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祁沒有葬在桐桉。

溫鯉猜, 溫祁一定恨透了這座城市,以及,與這座城市有關的每一個人。

她帶溫祁回了蕪城, 在爸爸媽媽身邊, 挑了一個很好的位置,能吹到曠野的風,也能看見陽光和野花。

碑上有照片,爸爸、媽媽、姐姐, 他們都很年輕, 眉眼相似,溫和地笑著。

溫鯉仰頭看了會兒天空,有候鳥在飛, 白雲悄悄遊走。之後, 她低頭,看見親人的笑臉。

“你們一家三口團圓了,”她小聲說,“把我一個人扔在這兒,真不公平。”

眼淚似乎要掉出眼眶,她抿唇,忍了忍, 這時候, 周身倏地一暖。

陳鶴征原本站在稍遠些的地方, 忽然三兩步走過來, 抱住她。他壓著溫鯉的後頸, 讓她往他懷裏靠。

“鯉鯉, ”他反複說, “我還在, 你有我。”

溫祁的葬禮和追悼會,辦得很簡單,溫鯉狀態不佳,許多事都是陳鶴征在打理。陳鶴迎有助理,陳家也有靠譜的管家和保鏢,這些事,陳鶴征本可以交給他們去做,但他沒有。

溫鯉最脆弱的時候,他不想再引外人進來,窺探她的隱私,還有傷口,那樣會讓她痛苦。

他真的很想保護她。

陳鶴征雖然年輕,但他頂天立地,擔得住重托,也扛得起責任,用一身硬骨,生生撐起了溫鯉瀕臨崩塌的世界。

他一直在對她說,別怕,我在。

我在。

葬禮上,溫鯉又見到姑姑。

婦人鬢角有了白發,唐信慈不好不壞,在一所尋常高校讀書。

唐信慈蹲在角落裏和人講電話,溫鯉無意中聽見,他說:“哥們要發了!我一妹妹,找了個相當牛逼的對象,你知道人家開什麽車?奔馳S級,頂配!”

不曉得對麵說了什麽,唐信慈嗤地一聲:“滾你媽的雞犬升天!那叫沾光!他那件大衣,我拍照片上網查過,當季新款,四萬多!我一年的生活費,擱人眼裏,不值一件衣服。還是當女人容易啊,兩腿一分,吃香喝辣。”

這類難聽的話,溫鯉不是沒聽過,但是,這一瞬,她忽然無法忍受。

殯儀館的休息室有飲水機,小屏幕顯示水溫八十五度,沸騰狀態。溫鯉伸手拿旁邊的一次性紙杯,接了一整杯的熱水。

貼在杯壁上的指腹被燙紅,她顧不得那些,走過去,將熱水悉數灌入唐信慈的領口。

唐信慈叫聲慘烈,從地上跳起來。他一手伸到脖子後麵掀衣服,一手指向溫鯉,剛罵出一句“你是不是有病”,他的手腕已經被人握住,用力一擰,後腰和腿彎,各受一記重踹。

姑姑進來時,隻聽到一聲慘叫。再看唐信慈,他指向溫鯉的那隻手,連同整條手臂,一並垂了下去,軟綿綿地,抬不起來。

姑姑嚇得直哭,陳鶴征淡淡開口:“別慌,脫臼而已,隨便找個骨科門診都能裝回去。我收著力氣呢,沒下死手,不然,這會兒,他該進急診了。”

唐信慈麵色猙獰,還要說話,陳鶴征看著他,眯了下眼睛,“高中的時候,你對鯉鯉做過什麽,別以為我不知道,手機裏的東西刪幹淨了,就能當做無事發生?”

母子兩個同時變了臉色。

陳鶴征卻笑一下,“我的確有錢,桐桉市最有名的律師隨叫隨到。你信不信,我隨便找個理由,就能讓你丟學籍背案底,一輩子隻能縮著腦袋生活?”

唐信慈臉色變白,姑姑隻是抹眼淚,不停地對溫鯉說,都是一家人,何必鬧成這樣!

