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涼如今,不懼戰!◎
“按歲朝貢也敢缺斤少兩?那早知如此, 咱們應該早點把燕州城奪回來,白白讓小人霸占鐵礦這麽多年。”
歲供自有朝中人往來接洽, 北境軍從不沾手, 這是熟透了的山芋,燙著呢,衛國公薑承諍明哲保身, 可不願沾染。
蘭時也皺了皺眉, “歲供是何等大事,若真的缺斤少兩, 那問題該是得大涼與突厥共擔。”
蘭時悄悄點了點弓著背細聽談判的吳穆,想來這若是有貓膩,必定是要錢不要命地才敢層層盤剝。
這事還得裏應外合, 前後將這歲供單子一換,神不知鬼不覺,即便到了陛下跟前,也能遮過去。
畢竟說定了休戰,隻要麵上過得去,陛下礙於身份, 不會真的追究。
此刻, 倒成了鴻臚寺攻擊突厥的利器。
陛下從沒因為歲供有異動怒,可不代表他是被蒙在鼓裏了,一筆一筆陛下心裏都有數,現在到了算總賬的時候,所有的條陳擺到突厥使團麵前。
一張張明細鋪陳開來,這裏頭的東西顯然與曾經突厥送出來的對不上, 突厥一方比十三還詫異。
國書是真的, 蓋印也是真的, 可這內容,明顯被人動過。
鴻臚寺的宋大人是八年前入仕,這些東西他替陛下校對過許多年了,無一年對得上過。
“諸位大人可看清楚了,從紙張到行文,還有你國的禦印,大涼都不曾動過,你國一直如此行事,顯然是不把我大涼放在眼裏,你國不堪,我大涼也並不曾追究計較。”
宋大人站起身來,大義凜然,“比起你國行此不義事,視兩國和談於無物,我大涼拿回自己的國土有何不對?”
宋大人把突厥的話原封不動地還回去,“我大涼今日願同突厥重新定盟,突厥需賠付今次兵戈相見給大涼帶來的損失,另有牛羊萬匹,白銀五萬貫,綾羅六千匹。”
“這位宋大人,當真是個人才啊,坐地起價眼都不眨。”蘭時對這位看似儒雅實則強硬的鴻臚寺官員刮目相看。
“阿宛你真的假的?”十三將才準備放進嘴裏的算條巴子①放回油紙上,輕輕拍了拍手上的油渣。
“鴻臚寺的宋玉璋宋大人,是阿娘的幼弟,咱們的小舅父啊!”
啊?
蘭時真的不曾見過,腦子裏一片混亂,“我從未聽過,宋大人——咱們這位小舅父,從未登過衛國公府的門,我在宮裏住時,也幾乎沒見過前朝官員,這如何識得。”
蘭時連娘親的麵都未曾見過,更遑論娘親母家親人了。
也從沒人跟她提起過,她還有一位在朝為官的舅父。
蘭時不禁朝宋大人望過去,恰他也看過來,對上蘭時,溫和一笑,蘭時這才發現,他這一笑起來,與溫潤的十二哥如出一轍。
十三也晃了晃手裏的吃食同宋大人打招呼。
“大哥不知有這一門親戚,五哥知曉,私下與我同十二說過,咱們北境軍烈火烹油,這把火燒不好便是害人害己,便不主動與小舅父聯係了,畢竟同北境軍過從甚密,於舅父的仕途也算不得什麽助力,沒準他日出事還要被打為北境軍一黨。”
這話不大像是五哥說出來的,五哥說話向來不會點得太透,話說一分,心留十三分,做出三分樣子來,這才像是五哥。
蘭時目光落到十三哥膝上的油紙包上,心下了然。
想來是不與十三哥把話說開,她這肋生反骨的十三哥能立馬來信京城聯係上這位久未謀麵的小舅父。
“前幾日我去樊樓吃酒,正巧遇上小舅父也在,這才聊了兩句,他還說等手頭事了了要與咱們兄妹敘一敘。”
十三在大涼官員盡數回過頭來瞧他之前,三兩下吃光裏手裏的肉條,把那油紙團了團握在手裏。
“不過說來,阿宛你未曾見過也正常,小舅父與阿娘歲數差上許多,阿娘最後幾年都在北境,小舅父外放了州府為官,京城裏的親眷一個個故去,他也沒再回來過,等他被召回京了,你被姑母接進宮裏,就更沒機會見了。”
說起來多諷刺,心懷鬼胎的,朋黨遍布朝堂,他們這些在沙場拚殺的,同自家血親往來都得瞻前顧後,唯恐添了麻煩。
“所以我討厭京城。”十三自顧自歎了一句。
這裏的人心,遠沒有北境軍積了汙垢的戰甲幹淨,算計他也可學得使得,可那有什麽意思?
不過是拳頭向內的孬種!
十三心裏想得悲涼,驀地手背上一暖,十三低頭瞧去,是蘭時把自己的手覆到了他手背上。
“既然京城不開心,那咱們就回北境軍。”家人是後盾,是在任何時候無條件的支持,既然有退路,何必在這裏消磨鬥誌。
有蘭時這一句,十三倒覺得他還可以捏著鼻子再待些日子。
小妹可以不問緣由地說出這話來,一門心思為兄長著想,他做兄長的,怎麽不能為了妹妹擋這一麵。
十三難得坐得住,同鴻臚寺諸位大人一起,在這屋裏同突厥對峙到天黑。
屋裏的熏香燃過一爐又一爐,月上中天時,宋大人覺著消耗對方夠了,才意猶未盡地放突厥使團離開,說了句明日再議。
十三十四聽了這話都如同兩塊石化的偶,連表情也僵在臉上。
還真是人不可貌相,蘭時與十三,在對方臉上瞧見了同樣的生無可戀,他們兩個皆是武將,在這屋裏端坐一日都有些熬不下來。
他們家這素未謀麵的文弱舅父,竟然還能笑眯眯地說上一句明日再議?
