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人,也配自比五郎。◎
和尚來去匆匆, 雖然長得業障纏身的模樣,說起話來高深莫測, 倒還有那麽些隱世高僧的意思。
殿後資聖門前多賣書籍圖畫, 餘下便是香燭元寶之類,孩子們年歲小,並不篤信這些, 匆匆逛過, 便一同回去了。
蘭時今日本打算指點一下慈濟院的娘子們練習腿法,可太子殿下半點離開的打算都沒有, 她還是隻能把這事全權托給花嬸,早早隨太子殿下回宮去了。
馬車慢慢悠悠地往宮城走,蘭時把玩著手裏的佛珠, 不知在想些什麽,眼神放空,一言不發。
太子殿下看著那串礙眼的佛珠,暗道失策,早知道自己去求一個,讓那主持來開光, 那今日蘭時便不會捧著旁人送的東西出神。
“殿下, 大涼可有哪家姓秦?”那般恣意瀟灑,且見識不俗,若和尚真姓秦,應當出自大族。
太子殿下稍加思索,還當真給了蘭時答案,“嶺南, 嶺南秦氏, 自開國時起便鎮守嶺南, 與衛國公府一般,是武將世家,他家這一輩,隻一個嫡子,聽聞極是體弱,從未邁過家門。”
竟然是這般嗎?
蘭時記得,彼時的秦觀南,雖紅衣熱烈,但眼底一片冰冷,率軍馳援時,姿態極低,雙膝跪地獻了一塊頗為怪異的染藍兵符,他說,“秦氏觀南,率部來助,自願歸入黑風旗下,聽薑帥統領。”
對!那時秦觀南發尾綁了個指甲大小的白玉玨,大涼境內,男子幾乎都束發,隻他黑發束成馬尾,玉玨垂在發尾,總能聽見玉玨的脆聲。
聽他帶來的部眾說,隻有喪偶才會將家傳玉玨一分為二,一枚隨葬,另一枚懸在生者發上,表示生同衾死同穴,生生世世永不分離。
那習俗,分明都不是中原的。
所以,前世秦觀南舉族率駐軍來助戰了?
還真是深明大義。
蘭時臉上懷念的神色實在是太過明顯,太子殿下看得清楚,心裏七上八下,好像他不做些什麽,他就要失去蘭時了。
“阿宛,初一哥哥在這裏。”他緊緊握著蘭時的手,強硬地將她從思緒中喚回來。
此刻太子殿下也是百轉千回,從他那支離破碎的夢境和蘭時看似順從的抗拒裏頭,他已經可以推測中他二人似乎並不和順的夫妻生活,一點點波動都能讓他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更不必說那觀南和尚,生得惑人,像個妖僧。
他實在沒法子不擔心,那妖僧與蘭時在前世是舊識。
“殿下,我同您說過許多次了,我已及笄,莫要再喚我小字。”蘭時皺著眉往回抽了抽自己的手,竟然未能**。
太子殿下何時有了這般力氣?
“那、那你再喚一聲初一哥哥。”
太子殿下一直都記得,初遇那日,全身縞素的小人兒,認真同他說:“你叫初一?我是十四,咱們正好是十五呢。”
哪怕他後來解釋了許多次,他叫蕭褚胤,也依舊被叫了許多年的初一哥哥,可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蘭時便再也不叫了。
蘭時低下頭去,裝作沒聽到太子殿下那一句,一路無話。
太子殿下終是體會了,何為落寞與不遂願,那種感覺,就像是原本被歡欣盈滿的一顆心,被人用針挑破了,他隻能親眼看著所有的歡欣從心底流走,卻一點法子都沒有,十分挫敗。
他輕輕放下蘭時的手,將小幾上那疊軟酪往蘭時跟前遞了遞,也不再言語。
蘭時回了仁明殿,許多時日,都隻在藏書樓與仁明殿兩處往返。
太子殿下也忍住了,沒往蘭時跟前去,橫豎人就近在咫尺,每日他都這般想想,聊抵安慰。
直到禮部呈上來今年武狀元同世家子的演武會。
太子殿下才終於得著機會,光明正大地到仁明殿去尋蘭時。
太子殿下存著私心,嘴上卻說得冠冕堂皇,“若是這武狀元出眾,那將來是會投到北境軍中的,你不想去看看嗎?會歸入鷹旗下的人,究竟匹不匹配?”