溫鯉很累,語氣都疲倦,她看著唐信慈,輕聲說:“你欠我兩次道歉,一次是之前,一次是現在。”

唐信慈雖然混,但不笨,知道什麽叫審時度勢,他朝溫鯉鞠了一躬,諂笑著說:“對不起對不起,之前的事都是我不對,我嘴賤,我下作。妹妹,你別跟我計較。”

姑姑在一旁幫腔,“畢竟是一家人啊……”

“家人?”溫鯉的目光從休息室的窗子望出去,看到沉落的暮色,她語氣堅定,好似一夜間長大,“我的家人都在墓碑上,除此之外,我隻有一個男朋友,他叫陳鶴征。你們可以議論我,但是,不能說他,一個字都不可以。”

葬禮結束,蕪城開始下雨。

雨勢太大,能見度低,陳鶴征將車臨時停在墓園外的山坡上。

溫鯉在副駕,閉著眼睛,半夢半醒。陳鶴征摸摸她額頭和臉頰,試溫度,怕她發燒。

閃電蜿蜒而過,雷聲很響,溫鯉似乎被嚇到,睜開眼睛。下一秒,她被托起,然後,整個人落在陳鶴征腿上,陷入他懷中。

她被他抱著,包圍著,也保護著。

溫鯉仰頭,看到陳鶴征的喉結與下顎,線條清晰,也很鋒利。她忽然哽咽,小聲說:“你瘦了。”

兩個人都瘦了,溫鯉瘦得更多,陳鶴征這樣抱她,比抱海盜都輕鬆。

陳鶴征低頭,親一親溫鯉的臉頰,安慰她:“每到考試季,我都會瘦一些,學霸不是那麽好當的。”

溫鯉明明沒哭,神色卻比哭更悲傷,她攥著他的衣服,說:“對不起。”

對不起,她的生活實在太糟糕了,害他也被連累,陷入無窮無盡的麻煩。對不起,她口口聲聲說愛他,卻沒能讓他快樂,反而讓他操心、忙碌,一天比一天瘦。

對不起、對不起……

雨聲那麽洶湧,夜晚又那麽暗。

溫鯉眼睛紅透,她不得不思考,她的感情,到底給他帶來了些什麽……

陳鶴征皺眉,喉結也滾了幾下,卻沒說話,隻是捏住溫鯉的下巴,然後很重地吻她。

他指腹上有彈琴留下的薄繭,質感微微粗糙,貼著溫鯉的皮膚,反複磨她的唇角和耳垂。溫鯉啟開唇齒,承受著,容納他近乎凶狠地漫入。

兩個人,也說不清是誰在纏著誰,身體與皮膚,親密地挨在一起,毫無間隙。

吻越來越重,翻攪得空氣都火熱。陳鶴征在她要哭出來時,低頭,咬她的鎖骨,很重的一下。

痛感鮮明而尖銳,溫鯉眼睛倏地睜大,與此同時,她聽見陳鶴征的聲音——

“感受到了嗎?”他說,“感受到,我在愛你了嗎?”

溫鯉發著抖,下意識地往他懷裏縮,陳鶴征將她抱得更緊,在她耳邊,字字清晰地,又說——

“既然知道我愛你,就不要說對不起。我不想聽到這句話,也不喜歡。”

溫鯉不會不懂他的意思,心酸卻也因此變得更加巨大,似海潮,呼嘯著,淹沒她。

*

溫祁去世的那一年,整個寒假,陳鶴征和溫鯉是在蕪城度過的,他們包下了酒店的一間套房。

隻要支付一定金額,酒店是允許住客攜帶寵物,陳鶴征讓人把海盜送了過來。大狗沒心沒肺,見到溫鯉,一個勁兒地往她身上撲,碩大的腦袋像個毛球。

有海盜在,溫鯉的狀態好了一些,但她依然失眠,夢裏反複出現嬰兒的哭聲,逼她自責。

陳鶴征陪她看了醫生,診斷結果還算樂觀,不是抑鬱。精神不濟可能是免疫力下降引起的,要靜養,至於養多久,沒人能給出確切的時間。

又一年,除夕夜。

溫鯉沒辦法陪陳鶴征去滑雪了,她覺得很抱歉,陳鶴征卻笑,他說,沒關係,來日方長。

蕪城沒有煙花秀,搞了一場無人機表演,陳鶴征執意要她去看。

兩千架機器升入夜空,組成倒計時的數字。周遭人聲鼎沸,半個城市的人,一並齊聲高喊——

“5、4、3、2、1——”

