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很長一段日子裏,我都分不清夢和現實。

偶爾會吃飽了就睡,醒來看見繁星和剛入夜色的天空,會以為這是即將踏入清晨的光景。也常常日複一日地聽著歌、看看書,卻總是一遍遍地閱讀早已讀完的篇章。

對此,湯糖表示,我已經無可救藥。

可她終究拿我沒辦法,畢竟她要忙著考專業證書。但即便這樣,她還是盡最大能力地縱容我、寬慰我。比如她會在走之前把冰箱塞滿食物,會在下課回來之後,第一時間為我做飯,而晚飯過後,她又會犧牲掉一個小時的讀書時間,拉著我去夜市閑逛。

短短幾日,我的體重不可遏製地越來越輕,她卻吹氣球似的胖起來。

對此她深表氣憤,而更多的,卻依舊是對我的擔憂。她常常在我躺在她寬大又舒適的沙發上看書時,輕輕捋著我的頭發說,難過就哭出來唄,又沒什麽丟人的。

我總是靜靜地微笑地看著她,告訴她,我哭不出來。

然後她會歎氣,像千斤墜砸在棉花團上一樣無力。

從某種程度上來講,我想我是幸運的,至少在經曆傷害以後,我還有一個真心的朋友能夠張開雙臂接納我。

我還記得那天我在行政經理的護送下,狼狽地出了公司。我站在蒼茫的夜色中,突然覺得胸口破了一個巨大的洞,渾身上下每個細胞都帶著撕裂的痛。

就這樣漫無目的,像個無家可歸的遊魂一樣走了很久,我終於鼓起勇氣打電話給湯糖。

事實上,我們的聯係並沒有多麽頻繁,所以當她義無反顧地出現在我麵前的時候,我真的差一點兒,隻差一點兒,就號啕大哭起來。

但我終究沒有。

左側臉頰還泛著微紅,我不想讓我不受控製的眼淚,來加重身上的恥辱。

她看到我的樣子,二話沒說,就打車帶我回到了她的小家,一個一室一廳、充滿人間煙火氣息的小房子。她沒有問我發生了什麽,但我知道,她一定知道因為誰,我才變成了這個樣子。

那件事的發生,給公司帶來了很不好的負麵影響,甚至還有視頻流傳到了網上,而俞冰成了著重的處理對象。而我,則成了眾人口中處於風口浪尖的“小三”。

在這個信息爆炸的網絡時代,我的罵名就這樣傳開。不過還有一絲值得慶幸的是,那個上傳的視頻不夠清晰,以至於根本看不清我的臉。

我並沒有因為這件事真的多麽難過,隻是止不住啞然失笑。

隻是這樣簡簡單單地陪在我愛的少年身旁,看著他從稚嫩青澀變得成熟堅強,卻也莫名變成了不可說的罪責。

如果我真的能勾引得了陸銘羽,我也不會是現在這個可悲的樣子。

行政經理給我打了電話,要我先在家裏休息,工資照常發。

於是,我就順理成章地成了賴在湯糖家的一隻大米蟲。而平日裏衣食起居都要依賴我的陳美華像個得了失心瘋的病人,一遍遍地給我打電話,問我為什麽不回家,即便我已經留了錢給她。

電話聽筒的聲音很大,她的叫喊聲也很大,以至於她對我說出來的那些羞辱性的詞句,全都被湯糖聽了去。

我忍無可忍,終究還是掛掉了電話。

然後我像一隻無精打采的狗,趴在沙發上一動不動。

湯糖走過來,輕輕地撫摸著我的後腦勺。

在這一瞬間我才發現,在我最脆弱的時刻,陪在我身邊的人,居然是我的好朋友。

原來這二十多年,我如此努力地生活,卻仍舊一無所有。

沒有親情。

沒有愛情。

“這幾天你就別回去了,我去幫你給她買點兒東西送過去。我是個外人,她不敢對我怎麽樣的。”湯糖溫柔地安撫我。

我把頭埋在臂彎中,眼淚洇濕了一片。

很多時候,湯糖說的都是對的。

那個像神經病一樣終日以折磨我為樂的陳美華,見到給她收拾房間並送吃食的人是湯糖後,選擇了默不作聲接受這一切。

理所當然地,她根本懶得問我的行蹤。

湯糖說了句“最近她出差了”,便把這件事搪塞了過去。

而我,終於可以安心地在她的家裏療傷。

隻是,不可避免的是,陸銘羽還是找上了門。

而恰逢湯糖在家,她把他嚴嚴實實地堵在門口,沒有讓他進來見我。

我並不知道他們之間說了什麽,也不知道他們說了多久,我隻知道湯糖回來後神色變得很難看。她把那鍋煮好的雞湯狠狠地端在我麵前,氣呼呼了好一陣,才甕聲甕氣地喊了一嗓子“吃飯”。

