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道如此,你不必介懷◎
京郊,汴城河大街。
天際漸白時,已經來往行人匆匆走過,不時有人停下歇腳,買一兩塊胡餅充饑。
晨起在京郊往來的,都是粗布麻衣的腳夫和趕路進京的行客。
直到天光大亮,汴城河大街更熱鬧了些,城中百姓走出來做工尋活兒,衙內們打馬出城,也有大戶人家的小娘子們坐馬車出城賞景,馬車上的銅鈴叮叮當當,悠揚悅耳。
沿街的商販也都熱絡起來,各家攤子上都擺出了招牌的吃食物品,叫賣也一聲高過一聲。
唯一清淨些的,是懸掛川字旗的十千腳店,他家酒香不怕巷子深,從不叫賣。
十千腳店對麵,是一個簡易寮棚,門首上懸“神課”“看命”“決疑”三塊圓木牌。攤子裏頭坐一位青衣長須的算命先生,抬頭望天,掐手推演。
不經意瞥見一旁的飲子攤上,坐了位著藏青圓領袍的小衙內。
這一處的飲子攤與別處不同,旁的飲子攤隻有一張擺放各類飲子的長桌,這一家常娘子飲子攤,還設了好幾張桌子,可供人歇腳慢飲,一扇大遮陽篷將攤子和幾張方桌通通罩在裏頭,灼人日頭底下,這一處飲子攤生意極好。
此時攤子上清淨,隻那一位小衙內,小衙內背對著人,腰間的雙魚佩在日光底下透得發亮,一看就價值連城。
直到飲子攤上的老板娘瞪過來,他才戀戀不舍地把目光從雙魚佩上移開,重新看天掐算。
紫氣東來,是有貴人降臨之兆。
年過三巡的常娘子,看著便是個和氣生財的慈麵相,粗布衣裳收拾地十分利索,同色的頭巾包住頭發,發絲不亂。
常娘子臉上噙著笑,端了一盞水給坐在攤子前的蘭時。
“衙內嚐嚐這個,與您方才喝的沆瀣漿不同,荔枝膏水,清甜得很。”
蘭時亦會以一笑。
她今日為了不必要的麻煩,特意尋了一身男裝。
哪料這常娘子眼睛太毒,才一落座就瞧出她是女兒身。
端了沆瀣漿不說,這會兒又給她續了荔枝膏水。
蘭時才端起碗,蘇岐鳴便來了。
她目光落到蘭時那一身圓領袍上,不由得多看了兩眼,直到蘭時疑惑地瞧過來,蘇岐鳴才移開視線,輕咳一聲,“沒想到你來得這般早。”
也不等蘭時回答,自行挽了袖子從擺台上捧了碗冷元子,在蘭時身旁坐下。
“我還是先說在前麵,娘子不該同我有牽扯。”
蘇岐鳴舀了一勺元子吃了,才在蘭時臉色徹底黑下來前開口,“不過既然娘子來了,我會原原本本地將娘子想知道的告訴娘子。”
蘇岐鳴扮男人久了,舉手投足之間真的像位沉默寡言但行止得當的小郎君。
看得蘭時十分難過。
“也不是想挖你過往,隻是想知道你如今過得好不好,有沒有什麽是我能搭一把手的。”
蘭時從來無意揭人傷疤,更不必說眼前這人是她的蘇姐姐,能在那般險境裏走到今日這地步,哪怕蘇姐姐不說,她也可以想見究竟吃了多少苦,既然已經走到今日,她又何必再讓蘇姐姐神傷一次。
讓她最初感受到如母親一樣溫暖的,就是眼前這個人,從前她二人相識時,蘇姐姐的年紀與她如今一般大。
從前蘇姐姐暖她,如今,她也願意護著蘇姐姐。
“沒什麽不好,如今還能見到娘子,也算是意外之喜,更沒什麽不好。”
蘇岐鳴以為自己為了沉冤已經冷心冷肺,再不會為了什麽動容。
可與蘭時重逢,小丫頭淚珠滾落的時候,她竟然也會難過,因為在那一刻,她仿佛看見了曾經的她,也看見了曾經的自己。
能有人還如同數年前那般單純赤誠,很好很好,哪怕那人不是她,也是很好很好的。
兩人一時無話,各自沉默著吃自己碗裏的東西。
直到收了碗,蘇岐鳴才朝著程娘子輕聲道:“娘子,她便是衛國公府的十四娘。”
常娘子手中的碗咣當落地,碎瓷散落,驚起一層細塵。
常娘子,素常都是眉眼帶笑的,聽了這一句,眼淚唰一下滾落。
她走到蘭時跟前,渾身輕抖,伸手想碰碰她又頓住。
蘭時站在蘇岐鳴身側,今日著男裝不好行禮,於是朝常娘子微微頷首。
常娘子緩了片刻才勉強能開口,“原來你是珍珠的女兒,怪不得我覺著你如此熟悉。”
常娘子再難掩飾,絲帕覆麵,輕聲啜泣。
蘭時也眼眶發紅,珍珠,是她母親的名諱。
如今京中已經鮮少有人提起了。
過了一盞茶時間,常娘子才慢慢平靜下來。
“都長這麽大了,珍珠一定會很高興。”
常娘子想碰碰她,卻試探著縮了回來,蘭時見狀,握上了常娘子的手,“我在母親的手劄中見過娘子,也讀過娘子的詞。”
中書郎家的千金常京蕭,是她母親的手帕交。
常家一門在蘇尚書一案中也被波及,常中書體弱,死於流放途中,後來常家一門都失去了消息。
原來是又回了京城裏。
“常姨母,得空可來衛國公府上,若是有蘭時能幫得上忙的地方,蘭時必定不遺餘力。”
常娘子擦幹了眼淚,柔聲道:“不必了,今日得遇故人之後,得知你如今安好,已經足夠了。”
常娘子在蘭時臨走又給她塞了好些個裝滿了涼水①的竹筒,同時囑咐她,“往後無事莫要過來了,京郊畢竟不比城內。”
來往行人,三教九流,魚龍混雜,她一個小娘子,來此處終究不安全。
蘭時也不反駁,乖巧應了,涼水竹筒也一一收好。
走出好遠,蘭時還頻頻回頭望那一方簡陋的小攤子。
“不過初次見麵,便這般投契?”
