九月, 開學季,新的學年。

桐舞還是老樣子,宿舍、食堂、演出廳、上課用的專業教室, 到處都是安寧的。一隻流浪貓, 從花壇裏蓬鬆的泥土上跑過去,歪歪扭扭的小腳印。

溫鯉買了杯熱豆漿,觸感溫溫的,暖著她的手指, 與幾個低年級的小學妹擦肩而過, 她聽見她們聊天——

“我聽桐大的朋友說,陳鶴征退學了。”

“好像是出去留學了。”

“那就不會再回來了吧?”

“應該吧,帥哥又少一個啊, 刷論壇都沒動力。”

“我記得他談過一個女朋友, 是我們學校的,分手了嗎?”

……

分手了嗎?

溫鯉眨一下眼睛,眸底似乎碎了些光

她是最早返校的學生,其他人還沒回來,宿舍裏空****。溫鯉將衛生打掃一遍,換上幹淨的床單被罩,做完這些, 要去洗澡時, 接到傅染寧的電話, 要溫鯉周末跟她回家吃飯。

“上次, 你教我媽媽的那幾個瑜伽動作, 她練了一陣子, 小肚子真的不見了, ”傅染寧笑眯眯的, “長公主心情好,要親自下廚燉魚給你吃!”

溫鯉也笑,輕聲說:“好。”

兩人又聊了些別的,一切都很正常,也平靜,就好像那些刻骨銘心的東西,從未存在過。

到底是傅染寧沉不住氣,她遲疑著,“鯉鯉,你還好嗎?”

好與不好,溫鯉給不出確切的答案。

□□險些引發山火,山腳的居民報了警,警察來得很快,江應霖沒能跑掉。

溫鯉是在蕪城的醫院醒來的,額頭上繞著紗布,手腕和小腿,都有不同程度的擦傷,最重的地方幾乎破皮見骨。守在病床邊的隻有傅染寧,見溫鯉醒來,她哭得很凶,反複說,你嚇死我了!

輕微腦震**,讓溫鯉頭疼得厲害,她顧不得那些,拽住一個路過的護士,急切地問:“陳鶴征呢?他怎麽樣?好不好?”

小護士莫名其妙,“誰是陳鶴征?被送進醫院的隻有你一個,你的朋友還是我們找到學校才聯係上的,麻煩死了。”

重傷害是刑事案件,警察來做過筆錄,溫鯉問他們是否知道陳鶴征的動向,警察隻說,他被他的家人帶走了。

溫鯉剛剛走出一場噩夢,現在,似乎又陷入另外一場。她努力控製自己,不要哭,輕聲問:“他還活著嗎?”

警察斟酌著:“活著,但是,傷很重。後續情況,我們尚不了解。”

溫鯉等不及身體恢複,立即回到桐桉。她去了半山別墅,那裏門扉緊閉,無人進出。她等了許久,從清晨到日落,沒有等到任何人,也沒有一點消息。

附近的住戶路過,看她幾乎被寒風凍透,走過來問她是否需要幫助。溫鯉也分不清墜在她睫毛上的,到底是霜雪,還是眼淚,她先點頭,又搖頭,喃喃:“沒人能幫我。”

能幫她的那個人,保護她、愛她的那個人,最終被被她徹底連累,險些送命。

桐桉市每一家三甲醫院,溫鯉都去過,從普外科到燒傷科再到骨科,她一一詢問,有沒有一個叫陳鶴征的患者,得到的答案都是沒有,他音訊全無。

她去過茉莉坊,經理還是老樣子,笑著說,好久沒見陳少了。她去了live house,mask樂隊本就是玩票,成員各奔東西,有人出國,有人結婚,他們都聯係不上陳鶴征。

桐大的教務處拒絕向溫鯉透露學生信息,他們隻說,目前,該生不在校內。

他不在學校,不在半山別墅,手機永遠關機,社交軟件全部停更。

他到底在哪?是否平安?

誰能給她一個確切的答案?