黑羽鷹,是衛國公府薑氏的家徽,北境令旗黑風旗,也因此又被稱為鷹旗。
這提議**太大了,蘭時實在沒法子拒絕。
所以太子殿下得償所願,光明正大地帶著薑蘭時去觀戰了。
並強硬地蘭時的座位安排在自己身邊。
禮部籌備這種事,駕輕就熟,紅綢彩帶,環得喜氣非常。
天氣也格外順應人意,晴空萬裏,那武狀元,錦衣環佩,年歲正好,想來也是個鮮衣怒馬的風流少年。
新科武狀元,站在演武場正中央,麵對一眾觀戰的百官與世家,也毫無怯意,的確方方麵麵都很優秀。
“就是不大穩重,若是放到戰場上,怕是不行。”
蘭時拿團扇遮住臉同太子殿下小聲咬耳朵。
每年她都會去北境和大哥大嫂子侄們待一陣子,兵法布陣與武藝身手是兩代衛國公親授,前世又是戰場上見過真章的。
這位武狀元少年奪魁,是驕傲些,但放到薑蘭時跟前,就不太夠看了。
“需得曆練曆練,他可別一上來就請旨往邊關去,不然一定會吃虧。”
太子殿下眼都不眨,認真凝著薑蘭時,聽她分析,還將那一碟荔枝煎往她跟前推了推。
“不才承讓了。”武狀元眉眼之間難掩得色,家中是朝廷新貴也便罷了,他如今也是平步青雲,可謂是春風得意馬蹄疾,怎能不得意。
“便是衛國公家的五郎在此,某也願意戰上一戰,某受教於太學,習得是報國誌,與自國子監轉入太學的五郎還是不同些。”
聽到五郎,在場眾人心下了然,衛國公家五郎,薑承諳,是此刻坐在太子殿下身側那薑蘭時的五哥,在永夜關一役中為先鋒官,驚才絕豔的少年郎,為爭取先機,被敵方砍斷雙腿,艱難活了下來。
現在在北境軍帳做軍師。
薑蘭時麵色一沉,他要顯名便顯,何故要戳衛國公府。
那少年郎驕傲的神色瞬間可憎起來。
這少年不過區區武狀元便以為能與她五哥作比嗎?
“豎子無狀!”
團扇、輕紗披帛一齊擱在座位上。
她一旋身抽出太子殿下的佩劍,提劍飛身站上演武場。
頃刻,便立於那武狀元對麵,施禮道:“煩請武狀元不吝賜教!”
“殿下,如此不合規矩啊殿下。”今日同來的官員中,文官者眾,立時有人站出來進諫。
太子殿下冷冷掃過去,“何為規矩?武狀元言談間對薑家五郎不敬的規矩嗎?”
言官一噎,轉而道:“薑家娘子如何能動殿下佩劍!此為僭越!”
太子殿下望向演武場上,一襲淡紫衣衫,淡漠出塵的薑蘭時,眼含笑意,“孤的佩劍,她如何動不得?”
言官不瞎,隻能退下。
演武場上的少年沒料到會有此一出,微微怔住,“我、我不與女子比試,且你持劍如何能與長qiang相較。”
“你不與我比試,我卻要與你計較。”
蘭時挽了個劍花,沉聲道:“對你,三尺足夠!”
