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時她,想家了◎
太子殿下的訓誡,自然是沒人敢不聽的,但那是文府,太子外祖家。
常保回來時,形容狼狽,鮮紅的內侍服上被抓出好幾道印子。
旁的人他都能擋回去,可當時撲過來的是文老夫人。
雖說這續弦老夫人並非太子親外祖母,但到底是文家長輩,躲了沒躲開。
“越發不成樣子了。”太子殿下按了按眉心,轉而問起,“今日蘭時來過沒有。”
常保在一旁,頭比方才壓得還低,聲音細小而清晰,“薑娘子還未過來,許是在仁明殿被絆住腳了。”
沒來?
太子殿下的臉色比方才還差,這是在與他賭氣麽?
一個兩個都不讓他省心。
不來便不來,他堂堂太子自然不與一個小娘子計較。
他心裏暗暗記著時間。
又過了八日,小娘子薑蘭時一步也未曾踏入東宮,連他平日去仁明殿請安都不曾見到蘭時的麵。
第九日,是太子殿下難得的休沐日。
太子殿下早早便起來了,於鏡前收拾齊整,月白滾雲紋交領衫外罩天藍綾羅對襟衫,如魏晉名士,舉手投足之間瀟灑風流。
隻這名士雖麵如冠玉,高挑俊雅,但奈何神色不虞,給人戾氣叢生之感。
一旁給太子殿下整理衣飾的常保,呼吸放得極輕極緩。
輕手輕腳地給太子殿下佩好了玉。
迅速隱在太子殿下身後,盡量當自己是個會動的死物。
太子殿下雙手一背,大步向外,低聲恨道:“今日孤倒要看看她還躲不躲!”
太子殿下也並非睚眥必報到時時在意蘭時後來未曾尋他的事。
隻是這人雖未來,卻夜夜入夢,發生過的,未發生過的,高興的,悲傷的,竟然通通都是薑蘭時。
太子殿下安慰自己,今日見一見,或許便不會如此了,定是因為他前次那句話太過嚴厲,將她嚇到了,而自己也有些過意不去。
沒錯就是這般。
太子殿下這麽想著,臉色也好看了一些。
常保小心覷著太子殿下的臉色,看他不像方才那般殺氣騰騰,才鬥膽開口勸道:“殿下令薑娘子溫書,那薑娘子哪有不聽的,娘子自幼便最聽太子殿下的話,絕不會與殿下賭氣,更不會與殿下生嫌隙。”
果不其然,太子殿下臉色又好了幾分。
常保更是舒了一口氣,雖然殿下並不苛待宮人,處事更是公正,他依然為了摸對了主子的脈而高興。
誰不想讓自己多張保命符呢。
才踏進仁明殿,便有一陣胡笳聲破空傳來。
是《胡笳十八拍》。
不同於原曲中的哀怨之色,這一曲中,透著戰馬嘶鳴和殺伐之意,還隱隱帶著些茫然無措。
她有心事。
太子殿下也不急於同皇後娘娘請安了,命常保留下,自己循著笳聲而去。
在偏殿院內,蘭時閉目吹笳,不知有人過來。
太子殿下輕聲駐足,不再往前,眼前的蘭時這身打扮,與他不謀而合。
天藍色褙子上繡著淡雅的小花,月牙白的百迭裙裙擺以同樣的花來呼應,站在石榴樹底下,亭亭玉立,格外清新自然。
石榴樹擋住大部分日光,偶爾有光透過樹影,斑駁落下,細碎點在蘭時身上,給她鍍上了一層柔色。
明明是歲月靜好的樣子。
可這曲子征伐之意實在太過明晰,骨子裏的殺意和外表的溫順,矛盾而割裂地出現在蘭時身上,互相撕扯。
就像是皇宮裏多年貴女教養同邊塞軍營自由不羈的較量。
原來是想家了。
一曲終了。
太子殿下,久久未能言語,他於樂道並不精通,可他懂蘭時,邊境的風,勝過了宮牆內的月。
蘭時她,想家了,不隻想,還想回。
他沒見過這樣的蘭時,也沒有哪刻如此時一般清晰地意識到,他與蘭時並非親兄妹,若是要她在北境親眷與他之間二選一。
他不是首選。
那頭蘭時一曲畢,失落地垂下頭,發髻後垂下兩條天水碧的綢帶,綢帶尾端的兩顆藍寶相撞,似是一道無力的歎息。
哪怕讓人看不清神色,也是能感知她此時,情緒不佳。
蘭時這幾日的鬥誌被消磨得厲害,她看過的話本子裏的人,若能有再世為人的機會,必定大刀闊斧,天下都恨不得為他所用。
可她重生至今,除了救下一個沈初霽,旁的事在這是幾日來竟一點進程也無。
去信北境至今也並未能收到兄長們的隻言片語,她知道無論是走驛站還是走傳信鴿都不會這麽快,可她還是急。
這一切都愈發地沒有實感,像個一眼望不到頭還醒不過來的夢境。
她被裹在這個走不出去的夢境裏,無力掙脫。
蘭時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臉,準備今日再寫一封信到北境去,年前一定要走。
此時若不是盡早操持準備著,那她便趕不上年底與突厥一戰了,不論如何,今年一定要同兄長們並肩作戰。