她自始至終都沒有問我過我一句關於這件事的話。

那天晚上,我們兩個人睡在一張僅有一米半的**,她輕輕抱住我說,我最近認識了幾個不錯的男生,改天帶你去見見吧。她見我沒有回答,躺直了身子,看著天花板,呢喃道:“你現在的工作也沒什麽好的,不如辭掉。”

後來,她沉沉睡了過去,沒有再說過話。

第二天一大早,她離開以後,我從**爬了起來,套上了一件她的連衣裙,給自己化了一個完整的妝,然後打車去了公司。

在做出這個決定之前,我的腦子裏有無數個聲音反對我,它們問我,你瘋了嗎,你辭了待遇這麽好的工作,去找什麽樣的工作呢?你媽媽要誰養呢?你連學曆都沒有,以後怎麽辦?

這些問題,我當然沒有一個合理的答案。可即便這樣,我也要堅持我的決定。

因為我終於明白,有時候,自尊比任何事都重要。

離職手續比我想象中的要簡單許多,行政主管也並未做太多挽留,仿佛我的離開是她意料之中的。隻是,讓我沒想到的是,我能多拿到一筆補償金。

從公司大廈出來的一瞬間,我突然感覺到了這二十幾年來從未有過的輕鬆與解脫。不用擔心因為陸銘羽的關係,而變得低聲下氣,不用難過於我和他之間的差距,而不敢靠近,更不用整天看著他與別的姑娘相好。

像是解開了枷鎖的困獸,此時連周遭的空氣都是新鮮的。

直到這一刻,我終於確定,我做的決定是多麽正確。

那天晚上,我買了很多菜,並叫湯糖來我家吃飯,畢竟她照顧了我這麽多天。

湯糖很高興,並且在得知我辭職這件事後,高興得尖叫起來。

我放下手中沒洗完的青菜,趕忙捂住了她的嘴。

“你小聲點兒,這件事陳女士還不知道,她要知道了,說不定怎麽責難我!”

“哦哦,知道了。”她噤若寒蟬地說道,“不過沒關係,反正過一陣你也會重新上班。”

“不一定呢。”我笑著把菜放進鍋裏,“我最近有了點兒新的想法,但具體怎麽做,還沒想好。”

“行,好好休息一段時間也好,把身體養好些再出去工作,不管你做什麽,我都支持你。”她笑嘻嘻地攬住我。

“好的。”我把一大塊雞肉塞進了她的嘴裏。

在陳美華打麻將回家前,我和湯糖早已準備好了一大桌子的菜。

她一進屋,聞到了滿屋子的飯菜香,把包隨便一扔,陰陽怪氣地問:“哦喲,大人物出差回來了啊,還弄一大桌菜,了不起嘛!”

“媽,湯糖來了。”我把碗筷放在桌上,給她使了個眼色。

湯糖就在這時跟在我身後走到了她麵前,憨態可掬地喊了一聲:“阿姨。”

“哦,上次那個搞清潔的。”她滿不在乎地瞥了一眼湯糖,故意說著讓人氣惱的話,接著不知從哪裏掏出煙和打火機,不管不顧地抽了起來。

湯糖聞到煙味嗓子會難受,我想要製止陳美華,卻被湯糖攔了下來。

“我沒事的。”她小聲對我說。

可我因此心裏更加不好受。但我知道,我不可以表現出來,否則陳美華興風作浪,把整桌子的菜都掀翻了也不是不可能。

晚餐就在這種不冷不熱的氣氛下開始了。陳美華不顧儀態自顧自地吃飯,把一些吃相很好的菜弄得很難看。但好在,她似乎也不想和我們坐在一起,囫圇吞棗似的吃完後,扔下筷子就回到自己房間去玩鬥地主了。她把電腦聲音開得很大,像是故意在搗亂。

