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僧觀南,薑娘子有禮了。◎

行至禦街內城裏的南段, 抬眼往東麵一瞧,大相國寺主殿的翹簷赫然入目, 小寶幾個從來沒到過這裏, 忍不住掀著簾子使勁兒看。

蘭時挑著稍清淨些的地方讓東叔停了車,她率先下來,將牛車上幾個小孩子一一抱下來, 才轉到太子殿下車架前, 摁住太子殿下掀簾的的手。

“兄長不如轉道回去吧,此處人多眼雜, 還是小心為上。”

太子殿下千金之軀,萬不可在此處有什麽閃失。

蘭時按著他的手,不讓他往外走。

太子殿下瞧著蘭時滿臉的認真與擔憂, 突然明白了一絲蘭時最近迫切想要自己做主的心。

他另一隻手覆在蘭時手背上,“無妨,我想以蘭時的身手,定是能保護我的,而且,大相國寺有護院武僧, 若真有個意外, 武僧與巡街捕快都能及時出手。”

太子殿下握著蘭時的手跳下馬車,柔聲道:“有蘭時在跟前,必不會讓我遇險,對吧?”

蘭時抽回手,直接戳穿道:“兄長激我!非君子所為!”

再不管他,領著四個小姑娘往內裏走, 隻有聲音順著風傳過來, “兄長可跟緊些, 小娘子逛鬧市,可是很凶猛的。”

太子殿下雙眼一直追著那道天藍色的身影,含笑跟上,深覺出來走走真是身心愉悅,這大相國寺也是一塊寶地。

從前他最厭煩父皇召大相國寺的主持入宮講經,此刻,他竟也想進去求一支簽。

大相國寺的大三門上,皆是奇珍,飛禽走獸,無所不有,但蘭時不常來,見過北境的駿馬雄鷹,此處的禽畜再是珍惜奇藝,在她看來也帶著一股被馴服的羞怯。

四個小姑娘倒是很喜歡這裏,每一處都能看上許久,蘭時也不催促,靜靜地陪在一邊。

太子殿下也靜靜地陪在蘭時身邊。

他昨晚又夢見蘭時了,登基後的他,忙於政事,甚少踏足後宮,也從不擇人進宮,手握北境半數兵權的帝王,無需平衡牽製任何勢力,也就無需選取世家女子入宮。

整個內廷,清清靜靜,隻他和蘭時二人。

可蘭時似乎並不快樂,逐漸戴上了那張名為皇後的完美麵具。

也逐漸不再與他交心,夢裏的情形甚至還不如夢外的現在。

蘭時每回麵對他,都似乎有許多話要說,可到最後,還是自己咽下,看得他十分著急。

今晨醒來後,恍惚了許久,他想知道的所有事,蘭時一定都能給他一個答複,可他如何開得了這個口。

他現在邁每一步都無比小心謹慎,害怕蘭時察覺,又害怕蘭時始終無法察覺。

讀書習字與策略製衡都不曾這般難,他竟然還樂在其中。

太子殿下展臂虛環著蘭時,避免她被過往行人衝撞。

小寶捧著一隻才長齊皮毛的小奶狗,怯聲聲地,“薑姐姐,我想要這個,買回去陪祖母,長大了來看家護院。”

這是這一整個攤子上,最不起眼最瘦小的一隻,蘭時哪裏不知道她挑著這一個是因為這一隻最便宜。

蘭時揉了一把黃皮小狗,轉而對小寶說道:“如果這是你最喜歡的,那就買。”

小寶重重點頭。

蘭時剛拿出自己的荷包,太子殿下一錠銀子已經擱在攤主手裏。

“不必找了,養這小東西需要些什麽,一並收拾出來。”

小奶狗用不了幾個錢,攤主收到這麽大一錠銀子,眉開眼笑。

忙不迭地搜羅了一布兜,通通塞到小寶手裏。

“爺您請好兒。”

在相國寺做生意的攤主,像個大肚彌勒佛,笑眯眯地送他們一行人離開。

大相國寺的第二、三門,皆動用什物,庭中設彩幕、露屋、義鋪。售賣物品五花八門、包羅萬象。①

此處多家用類,蘭時挑了些時令果子,便領他們繼續朝裏走。

近佛殿處挑了幾方墨,正殿旁的兩廊下,是些小娘子會喜歡的繡作、珠翠、頭麵類,隨蘭時出來的到底是年幼些的小娘子,見著精致亮眼的小物件都有些走不動路。

蘭時也不拘著她們,分了兩錠銀子讓她們自由逛逛。

自己坐到那許願樹下歇腳,樹上的紅綢密密麻麻,一條追一條地垂下來。

長的都能垂到蘭時眼前。

隨手扯過一條,上書所求皆所願。

紅綢金粉,字體瀟灑飄逸,並無署名,但這字,蘭時識得。

“阿彌陀佛,女施主喜歡貧僧這許願綢?”

這聲音並不大,但極為惑人,不像梵音,倒像妖精勾魂。

蘭時怔了一下,那聲音像是在頭頂炸開的響雷。

她扯著那綢布轉身。

在她不遠處,錦紅袈裟的高大僧人,膚白唇紅,眼尾上挑,微微一笑時,哪怕是男子,也有顛倒眾生之感。

“你!你!”蘭時如今也算重遇不少故人,眼前這位,驚得她幾乎失聲,腦子一片空白。

你你我我比劃了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你還真是個和尚啊!”