溫鯉很想哭,但她沒有時間。眼下的情形,她唯一可去的地方,就是唐和傳媒的總部。

帶走陳鶴征的人,一定是陳鶴迎,隻有他知道,阿征在哪。

陳鶴迎是陳家的主事人,唐和傳媒的大老板,想見他,並不容易。溫鯉沒有預約,也沒有足夠漂亮的社會身份,隻能等。

她每天都來,總部前台那兒有個小休息區,她能安靜地坐上一整天,不說話,也不鬧。

保安試圖趕她走,負責接待的女職員攔了下,小聲說:“她也沒惹麻煩,就讓她等吧。看上去蠻可憐的,也許真的有很重要的事。”

七天後,溫鯉終於等到陳鶴迎。

冬天臨近尾聲,天氣回暖,陳鶴迎被一群人簇擁著。他是天生的衣服架子,個高腿長,一身黑西裝叫他穿得煞氣十足,輪廓硬得像刻刀雕砌。

溫鯉從未見過陳鶴迎,卻能一眼認出他,因為兄弟兩個有許多相似的地方。看到陳鶴迎的那一瞬,她甚至有些恍惚。

溫鯉走到近前,當著眾人的麵,攔陳鶴迎的路。保安冷汗都要滴下來,立即上前,要將她趕出去,陳鶴迎卻揮了下手。他定定地看她兩秒,黑色眼睛裏透出尖銳的恨。

五分鍾後,溫鯉被請進了辦公室。

與陳鶴迎正麵交鋒,是件極具壓迫感的事。不等溫鯉開口,陳鶴迎開門見山,“阿征不在國內,還活著,但是,狀態很差。目前為止,他經曆過六次手術,每一次都險象環生,聲帶永久性受損。溫小姐,我聽說阿征很愛你,你卻把災難帶給他。”

陳鶴迎盯住她,恨不得也在她身體裏釘入一根削尖的竹竿,清晰道:“你毀了他。”

溫鯉話到嘴邊,卻又咽回去,她臉上沒了血色,嘴唇也是。

陳鶴迎不給她留任何喘息的餘地,繼續說:“我知道你一直在找他,也在找我。現在,基本情況我都已經告訴你,你還想做什麽?”

溫鯉說不出話,隻是覺得心口很酸,酸得特別厲害。

她想做什麽呢?想見他一麵,還是回到他身邊,繼續愛他?陳鶴迎的態度,很明確地在告訴她——這兩件事,她都沒有資格。

把災難帶給陳鶴征的人,沒資格再靠近他。

溫鯉忽然覺得心痛,無法忍受的痛,“再也見不到陳鶴征”這一認知,讓她生不如死。她下意識地攥緊座椅的扶手,緊到關節發白,指骨似乎要刺破單薄的皮肉。

小姑娘那點心事,都擺在臉上,陳鶴迎一眼看透。

他麵無表情,繼續施壓:“溫小姐,作為當事人,你應該清楚,江家的案子很髒,牽連甚廣,如果陳鶴征回國,他一定會被卷進去。唐和樹大招風,媒體無孔不入,他們會盯著他,吸血一樣試圖從他身上挖新聞。他的傷,他毀掉的嗓子,他的感情,都會被推送到公眾麵前,飽受審視和議論,一遍又一遍地重複傷害,這樣的情形,是你想看到的嗎?”

溫鯉幾乎被逼至絕境,愧疚這種情緒,本就在她心頭積壓多時,這一刻,忽然達到從未有過的峰值。

她的愛意龐大,卻敵不過愧疚。

她很想哭,眼淚偏偏凍凝,隻能反問:“你希望我怎麽做?”

這種一對一的局麵,陳鶴迎輕鬆控場,他手中拿著鋼筆,敲一下桌麵,“告訴陳鶴征,你們分手了,讓他不要再回來,你也不會再見他。斷了他所有的念想,讓他留在國外,留在更安全也更清淨的地方,好好過完這一生。”

困囿許久的眼淚,終於落下一滴,溫鯉聲音有些哽,她壓下去,又問:“不見我,不回國,他就會好起來嗎?”

