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與婢子,其實並無分別◎
遠在千重藏書樓的蘭時,麵前書案上是一整幅北境疆域圖,不止北疆,還包括烽火台和烏蘇河對岸的突厥疆域。
自蘭時重生以來的這些時日,她閑暇時都在畫這張圖,沒有任何外力可借,她憑著記憶一點點勾描出來的。
千重樓頂鮮少有人來,今日最熱鬧的便是仁明殿的賞花宴,更加不會有人來此,她很放心地將整張絹布攤開。
細毫蘸了墨,細細補上了雙方兵力排布。
紅方為己軍,黑方為敵軍。
如今雙方都不敢輕舉妄動,隻偶爾會有小規模的兵力交鋒,大涼的軍隊得到了極好的修養恢複,可對突厥來說,亦然。
她能明白兄長們按兵不動的用意。
但她還是想,與其等對方發展壯大,伺機反撲,有沒有什麽法子能將這起蠻子直接扣在鍋裏,一鍋燴了。
既然她上一世能將那蠻族打回烏蘇河對岸去,那今生時日還長,必定能直指突厥王城。
才在烏蘇河上圈了個圈,就聽得不遠處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
“五次有四次你都在此打掃,如你這般姿色,不若從了本殿下,往後你再也不用做這苦活兒。”
四殿下?
蘭時聽得蹙眉,往常她見四殿下都是這位殿下隨太子一起給皇後娘娘請安。
這年僅十五歲的四殿下立在太子殿下身邊,縮著脖子像隻鵪鶉似的。
大言語都沒有一聲。
這會兒倒是來耍皇子威風了,還調戲宮人?
不對——
蘭時細細回想了這位殿下的生平,是醉心風月,可從未私德有虧。
今日怎麽?
蘭時輕聲卷起了自己的絹布,悄悄貼在書櫃後頭探聽。
隻聽那頭一道清冷的女聲,“謝四殿下抬愛,婢子不配。”
蘭時及時捂住嘴,才沒笑出聲來被那二人發現。
這小娘子,頗為有趣,嘴上說著不配,但那語氣,簡直是明明白白嫌棄四殿下擋了她的路。
“本殿下說你配得,你就配得!”四皇子一把扯住那宮人手腕,扯過她手裏的長柄掃把扔到一邊。
那掃把柄,險些杵到蘭時。
四殿下扯著那宮人往外走,“今日你就同本殿下回去,明日你就能上玉牒入宗廟。”
小宮人依舊不卑不亢,“多謝殿下抬愛,但婢子是掖庭罪奴,不能帶累殿下。”
掖庭罪奴?
蘭時皺眉,她腦中飛速閃過什麽,可她沒抓住。
“那又何妨,本殿又不繼承大統,寵個把宮人有何妨礙。”
四殿下明明看著一團孩氣,身量也未及太子殿下肩膀。
此時對著小娘子動起手腳來半點不像有孩氣的。
蘭時看不過去,從身旁矮鬆盆景裏摸了塊圓石,尋著角度,照著那四殿下的麵門砸了過去。
“哎呦!哪個不開眼的敢攪和本殿下好事!給本殿下出來。”
四殿下揉著被砸的額頭,疼得齜牙咧嘴,氣急敗壞。
小宮人順從地跪下,伏身,頭壓得極低。
蘭時也不隱瞞,緩緩從書櫃後走了出來。
嘴上沒什麽誠意,但禮做足了,“臣女薑十四,見過四殿下。”
“本殿倒要看看是哪個不……薑蘭時!”
四殿下前半句卯足了勁兒想給來人好看,後半句時看清了來人,被嚇得聲音大到破了音。
“你怎麽會在這裏?!”
蘭時回以一笑,“殿下瞧您說的,這千重藏書樓,臣女來不得嗎?”
不是,根本不是這個問題。
“今日是太子,不是,今日是母後的賞花宴!”
仁明殿和千重藏書樓,呈對角之勢,是相聚最遠的兩座殿宇。
“臣女知曉,所以特意騰位置給各宮女眷,繞到這藏書樓來了。”
還不夠明顯嗎?
四殿下顧不上額頭疼,也顧不上小宮人了。
給太子殿下相看,薑蘭時不在,她被奪舍了嗎?