她走以後,我和湯糖情不自禁地舒了口氣。早知如此,我就不該帶她回家裏來吃飯。

“她總是這樣嗎?”酒足飯飽後,湯糖輕聲問。

“嗯,一直這樣。”我苦笑。

湯糖的臉上閃過一絲驚訝,轉頭望了望陳美華的房門,然後才轉過頭來,歎了口氣。

這天晚上,我並沒有留湯糖在這裏住,畢竟陳美華這個情況,我真怕她抽起風來什麽都做。

把湯糖送到了樓下,為她打了車後,我終於安心地送走了她。

隻是,我卻沒想到在這樣的情境中,看到了陸銘羽。

彼時他正坐在樓下小區的長椅上,身上的西裝外套被他胡亂地搭在手臂上,昏黃的路燈把他的麵容照得迷離不清。

看清楚是他,我原本從容的腳步,下意識地變得慌亂。

曾經心心念念最想要見的人是他,如今千帆過盡,卻不知到底該用何種情緒麵對他。

“小星星?”

隱約中,我聽到他叫我。

盡管我告訴自己要裝作什麽都沒聽到的樣子,可我居然還是忍不住停下了腳步,像是被施了定身術一樣,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他就這樣跌跌撞撞地朝我走過來,撲鼻的酒氣迎麵而來,混著他身上熟悉的香水味。

我心如擂鼓,一如當年我初見他時那樣。

隻是,今時今日,再也回不到從前的心境。

陸銘羽像是等了我很久後終於見到了我,猛地握住我的肩膀,咧嘴露出一個醉醺醺的笑,含糊不清地說:“你終於出現了,我等了你很久,你終於出現了……”

“你怎麽喝成這個樣子。”我答非所問,皺著眉頭替他接住要掉下來的外套。

“今天跟幾個客戶談生意。”他晃了晃腦袋,努力讓自己清醒些,“我升職了。”

“哦,恭喜。”我往後退了一點兒。

眼神明滅的他,在看到我這個舉動後,表情發蒙地看著我,整個動作都僵住了。

“聽說你辭職了……”

“嗯。”我點了點頭。

“對不起……我沒想到會對你造成這樣的傷害。”他微微低著頭,不敢直視我,“俞冰的脾氣,就連我也無法掌控。是我不好,是我沒跟她解釋清楚這件事,是我不好……”

他開始語無倫次,並且抬起手來打自己的臉。

“你撒什麽酒瘋!”我攔住他,心底小小的情緒不受控製鑽了出來。明明難過的人是我,他這樣卻讓我雪上加霜。

就在這時,他反扣住我的手,然後突如其來地抱住我,緊緊地抱住我。

“對不起,裴吉星,對不起……那天看到你的樣子,我一輩子都沒有辦法忘記。我說過要好好保護你的,可我永遠在傷害你。”他把下巴抵在我的肩頭,我聽見他低聲的啜泣。

無可抑製地,我的眼眶開始發酸。

這個經曆了狂風暴雨後,變得堅強無比、無堅不摧的男孩,在為我哭泣。

“陸銘羽……”我試圖勸慰他,卻被他打斷。

“那天湯糖跟我說,當年你和程朵因為我,大吵過一次,程朵說了特別過分的話,讓你哭了好久好久,可你什麽都沒告訴我。她針對你那麽久,都是因為我,而你卻什麽都不告訴我!”

“你是不是傻子啊!啊?”他輕輕扣著我的後腦勺,終於抬起了沾染了淚水的臉。

他喝多了,真的喝多了。

不然,從未見過他掉淚的我,怎麽會親眼見到他哭。

“你是不是累了啊,陸銘羽?”我笑著,輕輕撫摸著他的頭發。

“你知道嗎,裴吉星,我隻有在你身邊,才能真的安心。這一點,就連我媽也不行。所以,我就更加自責,連我自己都舍不得傷害的人,為什麽那些我喜歡的人,卻要一個個都來傷害你?”

聽到這番話,我的內心突然酸澀至極。

也許,那番話真的是對的,我在他的心中,的確占據著很重要的位置,隻是,這個位置總與他的愛情相衝突,就連他自己,也處理不好。

或許,就是我們這樣超脫於友情和愛情的關係,讓我們之間永遠都牽扯不清。

“裴吉星,你還是我的朋友,對不對?你不會離開我,對不對?”他再次蹭了過來,抱住我。

一時間,我竟分不清他是醉著還是醒著。

這句話他說過太多次,可即便是這麽多次,我依舊不明白這句話的含義。終究是他看不清自己內心的想法,還是隻是貪戀我對他的好?

