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戰士和衛生隊的那些醫生們,此刻都已經躲離了幾丈開外的地方,我眼見已經沒有了什麽活路,不可能再有人來救我,雙眼一閉隻等著一死。

這時,一聲刺耳的槍響劃破了黃昏的天際。

當我再睜開眼的時候,司機的眉心中彈,一股鮮紅的血液如注一般朝著天空的方向噴射出來。

他仰天的模樣,似是嘲笑著什麽,也似是後悔著什麽。

可是不知道怎麽,我的心竟覺得一股疼痛。

也許,剛才他還沒有死,現在才是真正的死亡?他是因為我才死的?

一股莫名的疑惑湧上心頭。

我不得不這麽想,也不能抑製這種想法的產生。

我知道,若不是這一槍,他一定還在追著我。

可是,為什麽這麽多人,他隻追著我一個人呢?

上次在瑞城火車站候車廳裏的一幕也是這樣,我究竟是有什麽特性吸引著他們?

盡管再怎麽疑惑,我也一定要先看看是誰救了我。

當我扭回頭再看的時候,季鵬成正平舉著槍,漆黑的槍口,淡淡的槍火後還在冒著屢屢青煙。

我衝著他點了點頭,示意了自己的感謝,單手扶地站了起來。

季鵬成這次沒有安慰我什麽,而是呆滯似的望著倒在地上的司機。

我看見,他的眼角竟也在倏然間滾落下幾行無聲的眼淚。

那淚水,分明就是懺悔,就是親手把自己的親人送上了不歸路的自怨自艾。

我想,他現在的心情也和我一樣。

若不然,這份情愫根本不可能讓人如此的悲傷。

我沒有打擾季鵬成,我知道,這會兒無論多麽華麗的千言萬語,都無法讓他釋懷。

有時候,時間是一劑最好的解毒良藥,能讓人忘了很多,也許包括今天季鵬成親手殺了他的司機這件事。

過了不知道多久,季鵬成才略微緩過些心神。

他扭頭衝著剛才那位二杠三星的軍官,聲音微弱的說道:“去吧,送衛生隊,報上級司令機關。”

軍人死亡,無論如何是要有個說法的。

我問季鵬成,“這種情況怎麽報送?又要作何解釋?”

每一個當兵的,背後都有一個家庭,他們的父母怎麽能輕易的接受自己兒子慘死在部隊的現實。

這個年代,已經離那曾經硝煙彌漫的戰場很遠很遠。

和平年代的意外死亡,一個團級單位,一年之中隻允許兩個人。

在來時的路上,季鵬成已經告訴我,他們的死亡指標早就超了,現在這平白多了一俱的屍體,也不知道他還能怎麽報備。

片刻之後,季鵬成無奈的搖了搖,長長的歎氣中聽得出來,那分明就是他也不知道怎麽辦。

之後,四個衛生隊的戰士把司機抬到了擔架上,很快離開了司令部招待所的範圍。

其餘的幾名戰士又將這裏徹底清潔了一番,此時再看,竟像是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生命在這個世界裏就是這樣脆弱的不堪一擊,似花開花落,也似小橋流水。

隻是一眨眼的功夫,一切都恢複到像是這名司機從來沒有來過部隊一般。

天色漸漸的暗沉下去,西邊的斜月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掛在了天際。

那淡淡的月光,再配上嘉城的夜風,讓人感覺總是陰冷。

季鵬成在所有的戰士離開以後,剛要帶著我回到二樓團長宿舍。

這時,高副團長從旁邊走了過來。

司機死亡的這件事情還在高度保密中,衛生隊的戰士也剛剛走了不久,他還不知道剛剛發生了什麽。

季鵬成隻掃了他一眼,高副團長臉上堆滿了微笑跑了過來。

“季團長,下午去了趟司令部,那邊的事情都辦妥了,您看還有什麽安排的沒?”

季鵬成微微點了點頭,指著營房大門的方向,聲音低沉的說道:“上樓再說吧。”

高副團長似是感覺到了一種異樣,隻不過他並不理解季鵬成的心思,在上樓的過程中,還在調侃著問道:“王烯這孩子分到哪了?”

