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祖說不清到底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回到家的，從一樓到臥室的幾層樓梯，他總感覺走了好久。
上到三樓，他並沒直接回臥室，而是在青唯房間門口停下腳步，隔著鋁板門低聲喚了句：“姐。”
房裏立即傳來快速的走路聲，房門迅即被打開，青唯一臉關切地站在門口，仰頭端詳著他的臉：“怎麽了？”
庭祖朝她舉起手中裝著好幾罐啤酒的袋子：“這次換我來問你，要不要一起喝幾杯？”
“好啊。”她甚至沒問理由，就立即側過身子，“進來。”
兩人圍著矮腳小圓桌席地而坐，秋末的海口開始有了涼意，因此青唯在小圓桌旁放了兩個坐墊，坐起來倒還覺得暖和。
“姐，今晚我帶了萱萱一塊去友誼陽光城好好玩了一趟。”
“是嗎？玩得還盡興嗎？”
“很盡興。問她要不要到兒童樂園玩，她非得扯著我一塊玩PS4，我想那小丫頭一定是考慮到我的興趣，才會建議玩能讓我也一齊切身投入的遊戲。”
“哈哈，我聽了一點也不奇怪，這確實很像萱萱那人小鬼大的小丫頭會做的事。”
“也是在今晚，她答應我會回奶奶家去……你知道嗎？我們玩得真的非常開心，開心到我都不好去提這件事，隻怕會突然間掃了她的興致。”
庭祖用力攥著啤酒罐，一把扯開拉環，一口氣連喝了好幾口啤酒，再將啤酒罐重重擱到桌上。
“可萱萱卻主動說了出來，仿佛擔心再拖下去我會為難似的。那小丫頭怎麽會這麽懂事、怎麽可以這樣懂事？”
青唯抬起啤酒罐喝了口啤酒。
她沒說話，因為她明白眼前這個心緒複雜的弟弟一定憋了滿肚子的話要說。
“從友誼陽光城出來後，我直接把她送回家，你知道小丫頭回家又說了些什麽嗎？”庭祖看向青唯的目光不斷閃爍，語氣浮**地問。
“小丫頭說了些什麽？”青唯柔聲應道。
“她說，回奶奶家的唯一條件就是我可以過去看她、放假時也可以和我一起出來玩，如果不答應的話那就一切免談。”
即使知道庭祖和萱萱情誼深厚、恰同父女，但青唯仍不禁稍微吃了一驚：“她這麽說嗎？那曉彤是什麽反應？”
庭祖又灌了好幾口啤酒，倦意濃鬱地索性趴在小圓桌上：“曉彤說如果那老太太不同意，她也不打算將萱萱送回去了，小超市應該還是會開下去、她也還會繼續留在海口吧。”
青唯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才感慨道：“我知道你和萱萱感情很深，但我沒想到居然深到這種程度，小丫頭雖然喊你‘庭叔’，心裏卻早就把你當成了爸爸。”
“是啊，所以才這麽痛苦。”庭祖苦笑道，“我喜歡曉彤，她對我非常了解，我們處得又一直非常融洽，為什麽這樣的三個人卻不能組成一個家庭呢？”
“庭祖……”
“離開她們家時，曉彤堅持要把我送到小區門口。雖然我們都沒怎麽說話，可每當她用那麽溫柔的眼神看著我時，我心裏就禁不住一陣難受。”
“所以你才來找我喝酒對嗎？你啊，和大哥一樣是那種不輕易動心、一旦動了心就會用情至深的男人，所以會覺得難過也是很自然的。”
“姐，我現在的心情好矛盾啊。”庭祖咕噥道，“照理說如果安老太不答應這個條件的話，曉彤就會留在海口，我們今後還會有很多見麵機會。”
“但不知道為什麽，我卻希望安老太能答應下來，這樣曉彤就可以去過她真正想要嚐試的人生，萱萱也會擁有更加耀眼的未來。”
“你說，我明明那麽喜歡她們，為什麽心裏卻偏偏祈望著會讓她們離我越來越遠的事情呢？”
“我這腦袋瓜裏頭到底裝著些什麽東西，現在我已經越來越搞不懂自己了。”
青唯憐愛地摸了摸他的頭，用指尖撥弄著他的短發：“或許因為當局者迷，你才會越來越看不懂自己，但我卻看得非常清楚。”
“那你知道我為什麽會這麽矛盾嗎？”
“知道啊，不就是因為愛嗎？”
“愛？”
“嗯。因為你愛這對母女，所以比起把她們留在身邊，更希望她們能朝著更適合各自的道路前進、更希望她們能有不辜負自己的人生選擇。”
