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三千裏,相見不相識◎

翰林院負責為官家起草詔製,屬天子之私,連皇後和太子都不大過問往來的。

她一個武將之後,更不好貿然走近。

隻能寄希望於探花郎還會如昨日一般在老時辰,再走一遍崇文道。

守株待兔也是沒法子的法子。

薑家十四娘,向來運氣極好,還真被她蹲到了。

迎麵走來的綠衣小郎君可不就是昨日才見過的探花郎。

蘇岐鳴走在路上,從不貿然抬頭,總是低頭匆匆走過,就好像怕被別人看見似的。

突然,一柄檀木色胡笳橫在他眼前,擋住了他的去路。

蘇編修順著胡笳的方向抬眼望去。

是昨日一麵之緣的薑娘子。

蘭時見他看自己,盈盈一拜,“衛國公府薑蘭時,見過小、郎、君!”

最後小郎君三個字,一字一頓,聽得蘇編修心中一跳。

若說昨日,薑娘子眼中是純粹的好奇與探究,那今日就是重逢的喜悅與惦念。

蘭時輕聲道:“不知如今,我眼前的這一位,是故人三千裏,相見不相識,還是幾年重遇皆陌路?”

蘭時不錯眼地盯著眼前人,不錯過他任何一個細微的表情。

蘇郎君麵色不變,溫聲道:“娘子認錯人了吧,小生此前從未見過見過娘子。”

“是嗎?曾有一人教我認笳奏樂,告訴我胡笳聲是相思音,那人不是你嗎?”

蘭時一把扯過蘇探花的手腕,蘇探花虎口處,有一枚月牙型的舊傷,年歲久了,已經看不出是何物所致。

果然如此。

蘭時淚盈於睫,就是這塊疤,她要找的就是這塊疤。

幼年長嫂要為她穿耳,她嫌疼不肯穿,扭來扭去讓婢女找不準位置,推那婢女時穿耳針差點劃到她臉上,是有人替她擋住了,那人的手,被粗實的針劃了好深一道口子。

看傷的大夫說,要永久留一道疤的。

“這傷,是曾為我受的,隻有我知道,你就是那個人,你為何會做官!為何不曾去尋我?”

蘭時的力氣,蘇編修根本掙不脫。

他聽蘭時哭腔也十分難受,忍不住軟下聲音,安慰道:“娘子莫哭,小人卑賤,不值娘子惦念,從前的事,切莫再提。”

蘭時努力沒讓自己哭出來,“你可知,如今你一招不慎,會萬劫不複的!”

依舊攥著那人手腕,不肯鬆開。

蘇編修,騰出另一隻手來,摸摸蘭時鬢發,目光裏皆是懷念,“所以小十四,可不要認識我,也不要同我有任何牽扯。”

“你隻要知道,祈年心分三處,有一處一直念著你,就足夠了。”

下一瞬,蘇編修神色嚴肅起來,拚命抻回自己的手,低低一拱手,“小人奉命送書冊到東宮,叨擾娘子了。”

“我隨你同去,蘇、蘇郎君。”

蘭時今日起得早,未施粉黛,雙手隨意抹了一把臉,再抬眼時,嫻靜沉穩,絲毫不見方才失態的痕跡。

“走吧,郎君。”

這一手看得蘇郎君歎為觀止。

哪兒能想象當初扭糖一樣的小娘子,會出落成如今能獨當一麵的模樣。

蘭時有千言萬語要說,可又不知從何說起,還害怕隔牆有耳,隻能隱晦地提:“若郎君平日有空,可到衛國公府尋我,若郎君有難處,亦可尋我,切不可獨自行事。”

蘇編修小聲回道,“我與娘子說了,不要管我!您將來是太子妃,可千萬不要同罪人之後有牽扯,您隻需端坐錦繡中,勿要染塵埃。”

蘭時不樂意,瞪了蘇編修一眼,“誰說我要做太子妃,我要做小薑帥,來日接管北境軍。”

蘇編修也不同她辯駁,小丫頭嘴硬,這些年來他不在京城,也聽人說過蘭時與太子殿下親厚,薑蘭時若不是喜歡人家,才不會同人家親近。

“那祝你我,都能得償所願。”

一路向前,並肩無話。

東宮門口的小內侍前來同太子殿下稟告,薑娘子在東宮門口碰到了翰林院編修蘇岐鳴,二人相談甚歡。

東宮理政的太子殿下聞言掰斷了手裏的筆,氣勢淩厲到小內侍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嘴裏不停地請罪。

太子殿下起身,不耐地揮揮手。

常內侍立馬會意,將那小內侍拎了出去,立時封了消息,把蘇編修帶進了議事廳,同編修一道來的薑娘子被請進了內殿。

議事堂內,太子殿下坐在正位,一言不發,已經隱隱有帝王之氣。

蘇編修深知此番威壓,定是因為蘭時,可他一句也不能為自己分辯。

太子殿下審視的目光如利劍一般,編修暗中掐住了手心,才堪堪並未失態。

良久後,太子殿下才令他退下。

“往後,在翰林院潛心修書,無事便不要出來了。”

省得又晃到蘭時眼皮子底下去。

讓人生厭!

