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陛下還知道疼啊!◎
從刑部尚書惶惶不安地進來, 到他暗鬆一口氣離開,陛下一言未發。
茲事體大, 饒是太子殿下, 此刻也不敢貿然開口。
太子殿下與外祖父接觸不多,所以談不上有多親近,但他知道, 他父皇視外祖父為父。
所以文家多年來的細微錯處, 他父皇也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除此之外,也會念著他早逝的母妃, 對文家寬容些。
有些話提起來便是大不敬,太子殿下不讚同,可他也不能真的不顧自己君父的顏麵。
其實, 他父皇是想留自己這恩師一條命的,不說一如從前,但一定會許他安然終老。
陛下摁著書案旁銅鑄仙鶴燈架的仙鶴額頂,被燙疼了手也渾然不覺。
陛下手下收緊,被燙一燙才能平一平心緒,開口盡是倉惶, “執玉, 你父皇是九死一生爬上這尊位的,朕並不避諱與你提及此事,這你是知道的。”
“先帝最初並不屬意於朕,兄弟皆非善類,朕隻能藏拙自保,可太傅從來都是堅定地站在朕這一邊, 哪怕最早時, 朕默默無聞。”
陛下與太子殿下不同, 陛下是憑著自己的本事長大成人的,先帝是好皇帝,但並非好父親,他信奉高位是能者居之,幾個皇子各憑本事爭奪大位,沒什麽兄弟親情可講。
陛下一個並沒得到什麽勢力輔佐的皇子,榮登大寶後自然會格外倚重對予他支持信任的臣子。
文太傅的諄諄教誨,言猶在耳,卻沒想到早已物是人非,陛下的這一番信任,到底是被辜負了。
“曾經說臣心不二的太傅,也會做下此等助紂為虐的事來,說到底,是朕的過失。”
衛國公府向來是效忠陛下的純臣,不參與奪嫡也不涉黨爭,能明哲保身,但自然也失了那一份從龍之功,在陛下眼裏隻能算作無功無過。
也不完全無過,手握重兵,已經是錯。
也正因此,衛國公府多年來如履薄冰,位高權重也不曾出過不孝子弟。
愛之適足以害之,這道理,太傅忘了,他也忘了。
而太子殿下,自幼得陛下親自教養,母妃溫婉,母後大氣,為他開蒙的是直臣杜太傅,一直陪在他身邊的,是不曾貪圖過他什麽的蘭時。
他得天獨厚,不必有人偏向自能成就大事,所以格外厭□□爭。
太子殿下雖冷性卻比陛下更適合為帝,陛下從沒得到過的,一直都是太子殿下握在手裏的。
也正因此他不需拉攏任何人,也不需任何諂媚,比起曾經一把賭來潑天富貴簡在帝心的外祖文家,他更偏向隻做純臣的皇後母家。
陛下悲從中來,難以抽離,“朕還記得,太傅教習過的第一課,是鄭伯克段於鄢。”
陛下如今想來,甚是諷刺,那一句頗有深意的多行不義,必自斃,子姑待之,竟成了文太傅自己的批言。
太子殿下試著將陛下的手從那燈架上移開,卻沒成功,溫聲安慰道:“父皇,外祖父能下這個決心,比起為兒臣,更多還是為了您,他定不希望您如此自責。”
“父皇,保重龍體。”太子殿下掀袍跪下,既然溫言相勸不管用,那便直諫,“外祖父自裁,是自知有錯也不想您背上弑師之名,替您破了眼前這局麵,人死不能複生,父皇您還是應當早下決斷。”
這罪名如何定,宜早不宜遲。
不然等文太傅身死的消息傳揚出去,又是一場軒然大波,屆時被口誅筆伐的,便是逼死德高望重老太傅的皇家與朝廷了。
“你先退下吧,夜深了再去著人刑部悄悄將你外祖父遺體運出來,也無需運回文府去,運到朕曾經的府邸上,守一守靈,算是替你母妃盡一點心力。”
太子殿下一一應下。
陛下轉過身去,手已經被那銅燈架燙了好幾個泡。
萬金之軀,手上劃個細小的口子,都會有一群人大驚失色。
可喧鬧過後,還是一室清靜,孤家寡人,終究還是孤家寡人。
文德殿中陛下這一方書案後,是一架四聯屏風,陛下凝視這屏風出神,完全顧不得手上的燙傷,也沒注意到文德殿的門打開又合上。
這書畫屏風,還是昔年文太傅所贈,書畫雙絕的太傅墨寶,今夜過後,再也不會千金難求了。
這四聯上,前三聯是歲寒三友,最後一聯是太傅親筆提的詩,四聯都隻黑白二色,是太傅的證心之作。
陛下與親兄弟爭帝位時都不曾有此刻惆悵,自文太傅入獄後,他不聞不問,一是為保他老人家,二是不知該如何相對,既然有這孤高誌趣,怎麽就願意陷在汙泥裏呢?