說著,他側著頭看了我一眼,目光中的柔和,總還讓人感覺到一絲嘲弄。

“一會兒我就把他送回瑞城,他的老家在那裏,離著家近。”季鵬成有氣無力的敷衍了一句,再也沒有多說一句。

進了團長的宿舍,由於我的軍階最低,在他們兩人坐穩以後,我才緩緩的坐下。

高副團長似是看見了**的水印,關切的問道:“季團長,你是不是不舒服?**怎麽……”

話說到一半,季鵬成扭頭瞟了我一眼,嗤笑道:“王烯不知道我睡覺的時候睜著眼,他以為我出事了,拿了瓶水潑了我一下。”

新兵敢像我一樣,在一天之內又踹副團長,又潑團長的,恐怕也隻有我一個。

看見他們兩人相視而笑的樣子,我竟有些晦澀的垂下了頭。

一連串的莽撞,已經讓我不知道還再說點什麽。

高副團長欠了欠身子,向我的方向挪了一些,輕拍著我的大腿,安慰道:“王烯,沒事啊,團座睡覺睜著眼睛這件事,沒有幾個人知道,我要是你,看見他那副半死不活的樣子,我也得給他來那麽一下。”

安慰的話自然每一個人都會說,可是我現在隻想早點將這件事情敷衍過去。

畢竟不是什麽光彩的事,盡管高副團長是和聲細雨,我也聽得有點紮耳。

隻是略微點了點頭,我尷尬的笑了笑,說道:“二位領導,要不然你們聊,我先去一樓?”

雖然天色已晚,我一個人去公務員室也有點害怕,但是總不能讓他們感覺我是一個沒有眼力見的人。

明明兩位級別比我高出去一遝的人,坐在一起肯定有事要談,我要還耽擱著時間,就有點讓人笑話沒有教養了。

季鵬成深吸了口氣,揮了揮手,“王烯,你就坐這兒吧,沒有什麽你不能知道的。”

這一句話,聲音極低,但是在我的心裏卻似是洪鍾一般敲響。

我能聽得出來,這是季鵬成對我的一份信任。

就這樣,我剛欠起的身子,又坐了下來。

季鵬成從茶幾上的中華煙盒裏抽出來兩支煙,一支遞了高副團長,一支叼在了自己的唇間,點燃以後,他才緩緩的將剛才發生的事情告訴了高副團長。

“什麽!”

高副團長驚愕的聲音不出我們所料,看著他現在的恐慌,我都能想象到剛才我是一番什麽模樣。

季鵬成又連續深吸了幾口,說道:“老高,你能不能別他媽的這麽大驚小怪的,這件事情向上級還要做出解釋,你現在都這麽驚慌失措,還怎麽報送?”

高副團長沉默了片刻,接著說道:“季團長,我們這樣下去不是個事,隔幾天死一個戰士,別說我們不知道怎麽向上級請示,也許下一個就是你和我之中的一個。”

毋庸置疑,我要是他們,也肯定會這麽想。

都是人,這陰魂也好,蹊蹺也罷,不會因為肩膀上多了幾個星星豆豆的就會繞著他們走。

更何況,當官的也許更惜命。

季鵬成站起身,走到窗台邊,凝視著大院裏的夜色,遲遲沒有回答。

我知道,他是不知道該怎麽辦。

若不然,也不會親赴瑞城找王三萬了。

高副團長見季鵬成半晌沒有回應,催促道:“季大團長,你說句話啊,這個可是第二十二個了,要不你自己向上級解釋,我可真沒辦法再說了。”

死人,如果在一個百歲村裏,也許短時間內死這麽多人還能理解。

可是,部隊裏都是正值壯年的小夥子們,一生的時間才剛剛開始。

用毛主席的話講,正是早上七八點鍾的太陽,剛剛升起怎麽能落了呢?

“這件事情……還是我來匯報吧,你不用管了。”

過了良久,季鵬成撂下一句無奈的歎息,轉身在茶幾上的煙灰缸裏彈了彈煙灰。

沒等高副團長開口,季鵬成又接著說道:“老高,司令部現在查出來那十一名女兵的死因了沒有?”

高副團長還沒有說話,臉色已然煞白無血,他支支吾吾的回答道:“季團長,今天下午我去就是核實這個情況的,屍檢報告裏也沒有發現異樣,隻是有一件事情很奇怪,今天有一個軍醫給死者做了腦電圖,竟然在屏幕裏發現,這十一個女兵還活著的信號。”

十幾年送葬的經曆告訴我,人隻要死了,又做過屍檢,根本不可能還活著。

但是,我分明沒有聽錯,他剛剛是說腦電圖還有信號。

我沒有插嘴,心裏滿懷疑惑的等著他繼續說下去。

這時,季鵬成打斷道:“腦電波還有反應?這怎麽可能呢?人都屍檢了不是?”

一連串的疑問過後,高副團長才開始了他繼續的講述。

“季團長,開始我也不相信會有這麽邪門的事,所以我下午還又刻意去了一次衛生隊,在那裏我親眼目睹了這一切,十一名被解刨的亂七八糟的屍體,大腦是有反應的。並且,我還試探性的叫了一個女兵的名字,信號反應格外的強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