蘇岐鳴替她分擔了一半竹筒,兩位清俊的小郎君,一人一捧翠竹桶,模樣有些滑稽。
“看到娘親手劄中的人活生生地站在自己眼前,很奇妙啊,這樣也能讓我想象一下,我娘親曾經會是怎樣的人,很開心。”
“我與常娘子相遇已有數年,她支這個攤子養活了許多無依無靠的可憐女子。也包括從九年前那案子裏活下來的人。”
若是沒有常娘子,這些人活不下來,恐怕就隻有操賤籍一條路可以走。
“常娘子的墨寶很值錢的,可又不能讓人認出來,最初時隻能變換筆體替人抄抄書,換些銀錢,後來攢了錢便支了那攤子,前些年搬東西時傷了手,抄書的活計也做不得了。”
蘇岐鳴的聲音沒有任何起伏,畢竟最難熬的時候已經過去了,她如今再提起,的確沒什麽波瀾,況且,她也不想蘭時跟著擔心。
“那剩下的女子呢?都在何處?”想來必定不全是成年女子,不然便可以出來做活,不必常姨母辛苦支這麽個攤子。
“這便帶你去。”
二人行至一處破舊屋前,不過是一進院落,滿滿當當地住了五十多位小娘子,年歲不一,除卻老嫗與嬰孩,其餘年歲皆能尋見。
這也算是大涼的一個弊病,養育被遺棄的嬰孩有慈幼局,贍養鰥寡老者有居養院。
可沒有一條律法有言,若是有無家可歸的適齡女子,應當如何。
所以不少女子最後隻能投身勾欄瓦肆。
此院中人,年歲長些的,有替人漿洗衣衫的,有照顧院中年幼孩童的,亦有在一旁石凳上抄書的。
年歲小些的,便跟在年歲長些的身後,不吵不鬧,乖巧地很。
屋中還有些身體殘疾,不良於行的。雖衣著破舊,但都體麵安靜。
可見,照顧這裏的人,是花了大心思的。
見蘇岐鳴過來,都熱熱鬧鬧地打招呼。
蘭時見狀將手裏的涼水給幾個年幼的孩子分了。
其中一個,雙丫髻的小姑娘捧著竹筒,笑得開心,“這定是常姨做的,我一聞便知道。”
“小寶真乖,進去分與祖母吃。”蘇岐鳴揉了揉那小姑娘的頭,小姑娘蹦蹦跳跳地進了屋。
礙於她二人都是男裝,並未久留。
蘭時沉默走在蘇岐鳴身旁,久久無言。
見蘭時不語,蘇岐鳴出言安慰道:“寬心些,大涼府衙,還是十分盡心的,入冬後有米糧銀錢可領,不然單憑我與常娘子,定然堅持不了這麽多年。”
“我知道。”蘭時聲音悶悶地,“我隻是有些難受,她們中,有些嬰孩時起在慈幼局,年歲漸長在此處,年老了到居養院,如此輾轉,我真的難過。”
女子與男子不同,男子可用功讀書考取功名,從軍搏命,走自己想走的路。但女子,沒有那麽多選擇,身不由己不說,若是一朝嫁人,還得配上天價嫁妝,不然在夫家會抬不起頭來。
“世道如此,你不必如此介懷。”
蘇岐鳴倒不是認命,而是已漸麻木,她自認不輸男子,也從不屑做男子,可她要入朝為官,還是得扮作男裝行事。
“蘇岐鳴。”蘭時直視她,一掃方才的頹態,眼睛仿佛有什麽東西在靜靜燃燒。
“我要建一座慈濟院,我要給她們一個選擇,一個,如同男子一般有尊嚴做自己的選擇。”
蘭時的聲音很輕,卻如同一道炸雷,在蘇岐鳴耳邊炸開。
作者有話說:
①涼水指的是冷的飲料
今天的十一娘是個平平無奇的劇情小推手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