可惜這問題不會再有人能答複他了。
“嘶!何人如此大膽!”陛下被手上的痛扯回現實,猛地一轉頭,發現是皇後在用燒紅的銀簪子挑他手上的泡。
皇後娘娘手下不停,聞言也隻幽幽道:“原來陛下還知道疼。”
皇後娘娘手勁兒大,處理傷口也有經驗,沒一會兒就將陛下手上燙出的泡全都清幹淨了。
上藥時,才真叫陛下痛不欲生,可皇後拽著他的手,他根本掙不脫。
疼得陛下想著轍和皇後閑聊,“此刻時辰尚早,梓潼怎麽到文德殿來了?”
皇後娘娘輕輕吹了吹陛下掌上傷口,摁著陛下不準他合掌,確定陛下乖乖攤掌不動,這才回道:“膳房上了道新點心,臣妾惦記陛下,特意給陛下送一份來。”
其實是擔心陛下沒有好好練五禽戲,正巧在文德殿門口碰上了神色有異的刑部尚書,皇後娘娘知曉刑部裏關著誰,料定是出了大事。
便在門外候著,並未著人通傳,看太子推門出來才進來。
哪知進門沒聞著熏香氣味,倒是聞著烤肉味道了。
“陛下何苦自傷。”
連文妃最後都是對自己父親失望了的,偏生陛下總念著那點情分,一次又一次地給文家機會。
“旁的都不提,文家二子可是在京郊險些射殺了執玉,也就陛下還想著一家子和和氣氣,他們可念過自己是儲君外家,應與天家一心?”
刺殺儲君等同謀逆,可他們還是做了,還不是仗著背後有文太傅可以豁出老臉來保著他們。
文太傅一身學識是值得敬重,可他連自己的後人都約束不了,可見不是個拎得清的。
從前那是賭運好,押中了陛下這塊寶。
陛下拿文太傅當長輩敬著,皇後從來不提他的不是,可不代表她對這一家子沒意見。
“還得是梓潼,解朕燃眉之急!”陛下聽了皇後的話,眼前一亮,如同撥雲見日。
他從聽到文太傅死訊時便在琢磨,這該如何昭告天下。
如今想盡可能地保住太傅的身後名,也隻有這一罪輕些。
陛下不顧手傷,當即擬詔,隻說文家二子刺傷儲君,罪犯滔天,文太傅聽聞此事,自覺愧對朝堂與陛下,羞憤自盡,以謝天下。
皇後娘娘在一旁看陛下擬詔,忍不住搖頭,心底慶幸太子沒生陛下這一副軟心腸,不然這大涼可該如何是好。
但是嘴上沒什麽誠意地讚道:“陛下還真是用心良苦,這一份師徒情分,總不算辜負。”
明褒暗貶,提醒陛下是他這位老師不仁不義在前。
這話也隻有皇後敢說,連太子都顧慮著君父的顏麵沒有明提。
陛下蓋了印,無奈道:“梓潼這一針見血的本事也不減當年。”
皇後哈一聲,“陛下可冤枉臣妾了,臣妾心善,從不口出惡言,不過臣妾倒是想求陛下一件事。”
在陛下收好詔書責令明日一早傳下去之後,皇後娘娘捧上了蓮子茶,“既然那和談談不攏,便讓承諍他們去打吧,如今朝堂奸佞已經掃幹淨了,必定不會重現永夜關的慘案。”
而衛國公府,需要堂堂正正地報仇,師出有名才好行事。
蘭時的信鴿今晨飛到仁明殿了,隻說了安好勿念。
那孩子是她一手帶出來的,眉頭皺一皺她便知道那孩子在愁什麽。
如今傳了這信箋來,是蘭時為了讓她寬心,可她做了這麽多年的皇後,如何不知陛下能給蘭時這許多自由和便利,定是蘭時許諾了什麽。
可蘭時能許諾什麽,那孩子將北境軍與兄長看得比什麽都重,必定不會以此為諾,蘭時能許的,無非是自己一條命罷。
見陛下接了茶,皇後暗地裏掐了自己一把,眼底轉出淚來,委委屈屈地同陛下懷柔,“陛下,臣妾無子,隻養大了太子與蘭時,臣妾此生,隻想讓這兩個孩子好好地。”
皇後娘娘的眼淚何其珍貴,陛下將那未剔除蓮心的苦茶盡數飲下。
“明薇,你別哭,朕隻是嘴上說得重些,不會真的要小十四如何。”
哈!
