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冰心在玉壺◎
北境軍中人, 哪個拎出來都與突厥有仇,單就眼前, 編造在冊的北境軍士, 父輩,兄弟折在國界邊境戰役中的,數不勝數。
他們對突厥的恨, 支撐著他們無懼無畏, 戰場上以一敵十極其英勇,對著突厥俘虜, 也難假辭色。
突厥俘虜在北境軍中,過得不好,這蘭時信。
但北境軍有鐵律, 不殺俘。
不光不殺,也不會被淩虐,唯一差的,也隻可能在吃上,沒有葷腥,不讓吃飽。
小狼崽說他阿媽死在北境軍刀下了, 蘭時覺著有些蹊蹺。
突厥全境都知道北境軍不殺俘虜的, 狼崽娘親能教出這樣早慧的孩子,想必也是個有見識的,應當不會尋死才對。
蘭時心裏劃過一絲一樣,走到半路時改道去了關押俘虜的營帳。
今日守營的是吳鉤,他遠遠看見蘭時腳步淩亂,還當出了什麽大事, 趕忙迎上去。
也不敢上手扶, 隻站在一邊, 準備等蘭時站不穩隨時都能搭把手。
率先開口認錯,“將軍,今天俘虜營的確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有個瘦弱的女人,撞刀死了,跑了個半大孩子,沒敢聲張,報給了承諺將軍,已經差人私下裏悄悄去找了。”
蘭時聽得他報,心裏的不安驟然放大,心跳聲鼓噪到耳中,震得她心慌。
蘭時穩了穩心神,盯著吳鉤的眼睛問道:“那女人在哪兒?”
吳鉤被蘭時的冷麵嚇了一跳,腦子慢了半拍,說話也吞吐起來,“命、命人收拾了一番,已經抬出去了。”
“抬哪兒去了?”蘭時一把攥住了吳鉤的輕甲領子,豁口的輕甲紮破了蘭時手上還沒好全的傷,鮮血頓時湧了出來,將吳鉤的銀光輕甲染得斑駁。
突如其來的疾言厲色,吳鉤腦袋空空地隨手指了指營外。
軍中不成文的規矩,但凡有戰犯死去,為避免活著的染病,會將死去的人拉出去焚燒。
蘭時扔下吳鉤朝著煙起的地方去,等她跑到時,地上已無屍骸。
焚燒著的地方,能看得出上頭是個剛放上去的女人,她似乎走得坦**,胳膊伸出來,上頭的青玉鐲子翠色、欲滴。
寒門清流唯一能擺出來的真品,留給自家女眷的傳家寶,蘭時記得這鐲子,叫藏春。
方才竭力奔跑,蘭時再沒力氣近前一步,跌跪在地,向來挺直的背脊彎折下去,嘴裏是一聲悲過一聲,慟哭悲徹天地。
她從沒見過這女子,但她識得。
杜太傅家慧極而傷,紅顏薄命的獨女,杜蘅。
杜太傅是她的授業恩師,恩師的獨女在與她近在咫尺的地方,死得無聲無息。
杜太傅一生隻教過她與太子殿下兩個,可他們誰也沒能保住杜蘅姐姐的性命。
她一個弱女子,該是下了多大的決心,假死來這突厥,與從來不齒的突厥王有了子嗣。
杜太傅那樣虛懷若穀的一個人,提起自己的獨女來,是那般驕傲,說她若非女子必能封王拜相,名留青史。
蘭時還記得,隻提到聖人先賢神采飛揚的杜太傅,那樣不吝惜地誇讚,還點著她的頭說,子隻三分及阿蘅。
“莫哭了,好好拜一拜,咱們把屍骨收了,帶回去以軍禮葬。”
十二忍著哭意將蘭時扶起來。
蘭時心痛難忍,哭得頭發昏,十二的話也並未全部聽清,“什麽?”
“你當你十二哥是什麽神通廣大的人物,手再長也很難將火藥都埋進突厥王宮裏去。”
十二拿袖子給蘭時抹臉,“我們隻通過信,前幾年我都以為他是男子,直到我徹底接手了這情報網,查出了些東西,才知道,突厥王宮裏隱匿的高人前輩,是位女子,七哥臨死寫在手心裏的蘅字,便是此人的蘅。”
七哥至死都沒能對那位讓他念念不忘的神女表明心跡,而神女,好不容易大計得成,卻在重回故土的前夕魂歸離恨。
蘭時哭得哽咽,“我與太子的授業恩師,便是她的父親,我們明明有師門之誼的,隻要她表明身份我和太子一定會保下她,隱下阿夙的身世。她明明馬上就可以回大涼與家人團聚,做一國功臣,有太子和我在,她往後的日子,絕不會受人非議的,她明明可以活下來的,十二哥她明明可以活下來的!”