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宋大人踱到兄妹跟前,“難為你們,今日聽這扯皮了。”
宋大人的聲音與先前議事時很不相同,從渾厚高亢,轉到溫和親切,仿佛一具身體裏住了兩個人一般。
“小舅父。”蘭時著男裝行女禮拜尊長,麵上是如今連太子殿下都得不到的好臉色。
“歡友蘭時往,迢迢匿音徽。②阿姐生前,最愛這一句,她與姐夫也是春時成婚,阿姐若是在天有靈,看到蘭時定會欣慰。”
宋玉璋並未成婚,也不預備傳承香火,清清靜靜一個人,無牽無掛地,甚好。
可看到蘭時與承諺,心頭一陣暖流,這是阿姐的血脈,是這世上還與他有牽絆的親人。
“小舅父還不曾去過北境,等我兄妹幾個將北境打掃幹淨,定接小舅父前往。”
等四海升平,何愁無法共聚天倫,等到那時,衛國公府齊卸甲,便再無人能說。
“對啊小舅父,您正該去北境轉轉,與我同胞的兄長承許,那長相與您像極了,都說外甥肖舅,我怎的生得不像您?”
前次樊樓相遇,不過匆匆一見,小舅父那時牽掛蘭時的傷,多問了幾句,天色暗下來,小舅父早早走了。
今日這一見,這可不正如承許站在麵前。
“同胞雙生,你自然也是像舅父的,承諳的腿可好些了,我同大相國寺的主持有些交情,早先聽聞那極擅醫道的觀南和尚隨著一道去北境了,有他出馬,總能緩解一二吧?”
提起這事蘭時也是心有戚戚,“和尚說,五哥的腿傷年頭有些長了,期間雖不曾疏於調理,可北境那地方不適合養傷,這麽多年來,舊傷拖成了沉屙,調養起來會格外艱難些。”
臨行時,她拿刀抵著和尚脖子威脅了好一陣子,還是隻得了一句盡力,連個保證都算不上。
“唉。”宋玉璋也歎口氣,“就算是慧極必傷也不該傷在腿上!番邦蠻夷,欺人太甚!”
他深覺今日對著突厥還是太過手下留情了,明日應當再苛刻些,突厥蠻子便是傾國之力,也還不回他阿姐一家,更不必說他們竟敢夥同朝中奸佞妄圖竊國!
舅甥三人一同朝外走,臉色是不同程度的凝重。
還沒走出這院落,三人一起瞧見了候在遠處的太子殿下。
若說五郎獨占大涼三分顏色,那沈腰潘鬢的太子殿下也足夠與五郎分庭抗禮了。
“辛苦宋大人了,父皇也有口諭,鴻臚寺不必客氣,談不攏便打,大涼如今,不懼戰!”
太子殿下盡力裝得不那麽急切,信步走來,先同宋玉璋與承諺打過招呼才將目光轉向蘭時。
“臣遵旨。”宋玉璋才說完,便被承諺拉著快步離開。
等四下無人,隻餘蘭時與太子兩個,太子殿下便將掛在臂彎裏許久的鬥篷給蘭時披上。
在這地方待上一日,定是不怎麽舒服。
係鬥篷時,太子殿下的手指劃過蘭時的下顎,激起太子殿下一陣戰栗,但他不能在蘭時麵前露出半點破綻,強自忍住了。
“沒想到你今日會同和談使團守上一天,小將軍今日,可有什麽新的發現?”
蘭時從不做無用的事,今日這一遭,必定是有所圖才來。
太子殿下怕蘭時又拿出那副與他保持距離的架勢來,先行轉移話題。
“殿下,我瞧那突厥議和,誠心得很,若不是裝出來迷惑人的,那便是突厥內裏虧耗地厲害,真的不足以支撐他們與我大涼持續開戰。”
蘭時眼睛晶亮,一看便是有了打算。
太子殿下著實不想聽,可他沒法子拒絕蘭時。
“所以你想到了什麽?先說與我聽聽。”太子殿下將風燈提起,偏向蘭時一邊,為她照亮。
才下過雪,白天時日頭足,雪化開些,現下夜裏涼,這雪水又凍上,照亮些怕蘭時跌跤。
前頭常保也照著路,但太子殿下有過吩咐,不敢離得太近。
“我想,個中虛實還是得探過才知道。”
與太子殿下說話,不必每句都說得清楚明白,太子殿下也能聽懂蘭時未盡之言。
太子殿下輕輕歎了口氣,“薑蘭時,你還真是打算著要我的命呢!”
個中虛實怎麽探?誰去探?
他當她是與他交心來了,沒想到是與他請命來了。
“蕭執玉。”蘭時悄悄拽了拽太子殿下的袖子,平平淡淡的一句聽在太子殿下耳中如同撒嬌。
“三跪九叩的朝聖路已經能看見大佛金頂了,我想走到頭。”
她任性一世了,這一條命是賺來的,那就讓這命有些更大的價值。
折,也隻能折在北境。
作者有話說:
這個收藏漸漸有漲不動的架勢,我現在有點點數據焦慮,哎,但是還是會努力寫噠,愛大家!
忘了說明了,①是一種豬肉條②
《文選·陸機之十一》:“歡友蘭時往,迢迢匿音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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