太子殿下處理完探花郎進內殿的時候,蘭時坐在他素常看書的地方打香篆。

皺著眉頭抿著唇,好像在思考什麽大事。

緋色裙衫像是汝窯燒出來的紅釉瓷,襯得她膚色更白。

同探花郎相談甚歡?

蘇岐鳴那弱不禁風的模樣還能入她的眼?她明明除了他與她兄長,誰都不曾搭理過。

小娘子長大了,眼光卻並未一起。

太子殿下心下不快,但半分都沒透露出來。

坐到蘭時對麵。

閑聊般開口,“用的什麽香?”

這香氣幽微,不像她往日裏用的蘭花香。

蘭時抬頭瞧他,表情微妙,“殿下,這是你殿裏的香,是沉水。”

怎麽連這個都聞不出來了?

蘭時此時未走,隻是想問一句:“殿下,蘇編修回去了?”

太子殿下的臉瞬間沉下來,“問這個做什麽?”

蘭時渾然不覺有危險氣息,一點點向殿下滲透:“我瞧那編修人品貴重,才識過人,是個好官,也應當會是個良配。”

太子殿下怒極反笑,“是嗎?咱們薑娘子見過幾個半男人啊?就覺得那手無縛雞之力的翰林編修是個良配了?”

“殿下。”太子殿下這般陰陽怪氣地,真是沒有半點儲君風度。

蘭時也不高興,但麵前這個是太子,她又不能翻臉。

溫聲反駁道:“並非隻有力能扛鼎才算大丈夫,若是如此,站在你麵前的薑蘭時,與端坐仁明殿的皇後娘娘,都是舉世少有的大丈夫。”

薑家女兒旁的沒有,偏偏就是力氣大。

姑母未出閣時,用的兵器可是一對銅錘,雖說到了她,力氣不敵,那也是紅纓長qiang,虎虎生風的。

蘭時想想,還是得再為編修再說兩句,“蘇編修同時下紈絝皆不同,聽說是寒門出身,如今年紀輕輕便點中探花,可見前途不可限量,得太子與陛下恩澤浩**,肯定會為了朝廷為了百姓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絕無私心。”

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絕無私心?

太子殿下恨不得堵上薑蘭時的嘴。

“你才見過他兩麵,知人知麵不知心!他心中所想你如何得知?”

太子殿下輕嗤一聲,“那我來告訴你,你心目中這位不可限量的編修,私下裏同那紈絝沈初霽關係極好,想來不久就要走沈相的路子,做沈相的門生了,何須衛國公府家的小娘子為他向我進言!”

這一番話說得頗為咬牙切齒。

蘭時卻暫時顧不得了。

同沈初霽關係好?走沈相的路子?

怪不得,蘇姐姐能以女子之身,過初選走仕途。

那沈相父子,豈不是拿捏著蘇姐姐最大的把柄。

蘭時雖從未主動琢磨過人心與朝局,但她怎麽說也做過一世皇後,耳濡目染,也能看出些門道。

蘇姐姐這是踩在刀尖上了,她肯定知道自己不過是沈相的棋子,可還是投了沈相門下。

蘭時心下一沉,這相安無事還好,若將來東窗事發,那蘇姐姐,肯定是沈相的棄子。

絕不可以!

蘭時憂心忡忡地模樣,清清楚楚地落到太子殿下眼裏。

看得太子殿下心火燒得更盛。

忍了再三,還是怒道:“薑蘭時!你還未出閣,口口聲聲提一個外男像什麽樣子!況且那蘇岐鳴配不上你,不必想了。”

蘭時被箍住了肩膀,被迫直視太子殿下,聽太子殿下前半句,蘭時火氣也上來了,明明家中兄長們都未曾這般指責過她,太子殿下怎能如此?

可聽到後半句,火氣是小了些,可這話,隱隱地不對頭。

太子殿下,好像誤會了什麽。

她好像從頭到尾都沒說過傾慕探花郎,何來配不配一說。

但特意解釋這個,好像很奇怪。

“殿下消消氣,婚嫁匹配與否,言之尚早。”

蘭時斟酌著措辭,說半句都要停頓一下看看太子殿下的反應,複又開口,“殿下放心,蘭時年歲尚輕,不會過早論及婚嫁,便是嫁人,也會在太子妃甄選結束後,不會與太子殿下撞期。”

太子殿下大蘭時四歲,她自覺說這話合情合理,還顯示自己謙卑,事事以太子殿下為尊。

太子殿下恨不得重錘敲醒這根朽木,明明是個很聰慧的小娘子,怎麽能遲鈍到這個份兒上!

他不放心的是她何時許人家嗎?

拿繩子捆了拴在東宮裏算了!

到時候好好教教她怎麽同他說話。

太子殿下陡然生出強烈的無力感,什麽叫投鼠忌器,他也算領教了。

或許點蘭時為太子妃,他要麵對的障礙根本不是他的父皇母後,而是眼前這個不開竅的腦子!

相伴多年,從前他多送兩方墨給二公主都要吃味的小姑娘,是怎麽越活越回去的!

作者有話說:

作者本人先替皇後娘娘說一句:揚眉吐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