鍾聲敲響,辭舊迎新。

無人機先是組成煙花的形狀,絢麗綻開,之後,一尾紅色錦鯉出現,遊移搖曳,匯入漫天星河。

溫鯉意識到什麽,又覺得不可思議,一時愣住。

陳鶴征如舊年一樣,在她身後,讓她藏在他的大衣裏。

“紅鯉”圖案出現的那一瞬,他低頭,吻她的耳朵,對她說:“鯉鯉,看見你的名字了嗎?它和星星在一起。你也是我的星星,永遠漂亮,永懸不落。”

溫鯉仍在震撼,她說不出話,眼睛裏卻慢慢有了光亮。

陳鶴征握她的手,又說:“新的一年,我們朝前看,好不好?”

讓過去的過去。

苦海縱然無邊,但隻要自渡,總能涉過。

雨過天晴,必有圓滿。

溫鯉慢慢向後,靠在陳鶴征胸口。她感受到他的體溫,也聽見他的心跳,一種確切的踏實而安全的感覺,圍繞著她。

何謂圓滿?

陳鶴征在,她便圓滿。

那晚,無人機表演結束,兩人步行回酒店,溫鯉握住陳鶴征的腰帶,引他朝浴室走。

水霧迷蒙的狀態下,慢慢的,是一次。後來,回到臥室,第二次……

陳鶴征的耐心與體力都極佳,很慢地磨她,又很凶地喂她。

溫鯉空茫的眼睛,漸漸被他占據,有了笑,有了鮮活的生機,她沉沉呼吸著,勾著陳鶴征的脖子,說愛他,也說謝謝。

謝謝他,陪她走過這樣艱難的一段,帶她離苦海,回人間,看萬頃星河。

*

元宵節那天,陳鶴迎專門打電話過來罵人,罵陳鶴征心都玩野了,不回家。陳鶴征一麵漫不經心地應,一麵發動車子,帶溫鯉進山看日落。

地方他早選好了,一處廢棄的觀景台,臨近懸崖,路不好走,鮮有人去。

路途難免顛簸,海盜趴在後座,搖頭晃腦的。溫鯉也頭昏,軟乎乎地抱怨說,你怎麽找到這種地方的。陳鶴征玩慣了山路,技術很穩,輕笑著說:“秘密。”

才不會告訴她,他在這附近轉悠了半個月,才找到一處又清淨又漂亮的好地方。

下了車,走上觀景台,黃昏下的城市盡收眼底,美得壯麗又遼闊。天氣晴朗,不算冷,風吹過頭發和臉頰,肺腑一清。

溫鯉站在那兒,世界布滿盛大的光,蔚藍的天就在她眼前,安靜的,也幹淨,讓她有一種新生的錯覺。

海子的那句詩——活在這珍貴的人間。

陳鶴征在她身後,靠著車頭,風吹他的發梢和衣擺,桀驁的感覺很重,耀眼又勾人。

他再一次對她說:“鯉鯉,讓過去的過去。”