皇後又掐了自己一把,直哭了個淚眼朦朧,果然是真的有事,心底有氣,隻哭並不搭腔。
陛下無法,隻得扶著皇後坐下,一個勁兒的保證,“朕答應你,等鴻臚寺同突厥走完這個過場,北境軍如何反擊,朕都支持,可好?”
皇後娘娘這才止住了哭聲,“國仇家恨,總得報一報才不負活這一遭,若是臣妾能走,必定也是上陣殺敵,將突厥蠻子盡數斬於馬下。”
這一刻,皇帝陛下突然就能與太子殿下感同身受了。
他理解了自家兒子為何總是想到北境犒軍,因為他一想到皇後親身上陣,也是一陣心悸。
陛下自是好一陣安慰,才讓皇後打消了這個親征的念頭,也消解了許多文太傅死訊帶來的愁緒。
太子殿下入夜後,按著自家父皇的囑托,尋了一口不起眼的棺材將文太傅悄悄運出了刑部大牢,期間太子殿下總覺得有一雙眼睛在暗中窺伺,可他回頭瞧時卻什麽都沒有。
為著安全起見,他下令派飛羽衛死守著知曉文太傅身亡的人。
堅決把嘴捂住了不讓這消息先於陛下詔書傳出來。
他帶著文太傅的靈柩去了曾經陛下封王的府邸,成王府。
這是陛下潛邸,無人敢動,一直都有人打掃,維護地極好。
不顯富貴但極為雅致。
正堂,在白日裏被布置成了靈堂的模樣,隻待這靈柩運進去了。
“都退下吧,孤來守。”
到底是嫡親外祖父,太子殿下能為他做的也不多。
不可能昧著良心說他無辜,守守靈還是可以。
飛羽衛停好棺槨,便有素退下。
太子殿下一身素色衣衫,但並未戴孝,將一早備好的紙錢元寶投進火盆裏。
望著火舌吞噬紙錢的場景,眼中晦暗不明,好像在等待什麽。
一道輕悄的腳步聲自他身後響起,太子殿下也快步移至門前,當即出手,直襲對方麵門。
對方不防,但反應極快,迅速偏身避開,同時伸手,扯住子殿下手腕,大力朝外一扯。
太子殿下先看清了對方頭上燈籠形狀,在夜色下閃著微光的步搖,後看清楚了她詫異的眉眼。
“阿宛!你不是出城往北境去了?”
蘭時這才鬆開了手,穩住太子殿下身形。
“我即便是走了,殿下也不必帶著殺招毀我容貌吧?”
剛下若不是她避得快,這會兒臉都被太子殿下抓花了。
太子殿下空下一半的心,瞬間就滿當起來。
說起話來更像個嗔怪情郎的小娘子,“不是走了嗎?還回來做什麽?”
“啊。”蘭時欲蓋彌彰,“在驛站碰上了雲韶郡主,我是送她回來的,承諾了老王妃,不好食言。”
英王府離成王府近,他們下午布置靈堂時正巧被準備出城的蘭時撞見,誰敢大逆不道地在陛下潛邸祭奠。
蘭時直覺出了事,這才留下來未走。
直到她看著太子殿下從刑部大牢運出來一副棺槨。
她一路尾隨太子殿下到此,沒刻意隱瞞行跡,誰知道太子殿下一上來就想抓人臉的。
“初一哥哥節哀,或許文太傅隻是去同文妃娘娘團聚去了。”
太子殿下方才一個人在靈堂燒紙錢,看起來落寞地很。
蘭時哪裏不知道他,必定是嘴上說著按律如何,自己一個人心底難過的。
蘭時頭上的步搖盈盈一點光,讓太子殿下覺著比方才靈堂裏燒起來的火耀眼上許多。
而且她沒有落井下石,而是認真地安慰他,“畢竟是您外祖父,便是難過,也沒什麽。”
是罪人,也是親人,他有些難過也不會對不起誰,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呢。
太子殿下擁住蘭時,不是從前包圍的姿態,而是平等地相擁,他不再作為一堵阻擋的牆,而是一個汲取溫暖的人,感受這片刻帶來的無限溫暖。
這一個懷抱,太子殿下渴盼許久。
蘭時躊躇片刻,還是環上太子殿下的腰。
作者有話說:
我盡力多更了一千,就感覺有點投機取巧了,明天後天也盡力多更點
愛大家,聖誕節快樂!感謝在2022-12-25 01:24:38~2022-12-25 23:43:17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cutehua 6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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