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蘭時一直睡著會感染風寒, 太子殿下不敢再耽擱,半個時辰的路兩盞茶走完。

怕驚動仁明殿宮人, 太子殿下背著蘭時翻了牆。

今天床幔上沒那礙眼礙事的風鈴, 太子殿下得以多守了一會兒。

他昨日,又夢到了一些往事,前世已然發生過, 姑且稱之為往事。

上一世, 那吳穆狐狸尾巴藏得好,直到北境險些失手, 薑府眾人以身殉國才露出些端倪來。

正在他思索如何盡快撤了這樹大根深,結黨成群的樞密使時,將自己困在五郎靈堂, 守靈三日的蘭時,在大朝日上,三箭齊發,樞密使吳穆氣絕當場。

滿朝嘩然。

他當時說不上心裏是個什麽滋味,他當時心底隻有一個念頭,五郎走了, 蘭時心裏繃著的那根弦, 斷了。

在這世上,無論是他還是敘兒,都沒法阻止蘭時了。

彼時並無確鑿證據指向吳穆,蘭時手裏,隻有五郎的一封遺書。

這封信留給蘭時,讓蘭時小心提防別有用心之人足夠, 可這封信要治樞密使的罪, 還遠遠不夠。

蘭時是存了死誌的, 但他去問起,蘭時也唯有一句,“絕不為此種畜生賠命。”

為平息朝中議論,他自下罪己詔,將蘭時藐視朝堂的罪責攬到自己身上,也正是這時,那吳家後人捧出了自家長輩與突厥人勾結的往來書信。

這才平息此事,也將蘭時從射殺朝廷命官的漩渦中挪了出來。

再後來,蘭時自請去後位,掌帥印,他怎麽可能答允。

蘭時提過一次,便不再提,當天晚上還備了一桌酒菜與他共飲。

這鴻門宴,他吃得心不在焉,滿心都在防備酒菜裏或許會被下藥,每一口都吃得試探。

結果是用完飯後,被蘭時一掌劈在頸側,倒地不起。

兩輩子了,蘭時對付他的法子竟然一直都沒有變過。

“阿宛。”太子殿下握著蘭時的手,低聲細語,“如果我知道那是咱們兩個前世吃的最後一頓,我一定——”

好好吃,認真吃。

睡夢中的蘭時蹙了蹙眉,太子殿下立馬噤了聲,替她掖了掖被子,整個床幔遮下來。

太子殿下熄滅了屋內燃著的熏香。

“好夢,阿宛。”

最後這句,太子殿下隻動了動嘴,唯恐驚擾了夢中人。

太子殿下握住了腰間的玉佩,輕手輕腳地踏了出去。

太子殿下出門時雪已經積得很厚了,等他踩著雪回東宮,常保迎上來,大驚失色,“殿下這是遇刺了嗎?快傳太醫!傳太醫!”

“不必了,皮外傷,孤自己劃的,蘭時已經給孤止過血,上些藥包紮起來即可,不許驚動人。”

“我的殿下呦,何苦自傷!薑娘子看見,得心疼成什麽樣子!”

常忙不迭地扶著太子殿下進殿,他自幼服侍太子,這會兒也敢大著膽子勸一勸。

太子殿下眉目稍稍舒展,蘭時的確是有些心疼的,不過這法子會讓蘭時難過,以後不能再用了。

太子殿下由著常保將傷口包紮好,心底長歎一聲。

若是父皇母後肯再生一個,他的困境便可迎刃而解了。

小皇子做太子,他去北境守著蘭時。

或者父皇再執政六十年,他一樣可以到北境守著蘭時。

不僅如此,他還能同蘭時一起得見北境收複,北境鐵騎踏破突厥王庭。

於是太子殿下計上心頭,算計起了自己那天下最尊貴的爹。

“執玉,你若是覺得朕交代給你的庶務太少,如今這兩國和談移交鴻臚寺了,小十四同他兄長已經前去,你也可同去,不必在此盯著你父皇。”

皇帝陛下被長得像先帝的兒子盯著,這感覺委實談不上好。

“這五禽戲練來強身健體,放一般宮人在這兒,必定看不住父皇,兒臣在這兒陪著父皇,助父皇延年益壽。”

皇帝陛下艱難地比著虎形,漲得臉通紅,還因為動作不夠標準被太子殿下拿竹杖糾正。

“兒臣也同母後商量過了,您以後飯定時酒定量,為了您一統江山千秋萬代,您一定要保重身體,長命百歲!”

太子殿下的拳拳孝心,聽得陛下龍心大悅,手下動作都標準了許多,吾兒長進這四個字在陛下心頭盤旋不下。

“當然若您願意同母後再生個弟弟給兒臣培養就更好了,可惜母後不願。”

太子殿下的惋惜之情,溢於言表。

皇帝陛下的感動化為烏有,兒大竟然也這麽不中留,漲紅的臉陡然轉黑,自暴自棄地朝羅漢榻上歪去。

陛下氣道:“那你眼光放近些,將不成器的小四教出來豈不是更好?還省得懷胎哺育開蒙的年歲了。”

太子殿下微微瞪大了眼睛,遞了茶到陛下手邊,這一係列的動作簡直在說,父皇此計甚妙,當賞!