不管怎樣,這句話都透著太多的不負責任。而我,卻總也沒辦法狠心對他說不。

我終究還是把他送回了家。

他喝得實在有點兒多,跟我說完這些後,便忍無可忍地吐了。

自打我認識他開始,我就知道他有個毛病,如果真的喝多了就一定會吐,吐出來以後就一定要睡覺,要不然肯定要瘋鬧很久。

把他拖上出租車的一瞬間,我的腦子裏掠過湯糖氣鼓鼓的臉。可陸銘羽整個人癱在我腿上,我完全顧不了那麽多。但無論如何我都知道,他是有女朋友的人,送他回家以後,橋歸橋,路歸路,這一次,我不能再心軟。

然而我沒有想到,事情朝不可控製的方向發展下去。

從他身上拿下鑰匙,打開了公寓的門,做了一下簡單的整理後,我把他放倒在了**。

看著他熟睡的臉和微顫的睫毛,我還是沒有狠下心來一走了之。我找來一張毛毯,蓋在了他的身上。

可他就在這時伸出手來,拽住我的手腕。這一秒的溫度讓我渾身一顫。我轉過頭,看到他微微睜開眼睛,輕輕地呢喃著:“別走。”

“別走啊。”

“別走,好不好?”

我打算掰開他的手,可他的力氣越來越大,甚至坐起身,在我瞠目結舌的表情下,緊緊從背後抱住了我的腰。他的側臉貼著我的後背,滾燙的溫度透過我薄薄的襯衫傳進來,我的腦子突然“嗡”的一聲,宛若驚雷炸開。

還不待我完全反應過來,陸銘羽一用力,把我整個人拽倒在他懷裏。下一秒,他毫不猶豫地翻身壓住了我。

這一係列動作的發生隻不過是一瞬間,我卻覺得整個世界滄海桑田。

兩片帶著酒氣的薄唇蠻橫無理地吻住了我。

在這一刻,我的腦子裏隻有四個血淋淋的大字——天崩地裂。

胸腔裏似乎有什麽東西炸開,發出一串劈裏啪啦的聲響。這一瞬間,我的大腦有些缺氧。

我伸出手去推他,他卻更霸道地直接把我的手掰開,而他的另一隻手,牢牢地按著我的後腦勺。我越是躲開他,他就卻是用力地吻。我被他極富經驗的動作卡得死死的,根本不能動彈。

這樣是錯的。

我發誓,我是真心想要推開他。

可我又怎能抵得過一個成年男子的力氣?

掙脫無果後,我突然想起俞冰那日罵我的樣子,也許她罵得沒錯。

不知不覺,我的眼淚落了下來,它們沾濕了我的衣領,一發不可收拾。

也許是嘴唇沾染了苦澀的淚水,陸銘羽的動作忽然停了下來,他迷茫地看著我的臉,忽然吐出了兩個字。

“俞冰。”

聽到這兩個字的瞬間,我終於帶著淚水,無奈地苦笑。

他的表情漸漸變得扭曲,而我趁機一把推開了他。他就這樣撞在了旁邊的桌角上,發出了一聲低沉的悶哼。

我坐起身,慌亂地捋著自己的頭發,然後不可遏製地,眼淚大滴大滴地往下落。我再也無法控製自己的情緒,失聲痛哭起來。

在喜歡他的這麽多年裏,我曾無數次可恥地幻想過,他吻我的感覺,我想我一定會緊張到渾身戰栗,甜蜜到身子發軟。可事到如今,這一分一秒,我卻沒有絲毫的歡喜與波瀾。

又怎麽會有歡喜與波瀾呢?

他吻了我,卻喊了其他女生的名字。

他終究,喜歡的不是我。哪怕我願意傻傻地陪在他身邊直到世界末日,我也不可能走進他的心裏。就算我再怎樣厚顏無恥地陪在他身邊,也無濟於事。

隻是,這一點,我明白得這樣晚。

(二)

俞冰在半小時後,風風火火地趕了回來。

在這之前,陸銘羽躺在**酣睡,而我立於陽台落地窗前,吹著夜風,靜靜地看著這座靜謐的城市。

我也是第一次發現,這座看起來鋒芒畢露的城市,也有這樣溫柔神秘的一麵。

也許,隻是我生活的層次太過於低級,才覺得這個世界如此不友好。而經曆了這麽多不友好的我,唯一學會的,就是越發平靜地麵對這些“不友好”。所以,當俞冰衝進臥室,看到我,並眼神淩厲地把包放在桌上的時候,我仍舊平靜地看著她。