妖孽俊美的和尚,雙手合十,“小僧觀南,薑娘子有禮了。”

秦觀南低頭時,蘭時瞧清楚了他腦袋上的戒疤,枯木色的圓點實在太過醒目,蘭時甚至都覺得自己的頭頂隱隱作痛。

他不是個遊方郎中嗎?前世是他收殮了五哥的遺體,帶回京來的,還給她送了五哥的遺物。

所以前世他說自己吃素是因為曾經是個和尚嗎?

蘭時神色複雜,艱難屈膝還禮,“你、您?怎麽知道我是薑家人?”

他們家人,從不信佛,從前有相國寺僧人進宮講經,她也都是避開的,除卻前世,從不曾見過秦觀南,他怎麽識得?

呸呸呸,他是不是胡謅的,根本不姓秦,名喚觀南也隻是因為法號觀南。

和尚一雙眼睛,如深藏萬物的湖,那汪湖水注視著蘭時,又像是透過蘭時在看別的什麽。

“貧僧有一故人,算是與衛國公府有些淵源。”

蘭時勉力假笑,“和尚長頭發,應該挺費腦袋的吧。”

他前世經曆還真是豐富,燒過戒疤都長出頭發來了。

和尚笑起來更惑人,半點清心寡欲的意思都沒有,“施主說笑了。”

裝!你就裝吧!

蘭時心裏腹誹,前世一同與她在邊境吃沙的左膀右臂上輩子究竟都經曆了什麽東西,一個如今章台走馬不務正業,另一個更過分,竟然直接四大皆空寸草不生了。

蘭時捏了捏手心,才勉強穩住心神。不著痕跡地套話,“聽聞大相國寺有位高僧妙手回春,想必此刻就站在我眼前了。”

“大師不同方丈一起進宮講經,如今大相國寺竟需要大師來做解簽廟祝了嗎?”

太子殿下拎著炙豬肉,好不容易擠過層層人群過來,就見那妖孽一樣的和尚對著蘭時笑得不懷好意。

這還得了!

父皇容得下這幫信天信命的和尚,他可未必容得。

大相國寺什麽風水,怎的這僧人,瞧著這般六根不淨。

太子殿下將蘭時往二人中間一站,將蘭時擋了個嚴嚴實實。

看向那和尚的目光也極為不善。

“阿彌陀佛,今日是萬姓交易,故留在此處,待故人來。”和尚見過世麵,麵對氣勢攝人的太子,也不卑不亢。

“女施主,貧僧奉在佛前的佛珠,已經開了光,今日贈予施主,全當一段善緣。”

和尚越過太子,徑直瞧向站在太子身後,試圖冒頭的蘭時。

太子殿下瞧著和尚捧出來的寶藍色荷包及其礙眼,恨不得給他掀了。

蘭時也不上前,隻在後麵扯扯太子殿下的衣袖。

太子殿下火氣頓消,雖還是看這和尚極不順眼,到底還是不情不願地接過那荷包,轉遞給蘭時。

蘭時揭開那荷包,裏頭是兩條佛珠手串。

“為何是兩條?”她不信佛,但也沒聽過這種事還有多多益善一說。

和尚聲音悠遠,如在岸鮫人,蠱惑平民,“一條贈施主,另一條,便贈予我在這十丈軟紅中的緣分吧。”

太子殿下再不能忍,冷聲道:“出家人還是六根清淨,好好修行地好,大師此生隻與佛祖有緣。”

這一番話實在太過直白,連蘭時都有些詫異,這和尚還得罪太子了?

此前分明並未聽過殿下也不喜僧侶。

和尚並不動怒,“修行即是修心,貧僧無論是否身在紅塵都將這心修得清楚明白,反而紅塵俗世中人,亂花迷眼,看不清真心,徒增無數追悔懊惱,薑施主,他日有緣再見,若有難事,可到大相國寺中來。”

和尚行僧禮,轉身回主殿內。

太子殿下隻覺這一句句都像刀子一樣直往他胸口戳。

這和尚以後休想再往宮中講經!

“殿下你瞧,這佛珠內側刻了字。”

太子殿下怒火中燒,這六根不淨的和尚竟敢往佛珠上刻蘭時的名字!

明日就端了這寺廟,大相國寺再不許開了。

太子殿下強忍怒火看過去,這檀木珠子內側的確刻了個字,刻痕極深極重的一個諳字。

刻得這般用力還掌握著分寸沒將這珠子刻碎了,連個裂痕都沒有,可見雕刻這人,是下了大功夫的。

不是蘭時啊,那這廟可再留兩年。

蘭時有些欣喜,“他竟與五哥相識,怪不得見到我便稱我為薑娘子,不知他與五哥,是同窗還是至交。”

蘭時對與她家人交好的人都抱有好感,極為愛屋及烏,哪怕這人現在僧袍戒疤,說話也雲山霧罩,但蘭時還是覺著親近。

太子殿下將那佛珠塞回荷包裏,溫聲道:“怎樣都好。”

隻要不是覬覦蘭時,都好。

作者有話說:

寫到了一個很重要的人物。

①是出自東京夢華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