“蘭姐姐,本殿不計較你方才砸本殿了,趕快回仁明殿去,現在就去,一刻也不要耽擱。”
蘭時聽了心底有些微妙的不適,“四殿下,您若是不想喚臣女姐姐,可直呼大名,蘭姐姐聽著像懶姐姐,殿下您又不是登徒子。”
蘭時的表情,卻明晃晃地在同四殿下說,沒想到您還是個登徒子。
四殿下生母便是宮人出身,哪怕生了一兒一女,在宮裏也是謹小慎微,侍奉皇後娘娘比侍奉陛下還盡心。
四殿下也沒什麽野心,每日想得最出格的也不過是躲太傅布置的課業。
誰能想到,不過就今日孟浪了這麽一回,還被薑蘭時撞見了。
“你可不許與我母妃說,也不許與母後說,更不許與我皇姐和太子說。”
除了陛下,四殿下將他怕的人都數了一遍。
倒不是不怕陛下,隻是陛下從不過過問這些小事。
準確來說,除卻國事、皇後與太子,剩下的事陛下都不甚在意。
“不與你說了,本殿下走了。”四殿下走也沒忘了那宮人,還想帶著那宮人一起走。
蘭時出聲阻攔道:“四殿下,臣女瞧這小娘子伶俐可愛,想替皇後娘娘討了她。”
看四殿下躊躇,蘭時慢悠悠接著道:“四殿下若是不肯割愛,那臣女隻能讓皇後娘娘親自來與您說啦。”
四殿下想到皇後的種種不可怕卻格外折磨人的法子。
隻得自己走了。
“起來吧,你若願意,我帶你去仁明殿做事。”
小宮人聲音冷冷地,“不勞薑娘子費心,婢子在此處很好。”
“你——”
“娘子以為娘子幫了婢子,可娘子幫得了婢子一時,幫不了婢子一世。”
那小宮人垂著頭,卑微至極,這話卻說得厲害極了。
“婢子命如草芥,不值一提,可娘子此番,不也是得借著皇後娘娘的勢,才讓四殿下打消念頭,其實與婢子也並無分別。”
“我——”
“薑娘子也不必為婢子的話太過介懷,娘子出身顯赫,又與太子殿下是自幼的情分,自然是與婢子不同,隻是娘子的天地小,隻繞著這一方宮城,繞著太子殿下左右而已。”
小宮人勇氣可嘉,當即行禮告退。
“站住!”蘭時可算得著說話的機會了,立即喚住她。
小宮人臉上毫無懼色,恭敬問道:“娘子還有何吩咐?”
“你叫什麽名字?”條分縷析,寸步不讓,是個人才。
想她薑蘭時兩世為人,頭一次被人這般直白的嫌棄。
“祈月,祈禱的祈,月亮的月。”
祈月?
蘭時細細打量眼前的女子,麵容清秀,但極為清冷,眉目之間難掩傲色,仿佛世人皆醉她獨醒,如此特別的女子,見過應當很難忘記,可蘭時確認眼前的人自己並不熟識。
“這名字好生耳熟。”思索了一番,蘭時也並未想起什麽名為祈月的故人,隻囑咐道:“那你聽好,我這話算數,無論何時,你都可來仁明殿尋我。”
說完抱著絹布,快步離開,臨出門時,又回頭,“你說這話,我不怪你,但,以後還是莫要這般了,在宮中心性與抱負,是最不要緊的事。”
她不過是寄居宮中,自是不會與這小娘子計較。
可這宮中,莫說上位的主子們,便是稍微得臉些的宮人,都沒那麽仁善。
蘭時說完,走得極快。
一口鬱氣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來,難受憋屈地緊。
因著沒有任何建樹,一個小小宮婢都敢指責她。
曾心悅太子怎麽了,太子殿下是這世上最光風霽月的郎君,少年慕艾不是很正常嗎?
而且,她如今已經放下了!
連那賞花宴未曾出席,未曾!
太子殿下也正尋到太液池附近,遠遠瞧著蘭時鼓著嘴巴走過來。
也不知這小娘子是怎麽將喪眉耷眼和氣勢洶洶這兩個詞揉到自己身上的。
本來想找到人先罰她一頓,可瞧著她氣鼓鼓的模樣,太子殿下突然就不那麽氣了,隻剩下滿滿的心疼,她應該聽過很多諸如今日這般的議論吧。
她卻什麽都沒說過,永遠都是溫柔恬淡的樣子。
這會兒太子殿下恨不得她能再張牙舞爪些。
哪個不長眼的敢胡說八道,便直接打回去,無論打了哪家的,他都能給她兜著。
離得近了,太子殿下看著蘭時嘴巴還在一張一合,輕笑出聲。
看來是氣得狠了,扮淑女許久的薑蘭時,又成喋喋不休的小知了了。
蘭時哪怕低著頭,也並未認真看路,腳下生風一般,走得飛快。
太子壞心眼,故意擋在她的必經之路上,蘭時不防,匆匆走過時,一頭撞在太子殿下肩窩下方。
被太子殿下眼疾手快地圈住了才並未跌倒。
“怎麽回事?”蘭時捂著額頭看過去,這是她四殿下的報應嗎?
那她有點理解四殿下為何那般氣急敗壞了,因為她此刻也想打人。
一抬眼,是似笑非笑的太子。
“殿下,您為何在此處?”
蘭時說完這話才反應過來,她這話說得都與四殿下說過的一樣。
太子殿下將她扶好,順手接過她手裏的絹布,然後回道:“來尋你。”
“尋我?”蘭時瞪大了眼睛,猜測道:“賞花宴辦砸了?”
應該不會啊,她操持了多少場宴會了,比這般規模大且貴重的,多得是,從未砸過。
“散席了?”這麽快?她可布置了不少景致,連帶時下女子喜歡的遊戲,這宴會,若是認認真真地熱鬧下去,能直接鬧到黃昏呢。
太子殿下定定地看著蘭時,頭上的發飾與所穿的衣裙,分明就是他夢中所見的,他很確定,他在此前從未親眼見過蘭時穿這套衣裙。
這是不是說,這夢境,並不是空穴來風,而是上天對他的預示。
太子殿下眸色深深,意味深長道:“不是賞花宴辦砸了,而是她們砸了。”
作者有話說:
蘭時:哎呦可氣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