薑蘭時劈身上前,武狀元隻能橫槍來擋。
薑蘭時長劍脫手極其刁鑽地在手裏轉了個圈,直斬武狀元手腕。
武狀元長qiang脫手。
下一刻,薑蘭時的劍,抵上了武狀元的頸,刀鋒吻頸,帶出一道血痕。
薑蘭時回身收劍,“看來以武狀元現在的身手,還不足以與薑家五郎一教高下。”
武狀元怔怔地捂上頸子,難以置信,他竟然在三招之內輸給了一個女子。
若是動真格,他此刻已經身首異處。
望向女子的神色不禁帶上了十分鄭重,“你是何人?”
蘭時冷麵橫眉,一字一句道:“薑家十三子,我排第十四,此番是要告訴你,薑家子哪怕戰至最後一人,也是以一當十,拳頭向外,不是你輩的談資。”
這樣的人,也配自比薑五郎!
蘭時負劍而立,說話分外不留情麵“況且,薑承諳自國子監入太學,是太學諸位大儒誠心相邀。他無論站在何處,都無需學府裝點門麵,他自來便是諸生此生難以企及的高山!”
薑蘭時冷著臉走回觀禮台,將太子殿下的佩劍歸鞘,重新整好衣衫,提前告退。
太子殿下也不顧演武並未結束,點了四殿下主持剩下的典儀,跟在蘭時身後一起離開,不遠不近,既不叫她,也不上前,一路陪著她從演武場走回內廷。
涉及五郎,沒人能勸,太子殿下默默隨著,本想靜靜陪她。
直到她一拳錘上報恩殿的承重柱。
太子殿下大驚失色,衝上去急聲道:“這是做什麽?不高興便再去打他一頓出出氣,為何要與自己過不去?”
方才砸下去的那一聲聽著動靜不輕,太子殿下心疼壞了,捉過她的手,輕嗬輕揉,對上薑蘭時委屈的眉眼,一句指責的話都說不出口了。
“薑家十三子,九子喪四子生,為的百姓,為的是大涼,可如今,他們要把薑家子忘了,我薑家,成了大梁百姓的談資,成了如此鄙薄之人拿來貶低以自顯的工具!”
蘭時眼淚蓄在眼眶內,強忍著不肯落下淚來,“殿下,以後會不會隻有我記得他們?”她的父兄們,各個錚錚鐵骨,熱血男兒。
薑蘭時平時從不忍細想,她不敢想,也不能想,此生尚有兄長在世,可前世,她失去了衛國公府的所有。
太子殿下隻會比她更難受,柔聲哄:“不會的,我同你一起記著,往後也要大涼百姓一起記著,何人敢不敬北境將士,我便將他們下獄,令皇城司提審過刑。”
薑蘭時雙目通紅,難以自抑,“於他們而言,薑家子不過一個符號,一個彰顯自己抬高身價的符號,可他們是我兄長。”
在史冊上輕描淡寫的那一筆,是她衛國公府眾人慘烈悲壯又義無反顧的一生!
太子殿下把她攬進懷裏,讓她貼著自己的胸膛,柔聲安慰,“我知道,我都知道,你分外珍視的家人,也是我願意敬重的尊長。”
當初阿宛是隨著十具棺槨一起回的京城,年僅七歲的阿宛,失去了父親和九個兄長。
他見過,小小的人全身縞素,在靈堂上挨個叫自己的兄長起來。
最後乖乖窩在老衛國公靈床底下,等著阿爹醒過來。
當年那個無依無靠的小人兒,是他抱出靈堂的。
現在這個小姑娘,被硬生生扯開了傷口,在他懷裏,連哭都忍著不肯出聲。
太子殿下緊了緊手臂,把她整個人包在自己懷裏。
寬闊背脊如牆,無論何時都願亦都能替她擋住所有。
作者有話說:
現在,基本上是北境倒計時了,就,斷在這個地方,可能得需要說一句,太子殿下可能就硬氣這一小會兒……
這個地方,也是我最初想到的,五郎的樣子。感謝在2022-11-04 23:28:12~2022-11-05 21:31:24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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