收拾好心情,蘭時轉頭準備將笳放好,不期然與太子殿下對視。
“殿下。”
太子殿下也才發現,蘭時手持樂器行禮時,像極從畫上走下來的仕女。
行不動裾,笑不露齒。
旁的女子做來他隻覺得做作,可蘭時做來便是行雲流水,好看得緊。
太子殿下負手的姿勢未變,聲音幹幹澀澀的,“那日,我那句話,並非是那個意思。”
第一句話出口,剩下的話也順當許多。
“比起你擔心的哪些事,我更擔心你會因為文振的暗算而受傷。那日無事自是很好,可明明可以不涉險的,蘭時。”
太子殿下的語氣稱得上是溫柔。
蘭時沒想到太子殿下會同她解釋這件事,一時間也有些局促,不住地摩挲手上的笳。
“殿下其實不必同我說,我都明白。”當時一時想岔,後來也漸漸明白過來了。
但也無所謂了,好意她心領,怒火也是儲君對臣屬,她已經把自己的身份擺正了。
蘭時不欲在這個話題上多做糾纏,“殿下用過早膳了嗎?今晨姑母說要吃紅絲餺飥和肉鮓,我記得殿下也喜歡。”
蘭時一如既往溫聲細語,笑意盈盈地,這笑容映到太子殿下眼底,直讓他覺得連日來的鬱氣都消弭於無形了。
亦笑著應了個好。
哪知到了正殿裏,帝後二人都在,同穿靛藍色衣袍,如尋常夫妻一般,等宮人傳膳。
沒想到陛下也在,蘭時偷偷眼神示意太子殿下,紅絲餺飥可能沒了,不然吃甘菊冷淘?
太子亦會以安撫:無妨,你想吃的話,再傳一份便是。
二人並肩行禮,男子英武,女子秀美,倒是十分養眼。
加之二人今日這裝束,幾乎如出一轍,倒真像是一同來請安的小夫妻。
呸呸呸!
皇後將自己想的盡數呸幹淨,兄妹兄妹,此二人僅為異父異母的嫡親兄妹!
“坐吧,既來了,便一同用膳吧,反正都添了陛下一雙筷子了。”
皇後娘娘笑得和藹,陛下聽得自己是個添頭,還是個帶著兩個小添頭的大添頭,笑意瞬間收斂,麵色如今日所用這一套烏金釉盞,麵中透黑,黑中發亮。
這皇後太子,雖非親生,說出話來倒是一脈相承地不討喜。
陛下轉頭笑著對蘭時道:“蘭時這胡笳十八拍倒是不同以往,清麗明快,宮中樂師尚琴崇簫,這笳,是五郎教的吧。”
清麗明快?太子殿下心底暗道:她想家人都快明說了還明快?
反倒是蘭時笑應:“回陛下,是五哥,餘下的兄長們,都不擅音律。”
“五郎啊。”陛下感慨萬千,五郎是薑家兒郎中最出色的那一個,陛下都想好要將三公主許配給他。
可惜永夜關一役後,五郎雙腿被廢,再也沒離開過北境軍帳。
皇後娘娘也難掩傷懷,“薑家這一眾小輩,五郎與蘭時最親厚,容貌肖似長嫂,性情也最相投。”
如今蘭時年歲漸長,皇後見她,都會想到溫婉嫻淑的長嫂。
“有時看蘭時讀書習劍,都會想到五郎,蘭時若為男兒,與五郎定擔得上都城雙璧。”
太子殿下對皇後這話很是讚同,蘭時的詩文是與他一同習於杜太傅,劍法傳承自衛國公府,這滿京城裏再也找不出第二個了。
蘭時幫著硯書姑姑擺飯,聞言駁道:“娘娘,即便我為女子,亦可為國為君盡忠,並不拘泥於女兒身份。”
這話說得陛下龍心大悅,聽得太子殿下微微蹙眉。
聽了那笳樂之聲後,再聽蘭時說這類話,總有種不踏實的感覺。
到底還是沒出聲問詢。
這一頓飯,吃得陛下通體舒暢,比他同太子二人時好上許多。
皇後沒有那套食不言的規矩,最喜歡一家人熱熱鬧鬧一起吃飯,每回用膳後,陛下總喜歡多待一會兒。
蘭時眼色極佳,看姑母示意,趕忙退下,留天子一家在堂。
帝後二人對視,陛下先敗下陣來,隻得自行開口,“執玉啊,今日朕與你母後,是有事要同你商議。”
太子看蘭時退下,便覺有事。
如今看他父皇這語重心長,意與他促膝長談的模樣,心底便有數了。
太子起身,斂衽行禮,“父皇請講。”
這般乖覺,倒是陛下沒預料到。“你已弱冠,該娶妻了。”
太子殿下眼前浮現了,木槿花叢裏,蘭時的模樣。
皇後見太子沉默不語,從旁補充道:“陛下在你這般大時,文妃可都身懷六甲了。”
文妃隻有一子,那便是太子。
太子再拜,“那聽父皇母後安排,不過兒臣隻有一言,太子妃的最後人選,兒臣想自己定奪。”
皇後娘娘挑眉,這可太好了,蘭時已然說過不會參與此次甄選,那必然是不會選到蘭時頭上去。
作者有話說:
這章出現的食物出自《宋宴》夏季篇。
太子:選妃,那離我夢裏的媳婦豈不是更進一步?!也,不是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