隻要這樣做,就能長久地保護他,讓他平平安安地過完這一生,是這樣嗎?

陳鶴迎垂眸,似乎有一瞬的思考,“我想,總會比現在好。”

溫鯉懂了——她帶給陳鶴征的,全是連累。離開她,對陳鶴征來說,百利而無一害,他總會比現在更好。

言盡於此,溫鯉處處虧欠,她無話可說,也無力反駁。

*

通往德國的電話,是當著陳鶴迎的麵撥出去的。

分別近一個月,這是溫鯉第一次聽到陳鶴征的聲音。她瞬間就掉下眼淚,心口的位置,痛楚壓倒一切。

她想跟陳鶴迎說,我後悔了,我不要見不到他,我真的好喜歡他,求你讓我回到他身邊。

求求你,行不行?

聽筒裏隱約傳來的儀器運作的聲音,提醒溫鯉,陳鶴征仍在死亡線上,他經曆過六次手術,軀體殘破不堪,聲帶機械性損傷。她帶給他的傷害與連累,已經足夠多,不該再繼續。

陳鶴迎說得對,斷了與她的牽扯,總會比現在更好。

她希望他好。

溫鯉深深呼吸著,壓住所有哭腔與哽咽,用一種冷靜的語調,慢慢地說:

“陳鶴征,連累你為我受傷,我很抱歉。作惡的已經伏法,事情了結,我們都該有新生活。你不要再回來,我們分手吧。”

陳鶴征吐字艱難,他強撐著,一字一頓地說:“你見過我大哥了,對吧?這是你們打著‘為我好’的名義,商討之後,得出的結果?”

溫鯉不說話,她發著抖,身上到處都痛,沒來由,就是痛得厲害。

“我聽不得‘分手’這兩個字,”陳鶴征的聲音也抖,啞得厲害,“你收回去。”

“陳鶴征,”溫鯉忽然有些自暴自棄,她甚至笑了,低聲說,“愛我這件事,除了一身的傷,以及狼狽,還讓你得到過什麽?你怎麽就不長記性呢。”

“溫鯉,”陳鶴征怒意隱隱,“別用這種自我毀滅的語氣跟我說話。”

眼淚一滴一滴地落在手背上,她哭得悄無聲息,她的破碎也是。她眼前反複回放著江應霖傷害他的那些畫麵,燃燒的味道,還有血腥氣。

多疼啊,當時,他一定很痛。

溫鯉蓄起最後一點勇氣,又說一遍——

“陳鶴征,你不要再回來,我們分手。”

陳鶴征實在沒有力氣,他的聲息特別輕,隨時都會斷裂似的,“即使我告訴你,我會恨透你,你也堅持要分手?舍棄我的感情?”

溫鯉無法給他確切地回應,因為實在太痛苦,她隻能將通話切斷。

辦公室裏一片安靜,巨大的落地窗,陽光冰冷。

陳鶴迎推一張支票到她麵前,語調平平,“以後,好好保重。”

溫鯉自然不會收。

她起身,離開前,又聽見陳鶴迎的聲音。

“溫小姐,我並不介意我弟弟去愛一個灰姑娘,我沒那麽世俗。但是,我介意那個灰姑娘把他送進ICU——這才是我永不原諒的地方。”

陳鶴迎用那雙黑沉至極的眼睛,定定地看住她——

“我永不原諒。”