“亂說，我哪有那麽無私？”
“等你真正沉下心和思緒，心裏自然會有非常清晰的答案。”青唯捏了捏他的耳朵，“庭祖，愛一個人不見得非得把對方留在身邊，有時候放手也是愛的表現。”
“哈哈哈，我這麽沮喪失落的一個家夥，怎麽被你說得好像還有那麽一丁點偉大似的？姐，你今晚有點離譜了。”
“我不過是如實回答你的提問而已，從這些話裏聽出被稱讚偉大的人是你自己，我可半點都沒這個意思，有些人請不要太自作多情了。”
庭祖沒有應答。
剛開始青唯以為他是在想事情，等了老半天，這家夥非但沒再說任何一句話了，更是一動不動地繼續趴在小圓桌上。
當她好奇湊近一看，才發現他居然就這樣睡著了！
“不會吧？你今晚可沒喝了幾口酒啊，怎麽就睡著了？”青唯起初感到不可思議，偏著頭仔細想想，卻又覺得情有可原，“不過也是，你最近真的太累了。”
“畢竟連軸轉地不停加班，本來就已經是高速運轉的透支狀態，還要分出一大半心神去替曉彤她們操心，就算是二十六歲的年輕男子也撐不住吧？”
她會心地看著庭祖熟睡中的表情。
然後她忍不住伸出食指，輕輕戳了戳他光滑且充滿彈性的臉頰，就像當年讀高中的少女去戳才幾歲的弟弟臉頰一樣，是久違的淘氣複蘇。
她沒有叫醒他，而是拿了張被子輕輕蓋在他的身上。
擔心會吵醒他，她不得不躡手躡腳地上了床，戴上入耳式耳機在睡前靜靜刷了會抖音。
縱然時光荏苒，即使各自都分別踏上不同的征途，但血緣和親情卻是過往今昔的連接，往往一個不經意就會清晰地勾勒出羈絆的印記。
這是青唯回到海口以後，所體驗到的最大人生感悟。
同時她很清楚，就像庭祖最終承擔了原本不屬於他的責任一樣，對她而言，也有一個必須得為之負責的男人需要她盡快表明態度和立場才行。
兩天後，她給世楷打去了電話。
剛聽到她提議見麵，他聲音透著一股說不出的歡喜，立刻詢問可不可以帶著述哲一同過來，她當然明白這是世楷為了讓她和述哲培養感情的用心良苦。
“下次當然沒有問題，不過這次我們還是單獨見麵吧！我有些話想說，小孩子在旁邊的話不怎麽方便。”
“不是吧？你別嚇我，有什麽慎重的事情在等著我嗎？”世楷半開玩笑、半緊張地問道，“我膽子很小的，可以提前透露些口風嗎？”
“你就少開些玩笑吧，我都快覺得隻要我們倆在一起就永遠沒個正經了。”青唯雖被逗笑了，心頭卻陡然生出濃烈的失落之意，“有什麽話還是留到見麵時再說吧！”
兩天後的下午六點三十分，她和世楷在解放路百貨大樓旁邊的海南小吃店碰頭，這是一家開了將近三十年的老店，麵積很小、幾乎沒什麽裝修風格可言，小吃種類卻很齊全。
中午打烊後就時間自由的她依然提前到達，當他踏進店裏時一眼就看到坐在右側角落的她，不過並沒急著馬上朝她走過去，而是先環顧了一下四周。
“好懷念啊。”他的眉頭舒展，眼裏淌過眷戀與追憶之色，“喂，青唯，你還記得嗎？我們高中那會經常光顧這家小吃店的。”
“當然記得。”她心緒複雜交錯道，“你總拿我每次都點豬血湯說事，可你還不是捧著豬雜湯吃得津津有味？還總是提醒老板往裏麵加點海南粉！”
“哈哈哈，你記得很清楚嘛。”他笑著在她對麵坐下，“說吧，今天約我見麵到底有什麽重要的話要說？害我接了電話後一直在揣摩這件事。”
“先點些小吃吧。”她避重就輕，“今天我真的很想再和你一起在這裏嚐些小吃、再逛逛解放路，好好體驗一次我們高中時代的老行程。”
“好吧。”他妥協道，“那我先來碗豬雜湯。”
“瞧！你還是一點沒變。”
“那你呢？”
“我想點碗豬血湯。”
“看！你不是也一樣，還敢說我？”
“哈哈哈。”光是這種相互打趣的對話，就能讓青唯敞懷笑出聲來，“我們算是半斤八兩。”
“真算是，半斤八兩。”他認同道。
兩個三十好幾的男女，淌過漫漫時光長河以後，隔著簡樸老舊的木桌相視而笑，在同樣的地點、嚐著同樣的小吃，居然都有種回到當初的感受。
在他們眼裏，坐在對麵的仿佛還是昔年的少年少女，青春時代的印象在此刻依然鮮活如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