這次,她笑了下,回頭看他,要說什麽,大狗忽然看住某個方向,開始狂吠。

陳鶴征以為是兔子或鬆鼠,耳邊一陣怪異的風,有什麽東西丟過來,碎在他腳邊。焦油混著橡膠的味道,湧入呼吸,接著,火光燃起,迅速舔舐他的衣擺——

□□。

戰爭時代用來對付坦克的東西。

玻璃瓶裏填裝混了增稠物的燃料,瓶口塞布條,用汽油泡過、點燃,朝目標扔擲。瓶身碎裂後,混了增稠物的燃料會附著在目標上,持續性燃燒。

帶著火焰的瓶子,一個又一個,落在陳鶴征腳邊,也落在他的車上。車輪瞬間起火,向車底蔓延,濃煙滾滾而起。

變故發生得突然又惡毒,猝不及防。

車子幾乎燒成一個大火球,溫鯉被擋在觀景台上,她看見海盜的皮毛沾了焦油,慌不擇路,從崖邊摔下去,一聲長長的哀鳴……

她看見陳鶴征立即臥倒翻滾,試圖壓滅腿上的火焰,然而增稠物很難對付,他被燒傷,動作變得遲緩。有人悄無聲息地靠近,手上拎著很常見的竹竿,一頭削尖,鋒利如箭矢。

風忽然變大,也變冷,到處都是燃燒的味道。

溫鯉腦袋一片空白,火焰阻隔了她的視線,她一度看不清楚。不等她發出聲音,哭喊或者求饒,竹竿已經被舉起,尖頭狠狠穿過陳鶴征的腹腔,沒入他身下的土地。

劇烈的痛苦,還有血腥的味道,在風裏。

但是沒有慘叫,陳鶴征一聲不吭,生生熬著。

溫鯉連哭都忘了,她不顧一切,越過燃燒的車輛,朝陳鶴征靠近。有人抓住她的長發,用力一甩,她被扔出去,腦袋狠狠撞到石頭——

視線瞬間模糊,氣若遊絲。

陳鶴征仰麵躺著,滿額冷汗,身下一張紅色的毯,他實在站不起來,隻能蓄起最後一絲力氣,擲地有聲——

“江應霖,你恨的是我,”他說,“衝我來!”

江應霖滿身狼藉,頭發很長,也長了胡子,許久未剪的指甲塞滿泥土。

江家出事後,他向朋友求助,也試圖投奔那些靠興南生活的親戚,但是,沒人肯幫他。昔日的江家少爺,成了發臭的爛泥。

他沒了跑車,沒了信用卡,為了緩解焦慮和緊張,不得不服用嗎|啡。僅剩的錢,都拿去買藥,

很快成|癮。之後,他亢奮,甚至出現幻覺,看到陳鶴征給他跪下,向他求饒,他喜歡那副畫麵,哈哈大笑。

他知道,溫祁一定會葬在蕪城,所以,他躲在這裏,盯著他們。他看到陳鶴征不止一次地來這處觀景台,他早早準備了東西,□□、竹竿,然後埋伏在這裏。

等了一個多星期,他終於等到他們。

成癮之後,江應霖的思維很亂,腦袋裏隻剩兩個概念——吃藥,吃很多的藥,讓陳鶴征求饒,然後把煙灰彈進他眼睛裏。

他受過的屈辱,總要討回來。而且,江瑞天教過他,報複一個人應該用更狠毒的方式,而不是不痛不癢。

江應霖走到陳鶴征身邊,他神誌不太清醒,很多事情都記不得,就算記著,也是錯的。

“你搶了我的女人,”江應霖喃喃,“鯉鯉本該是我的,她愛我。你搶了我的。”

他先踩住陳鶴征的手臂,試圖用香煙的星火燙他眼睛的那隻手,用力碾壓,骨骼應聲斷裂。然後,他又去踩陳鶴征的小腿,又一次,筋骨碎裂。

陳鶴征咬緊牙關,脖頸上繃起青色的筋脈,粗重而虯結,汗水雨滴般落下。

他痛到幾乎昏迷,江應霖依然不滿意,又展開手上的繩子,去勒陳鶴征的脖頸,抽緊,試圖毀他的聲帶。

“聽說,你會唱歌”江應霖眼珠淩亂顫動,“以後別唱了,我不喜歡。”

“我一無所有了,我不許你們活得好。”

“我是一個爛人,我跟江瑞天一樣爛!”

“你們也要陪我一起爛!我不許你們過得好!”

強烈的窒息感。

陳鶴征試圖抓住什麽,手邊卻空無一物,他轉動眼珠,看著某個方向,嘴唇動了動——

“鯉鯉,別怕。”

他想讓她別怕,他其實不太疼。

但是,他說不出了。

警笛驟然鳴響,紅藍交錯的光,照亮半邊懸崖。

作者有話說:

“放過去的過去”源自網絡,非原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