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熟便需要你手搭在他下巴底下確認嗎?倒是我孤陋寡聞了,怎的從不曾聽◎

“什麽?”

薑元帥才拿起來的小銅馬,瞬間脫手砸到沙盤內,揚起細塵,嗆得五郎咳了兩口。

薑元帥一邊給他拍背,一邊問:“好端端地來北境做什麽?哪裏需要她來抵禦外辱了?”

莫不是有人給她委屈受了?

薑元帥身材魁梧,兩道濃黑劍眉之下的烏目炯炯有神,此刻愁上眉頭的擔憂襯得他氣勢更凶。

料敵先機的將軍,哪裏懂得閨閣女兒家的心事。

五郎擺擺手,“這倒並未明說,隻說了想來北線,陪伴你我。”

不過即便不明說,五郎也能隱隱猜到緣由。

“這如何使得?阿宛今年十六,正是許人家的年紀,若是混跡軍營裏,如何嫁得如意郎君?”他們府裏十三個小子之後才有了這麽一個寶貝一樣的幼妹,要星星給星星,要月亮摘月亮,來軍營遭什麽罪!

堅決不行!

五郎側頭看了眼自家大哥,“她什麽心思,你我又不是不知,許人家就那般容易嗎?年初姑母便來信說今年約莫要為太子選妃了,她在這個當口要來北境,怕是京城那邊出了什麽變故。”

這一瞬間,五郎與薑元帥都在對方眼裏看到了同樣的凝重,還能是什麽變故,無非就是太子妃之位旁落的變故。

太子妃之位,於別家而言,是光耀門楣的喜事,可對衛國公府來說,是燙手山芋。

手握重兵的衛國公府已經出了一位皇後,已是尊貴無比,再尊貴下去,就隻有君主忌憚了。太子妃之位,其實不宜出在他家。

可阿宛的心思,他們這麽多年來都是看在眼裏的。

薑元帥拆了自己的獅頭護肩,擱在桌上,鐵甲與木桌碰撞,發出一聲悶響。

這聲兒聽得薑元帥心裏發堵,阿娘是生阿宛時難產去世的,阿宛在繈褓就隨他們各處征戰轉輾,小小的奶娃,不哭不鬧,好帶地很。

一歲歲長大也都懂事地緊,父兄征戰在外,她便隨嫂嫂奶娘等在家裏。

從來不曾任性耍橫,小娘子的嬌蠻胡鬧從來不曾有過。

永夜關一役後,被皇後娘娘接到了宮裏。

薑元帥記得她被接到皇後身邊後第一次回北境,從來都靦腆安靜的幼妹,嘰嘰喳喳地像隻小麻雀,還膽大包天地偷偷拐來了儲君。

那一個年他都過得膽戰心驚,生怕太子在北境有個閃失。

也是那一年,他才知道原來從來安靜乖巧的阿宛,可以喋喋不休地像從地下爬出來過夏天的蟬。

太子殿下那時候十三,已經很有儲君風範,是個寡言遠人的模樣,但也會耐心聽阿宛絮絮叨叨,被煩得不行也隻會叫她一聲小知了。

原想著,即便阿宛日後會嫁給太子,太子殿下也會念著北境軍和與阿宛的幼時情誼善待她,如今看來,也不盡然。

薑元帥沉吟著開口,“不若還是接過來,在咱們身邊,也好照應。”

如今各處止戈,修養生息,在北境也並不危險。

五郎也想起了太子殿下曾來過北境的過往,握著蘭時那與太子殿下字跡如出一轍的信箋,一錘定音:“來北境也好,我好好替她板一板那一身的太子習氣。”

小姑娘家家,寫這一手淩厲的字做什麽!

寫一手淩厲字體的小姑娘家,絹布重新攤開以後,半個字也補不進去了。

她已經聽姑母仔細講了這賞花宴的前因後果了。

太子殿下的做法,她一點也不意外。

殿下最討厭背後搬弄是非的小人,這群小娘子算是觸到太子殿下黴頭上了。

內宮設宴,太子選婦,卻還如此口無遮攔。

也實在是難當大任。

太子動怒,情理之中。

她也相信並非人人都會來編排她薑蘭時,可她還是覺得悲涼。

衛國公府人口凋敝至此,卻因為她隻落得個諂媚太子的名聲嗎?

嬌養出來的大家族女兒,就隻能困在內宅,看那一覺天地,爭這一時口舌之利嗎?

她們的見地,竟還不如她今日在藏書樓遇見的那位名叫祈月的小宮女。

今日前,她一直都在想,她要擺脫種種束縛,做薑蘭時。

可那之後呢?