以杜蘅的智謀,她不會想不到這些。聰明了一輩子的人,留下了阿夙,算作自己給大涼獻出的最後一計。
然後用一個拙劣粗淺的法子,坦**地死。
蘭時與她素未謀麵,此刻卻意外地心意相通。
蘭時知道她想說什麽。
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
為國,從來問心無愧,於己,此生夙願已了,私願隻得來世再償。
“既是她選的,咱們便尊重她,將肖夙帶到太傅身邊,也算一家團聚了。”
太子殿下自後頭擁上來,撐著不堪重負的蘭時。
“你知道是不是?”蘭時跌進太子殿下懷中,淚又淌了滿臉。
從未開始與無能為力之間,讓人最痛地,是隻差一步。
她帶著一身自負妄圖救世,安知不是前人拿骨肉筋血鋪了坦途給她走。
“看見肖夙才知道的,這小子骨相肖父,皮相肖母,與杜師姐簡直一模一樣。”
前世也有過這麽一遭,突厥在被蘭時打退後發生了內亂,突厥內亂平後,新晉突厥王上任的第一件事是向大涼遞了降書。
他記得,那突厥新王,並未冠著突厥王族阿史那的姓,而是姓江,叫江夙。
不過那時,他已經行將就木,一切事宜,都是敘兒自己料理的。
他憶起前世又晚,等隱約想起這事命飛羽衛來尋,便差了這一步。
“杜師姐一身傲骨,活下來對她是折磨,如今也好,她願做山尖雪,不想做玉上塵,活著的人,隻有成全。”
三人靜靜陪了杜蘅最後一程,收攏了她的骨灰。
蘭時鄭重地將骨灰壇擺到了帳中,設了長案。
肖夙跪在案下,認認真真地磕頭,沒哭,但是沉默許多。
“雪山仙女,阿媽昨天晚上跟我說,若是看守突厥王的是旁人,我被擒時,便提你的名字,還提了一人,叫承諶。”
肖夙從懷裏掏出塊玉璧,點著上頭的字,“是這個承諶。”
蘭時淚如雨下。
七哥你看見了嗎?
你與你的神女,是兩情相悅的,不光你的心裏念著她,她這麽多年來,也都在念著你。
“這個承諶,是個大英雄呢,和你阿媽一樣的英雄。”
蘭時將那玉佩給肖夙戴好,“你阿媽是想讓你也做一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一個當之無愧的頭狼。”
“嗯!”
“不日你就是突厥的王了,肖夙可知道自己要做什麽?”
蘭時雖這般問,倒也不是期望他一個孩子能事事周全。
“咱們去找突厥王吧,我有話和他說。”
蘭時詫異,卻也尊重他,領著他去見了突厥王。
肖夙似乎並不把突厥王當父親,沒半點想親近的意思。
見了突厥王便開門見山,“我阿媽死了,你的兒子們也死了,如果你不想你的子民也一起死了,便寫了傳位詔書給我吧。”
肖夙似乎是在背書,不給任何人反應的時間,連珠炮一樣,劈裏啪啦說自己想說的話,“我阿媽說,她從來沒對你動過心,你不配,哪怕你對她不問緣由的千依百順,不配就是不配。她還說,如果你還惦記著你有一城子民,我會替你善待,全的是父子情分,如果你不在乎,也無所謂,大涼不會殺我,隨你們去死。”
蘭時適時鋪了紙筆上來,那突厥王隻躊躇了片刻便提筆立詔。
蘭時更進一步地體會到了杜太傅說過的可封王拜相究竟是何意思。
杜蘅算無遺策,簡直可算是當朝女管仲了。
這拿捏人心的功夫,若是活下來,怕是要惹得陛下忌憚了。
感歎之餘,還有三分惆悵歎惋,以杜姐姐的才智,她明明可以另尋他法,原本不必深入虎穴,以身飼虎的。
不過須臾,那突厥王便擬好了詔。
雙手捧過,遞給蘭時,這是臣服和乞求的姿勢。
“事已至此,無力回天,隻求善待我兒。”
蘭時拿過詔書,冷聲道:“他身上流的是大涼杜家的血,自是會好好活著,長命百歲。”
若非突厥侵擾大涼國土,英烈盡殉國,這孩子身上,該流的是薑杜兩家的血。
與這老不休有什麽相幹!
心底氣盛,嘴上卻同肖夙道:“到底父子一場,你若願意,便給他磕個頭,不願意咱們便走。”
立肖夙為王不過是權宜之計,可不是真的要他替那老不休收拾爛攤子。
往後她還得想法子替肖夙將這燙手山芋扔出去呢。
如今是半大小子好拿捏,大涼樂見,若是這半大小子長大了,必定會有人容不下這懷璧的突厥王。
肖夙搖搖頭,“我不願意,阿媽不喜歡他,我也不喜歡。”
蘭時也不多勸,帶著肖夙去了帥帳。
將這新鮮得來的傳位詔書給了薑帥,“北境軍在突厥境駐紮多日了,連日來定是暗中交鋒不斷,如今,可重開突厥王庭,再進一步了。”
蘭時走一步,能想十步,將餘下打算一一說了,也並未避開肖夙。
杜家之後,應當明辨是非。
薑帥細看了傳位詔書,忍不住歎道:“咱們家小先鋒這一路,當真是如有神助。”
蘭時心底一痛,哪裏是神助,是有人舍身成神罷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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