溫鯉沒說話,她的感情已經被掏空,痛覺也是,這些言語已經傷害不到她。

*

離開唐和,走在街上,溫鯉忽然不知道該去哪。她已經沒有眼淚了,沒了親人,也沒了愛人,周身空空****。

所謂,孑然一身。

人間的離別,跟生老病死,其實是一樣的,說一句不見,就是再也不見。

聚是短暫,散才長久。

江應霖的案子是在秋天宣判的,溫鯉沒有去旁聽,她不願再見他,一眼都不想。她相信陳鶴迎有那個本事,讓江應霖一輩子都走不出牢房。

溫鯉也不再去蕪城,她怕看到無人機,更害怕看到出事的那座山。她加了墓地管理員的微信,定期轉錢,讓管理員幫忙,每月給姐姐和父母送一束花。

百合花,溫祁最喜歡的。

事情好像結束了,感情也一樣,然而,痛苦綿長存在,久不愈合。

溫鯉回到了原有的生活,認識陳鶴征之前,她就是這樣過的——上課、跳舞,練習劇目,所有假期都用來做兼職,盡量賺錢。那些斑斕的回憶——無人機組成的“紅鯉”、live house上的單膝著地,野獸般的川崎H2,更像是一場夢。

隻在夢裏,也留在夢裏。

商祺聽到些傳言,壓不住好奇,小心翼翼地問:“鯉鯉,你跟陳鶴征是異地戀吧?”

不會真的分手了吧?

他看上去那麽喜歡她,喜歡到骨子裏,是要白頭到老的,怎麽會分手呢?

溫鯉沒接話,她隻能笨拙地相信,時間真的會愈合一切。

但她也知道,時間帶不走愛,她愛陳鶴征,會一直愛,永遠愛。

鍾曉琬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卻篤定溫鯉被甩,簡直要開心死了,故意說風涼話——倒貼、抱大腿、不識斤兩,一心想撈,活該沒有好下場,此類種種。

“沒有好下場”這幾個字,落進溫鯉耳中,她隻覺嗡的一下,頭痛欲裂。

商祺聽不下去,正要嗬止,溫鯉站起來,走到鍾曉琬麵前,給了她一記耳光。鍾曉琬瞪大眼睛,還要說話,溫鯉反手,又是一記耳光,更重的一記。

鍾曉琬懵了,也怕了,連商祺都被嚇住。

溫鯉神色很淡,輕聲說:“我跟陳鶴征之間的事,輪不到你來評價,不要亂說話。”

“耳光事件”之後,溫鯉跟室友的關係徹底淡了,鍾曉琬躲著她,商祺也小心翼翼。溫鯉並不在乎那些,她說不清自己究竟是長大了,還是徹底被放逐。

那段時間,她反複聽同一首歌,歌名《小小》,其中一句歌詞,她很喜歡——

“小小的人還不會吻,我的心裏從此住了一個人。”

心裏住著一個人。

*

又是跨年夜,不變的煙火秀。

溫鯉預約了紋身師,在腳踝那裏,留下一個紅鯉刺青。圖案很小,當天就做好了,上麵貼了層塑料膜,防止沾水。

紋身師問她為什麽要選這個圖案。

溫鯉有點答非所問,說:“因為我得到過很好的愛。”

紋身師其實沒怎麽聽懂,也沒再問下去,隻說:“祝你幸福啊。”

倒計時結束,煙火升空,新的一年了。

溫鯉混在沸騰的人群中,安靜的樣子,格格不入。她不知想到什麽,也許是舊年今日站在她身後的人,也可能是他穿過的大衣,眼淚忽然就掉下來。

溫鯉連忙仰頭,更認真地去看煙火,阻止眼淚繼續掉落。

分手是她提的,絕情的話,是她說的,現在再去哭,有什麽意義呢。

看過煙火秀,回宿舍的路上,溫鯉點開微博,用一個ID是“小霧”的三無小號,發布了第一條動態——

“我愛你這件事,大概會持續很久吧,久到我都老了,愛還在,隻是你不知道。”

“我一直愛你,但是,我不告訴你,隱瞞你一輩子,把你當成傻瓜來騙!”

作者有話說:

校園篇結束,虐心的地方差不多全部寫完了。

以後,鯉鯉和阿征會越來越好,長命百歲,好人都要長命百歲!

下一章回歸現實線,也意味著剩下的內容不多了,大概還有十章吧。

小金繼續努力,繼續做到不斷更!

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