今日這事明明白白地告訴她,世間仿佛並不會因為薑蘭時走出這一方天地,而出現更多願意做自己的小娘子。

她們似乎隻會想,真好,以後便少了一個人爭那太子妃之位,然後順帶奚落兩句她這個並未出現的手下敗將。

這一刻,她並未因太子殿下為她出頭而欣喜,隻覺失落。

她不得不承認,那叫祈月的小宮女說得是對的。

小娘子的天地,太小了。

蘭時的目光落在未分勝負的疆域圖上,用力甩了甩頭,把這些雜念清了出去。

重新埋頭在那絹布上,比之閨閣女子教化,還是清除外患更要緊些。

第二日朝會,蘭時早早等在了太子殿下散朝的必經之路上。

她昨日聽說,除卻文府,殿下會在今日問責餘下各家女眷在朝為官的父兄。

朝會是議國事的地方,太子殿下必不會拿這些小事上去議。

那她等在這裏,太子殿下回來用早膳時,定會瞧見她。

她就可借機勸一勸,不必將那口角小事鬧得滿朝皆知。

眼一直瞧著紫宸殿的方向,來來回回地踱步。

正一回身時,將一位綠衣郎君撞倒在地,那人手裏成摞有半人高的書冊被撞翻,散落四處。

“失禮失禮,您沒事吧?”

蘭時撥開書冊,看向被撞倒那人。

被撞倒的小郎君,麵容清雋,膚若白玉,五官輪廓分明,右眼角一點小痣,別有意味。並不令人驚豔的長相,清冷氣質卻格外獨特,蘭時瞧著這麵容,總覺得似曾相識。

那人避開蘭時遞過來的手,自行站起來。

半垂著頭同蘭時行禮,“翰林院編修蘇岐鳴,見過薑娘子。”

翰林院編修?那不就是新晉探花郎?

蘭時心下疑惑,但麵上不顯,會以一禮,柔聲道:“原來是官家欽點的探花郎,郎君那句男兒何不帶吳鉤,不踏烏蘇勢不休。胸襟抱負令人歎服。”

蘭時上一世便聽過這一句,可始終不曾見過這蘇探花,今日一見,很是吃了一驚,沒想到說出此等豪言壯語的,會是個如此羸弱的郎君。

“娘子見笑了,娘子的父兄駐守北境,驅逐蠻夷,收複失地,才是真正的丈夫所為。”

這探花郎好像很害羞,不擅與人打交道的模樣。

他與蘭時說了這許多句,始終不曾抬眼看過蘭時。

略一拱手之後,低頭撿自己掉落的書冊。

蘭時見狀,便幫他一起撿。

十年寒窗入朝後,總是這般從微末小官熬起,除非入軍營中,走武職,拿命搏。

如今這探花郎是翰林編修,慢慢熬下去,總能出頭,可她後來為何再也未曾聽過這探花郎?

“探花這一手好字,中正剛直,倒是不會埋沒了。”

蘭時將理好的書冊重新放在蘇探花手上,卻並未將自己的收回,一直壓在頂端那本書上。

蘇探花輕挪書冊卻根本移不動,隻得向蘭時投去疑惑的目光。

蘭時微微一笑,也並不撤手,溫聲道:“探花郎,我總覺得與你似曾相識。”

“臣下——”

“退下!”

蘭時還未聽見探花郎回答,壓在探花郎書冊上的手就被一股力量拎了起來。

“參見太子殿下,微臣告退!”

探花郎頭也不抬,捧著書冊,飛速離開。

此處隻剩下了麵色鐵青的太子殿下,被太子殿下箍著手腕的蘭時,和一旁偷偷向蘭時投去愛莫能助眼神的內侍官常保。

蘭時討好一笑,頗有種登徒子在外調戲良家小娘子被自家老父當場逮住的窘迫,於是她拚命找補,“殿下,方才那位大人書冊上有蟲兒,我替他——”

太子殿下目光沉沉,“是嗎?是隻小知了吧。”

蘭時12歲前,太子殿下覺得蘭時聒噪時,總是叫她小知了來著。

“我隻是覺得那位大人十分眼熟,好似在哪裏見過。”

真心話。

可惜前頭撒過謊了,這下太子殿下不肯信了。

太子殿下麵色不善,嘴上越發不饒人,“眼熟便需要你手搭在他下巴底下確認嗎?倒是我孤陋寡聞了,怎的從不曾聽過這般法子?”

方才他一路走過來,看著蘭時的手指頭都要戳到那男人臉上去了。

小姑娘家家,這學得都是些什麽東西,早聽聞這薑家五郎曾是打馬上街,風流無匹的人物,如今一看,薑家十四娘學了個七七八八。

“殿下!”

這叫什麽話!

“那探花郎守禮得很,都不曾抬眼正視我,我——不過是想看看他的模樣,是真的眼熟,殿下怎麽就不相信了呢?”

蘭時手腕被太子殿下攥得有些緊,她隻能抬臂拿手腕盡力去貼太子殿下的手心。

太子殿下耳邊卻想起一句,我知陛下信我,可我想要的不隻是信任!

那聲音,是疲憊之後的平靜,帶著一絲顫抖,又竭力忍住,像是在拚命在他麵前不落下風。

那聲音,是蘭時,卻又不像是蘭時。

隻是那聲音,那句話,壓得他胸口鈍疼,想辯駁想詢問可又不知道從何處開口。

這種無力的情緒拉扯著他,是從未體會過的痛楚。

太子殿下驟然回神,眼前的蘭時,在一點點偷偷挪自己的手腕。

分明還是靈動活潑的模樣。

太子殿下鬆了鬆手,但是並沒有讓蘭時掙脫。

就這樣握著她手腕,抄小路回了東宮。

作者有話說:

太子:你看我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