“滾滾滾!別在朕跟前礙朕的眼!”往前數上幾代,都出不來一個對著自己父皇指手畫腳的皇子來。

慈父多敗兒,古人誠不欺他!

“兒臣這就滾,但兒臣還想說,已經與母後商量好了,日後父皇的飲食起居,母後會親自來盯,兒臣怕犯上被罰,所以特意去求了母後。”

太子殿下聲淚俱下,同皇後娘娘說已經想得清楚明白,蕭褚胤此生隻願守著薑蘭時一人過活。

皇後娘娘哪裏有不動容的,當即便同意了太子殿下的請求。

皇帝陛下飲盡了杯裏茶,咚地一聲將茶杯敦在桌上,登時便要彈起來打這豎子。

太子殿下告退地快,連片衣角都沒被陛下沾上。

兩國和談事宜是大事,禮部隻能籌備典儀,動真格的論起來,也隻有鴻臚寺能來。

哪怕此時雙方心裏都有數,這和談,未必真能有什麽結果,但該走的,大涼一步也沒少。

突厥如今並無一戰之力,隻能寄希望於大涼也並非表現出來如此有恃無恐。

“阿宛,人家鴻臚寺是在和談,你我兄妹過來,是以勢壓人嗎?”

十三這些日子,走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市井街頭與樊樓上座,三教九流與世家勳貴,也算是看了個遍。

已經摸清楚了大涼高門如今所有黨派,比如今日來的鴻臚寺官員中,超過半數都是沈相一係。

沈相一係,算半個純臣,今日這和談,有這幾位大人在,沒他們兄妹發揮的地方。

“當然不是,兩國和談何等大事,咱們是過來學一學,如何把自己的錯誤轉變成對方的錯誤,從而使咱們立於不敗之地。”

人活一張口,牙尖嘴利些總不是壞事。

“十三哥,你也算是咱們北境軍中能說會道的啦,這回還能再練練,說得更加有理有據些,最好是慢條斯理地讓人反駁不了。”

蘭時今日著男裝,為了讓自己不那麽顯眼,特意選了醬紫色圓領袍。

這顏色,哪怕是蘭時,也顯得深沉穩重,往諸位官員身後一藏,也得仔細分辨才能瞧出來。

兩國使者依次到場,氣氛逐漸肅穆,蘭時小聲同十三咬耳朵,“而且 這次和談結果,關係到咱們兄妹是過年前回北境還是年後才能回。”

正說著,突厥最後的和談使者也進到屋中來。

十三瞧著最後一個被抬進來的突厥使團代表,忍不住霍了一聲,“厲害厲害,連這個半死不活的病秧子都抬進來了,看得出來突厥很是重視此次和談了。”

被蘭時打得起不來身的阿史那賀魯也被一副擔架抬進來和談,這怕不是要拿這個殘廢說事從大涼謀些好處。

“他們要是拿阿史那賀魯這事說項,你知道該怎麽做吧!樞密使大人?”

蘭時袖中短刀出鞘,刀刃抵在坐在一旁的吳穆腰間,刀刃已經紮進了吳穆肉中,隱隱有血跡透出來。

“吳鉤的命在你一念之間,如今他還好好活在北境軍中,可若是你今天的表現不盡如人意,那你家這晚輩,隻有身首異處的下場了。”

吳穆在牢裏過了一遭,沒有文太傅那樣的好運道,且吳穆涉及的都是動搖國祚的大事,各類酷刑都走了一遭。

早沒了從前的意氣風發,此刻佝僂著腰須發斑白,像個風燭殘年的老者。

其實,吳穆比之衛國公,還要更年輕些。

“小將軍放心,吳某人雖然醉心權勢,但也並不想突厥得寸進尺。”

吳穆聲音嘶啞,一聽便是遭了大罪過。

十三十四對視一眼,二人一同在心底咒道:該!

這老匹夫平日裏作威作福慣了,不曾對軍中做出過何種貢獻還總妄圖指手畫腳,他有這一日,實在是咎由自取。

“昔日敝國與貴國定盟,是貴國撕毀協定,舉兵進犯,如今再次和談,希望貴國履約,並能賠付今次兵戈相見,敝國的損失,牛羊五千匹,白銀一萬貫,綾羅三千匹。”

阿史那賀魯如今是個口不能言的半癱,像個吉祥物一樣杵在對麵,那發言的突厥官員,還時不時朝阿史那賀魯看上一眼以示尊重,還真是——

多此一舉。

大涼這一方,供職鴻臚寺的,皆是能言善辯的,當即便起身反唇相譏,“此言差矣,燕州本就是我大涼國土,奪回自己的國土,天經地義,根本不算在與你國定盟條款之內,你國多行不義,霸占我國土久了,大言不慚將其當作你國土地,無禮至極。”

“再者,當初休戰時,大涼與突厥定契時,突厥承諾年年朝歲納貢,這是這些年來大涼收到的歲供實數,你等好好看看,究竟是誰毀約在先!”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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