平靜到仿佛我們彼此之間什麽都沒發生過。

她抱著雙臂,踩著高跟鞋,優雅地走到我身邊,嗤笑道:“你也真是乘風破浪,無堅不摧啊。”

我裝作聽不懂的樣子,輕輕一笑:“人我送回來了,等他醒來後,請你告訴他,不要再來找我了。”

其實,這個世界還是改變了我的。它把一個曾經軟弱怯懦的小女孩,變成了一個處變不驚、以牙還牙的不友善者。以至於很多時候,我都覺得我並非善類。這一點,我從俞冰臉上恨不得吃了我的表情裏就看得出。

湯糖曾經說過,裴吉星,你就是懶,不屑用手段,否則陸銘羽身邊的那些女人,還有資格出現?

曾經的我,對這句話滿不在乎,而時至今日,我才不能否定,女人看待事情,永遠是最清晰無誤的。

俞冰的心裏,怕是一直也有這種忌憚,否則,她怎麽會放下高貴的身段,一次次毫無理智地針對我?

“裴吉星,你要不要臉!”她惡狠狠地看著我,衝著我揚起手來,卻被我一把攔住。

“你對我的羞辱還不夠嗎?”我麵無表情,用力一甩,把她的胳膊甩開。

她受到突如其來的衝擊,禁不住向後退了幾步,而我就在這時毫不猶豫地上前逼近她。

“俞冰,我想你至今都不明白一個事實,我認識陸銘羽八年了,而你,跟他在一起,也才不過幾個月。不管愛情是不是以時間來計算,可我和他之前的感情,恐怕是你一輩子都無法替代的。你與其花時間在我身上,不如對他好一點兒。我不是圍繞在陸銘羽身邊的那些鶯鶯燕燕,如果你用那種招數對我,那你就大錯特錯了!”

“裴吉星,你說這些有什麽用,你敢說你不喜歡他嗎?”她情緒失控,卻強裝冷靜。

“不管我是不是喜歡他,那從始至終都是我的事,你沒有資格問,更沒有資格管。因為我從沒想過去插足他的任何一段感情。”

不知道是不是賭氣,我竟然帶著勝利者一般的冷笑,把這句話說了出來。

“俞冰,我勸你最好還是消停點兒。今天怎麽回事,等陸銘羽醒來後,你問他便好。我不會再主動接近他、聯係他,我跟他的關係也沒有你想的那麽齷齪。在你眼裏,我可能是一個心懷不軌的窺視者,但在他眼裏,我是一個靠得住的朋友。你並不需要因為我的存在而擔心,瘋狂地去跟他爭執衝突。如果你真的愛他,就試著站在他的角度想一想,他承受的壓力比你多很多……”

即使到了現在,我還是習慣性地為陸銘羽說話,為他擔心一切。

“用不著你假好心!你最好說到做到,離陸銘羽,離我們遠遠的!”俞冰一動不動地立於我身前,眼圈發紅地瞪視著我。

我拎起我的外套,繞到床邊看了陸銘羽一眼,然後轉身,毫不猶豫地走出了陸銘羽的公寓。

我想,這大抵是我最後一次來這裏了。畢竟,這裏有太多不好的回憶,日後的時光裏,每次想起,可能都是一次削肉剔骨般的折磨。我能做的,隻能是盡量避免。

回到家時,打開電燈開關,我發現隻有餐桌上的殘羹冷炙在等我。我這才想起來,我還沒來得及收拾碗筷。我突然難過得想發笑。

這個叫家的地方,充滿空寂和陰冷。

從來不會有人為我留一盞燈,也從來不會有人等我回家。

我苦笑了一下,安靜如常地簡單洗漱完後,疲憊地爬進了被窩。

直到這一刻,我僵硬的身子終於鬆懈開來。原諒大腦構造簡單的我,無法一下子迎接這段時日裏發生的這麽多的事情。

月色從窗紗漫了進來,無數回憶像是從潘多拉盒子裏跑出來一樣,肆無忌憚地在我腦海中翻湧。我枕著一串紛繁複雜的夢,就這樣慢慢地睡了過去。

隻是,我希望,我的夢裏,不要再有陸銘羽了。

不要。

自打在陸銘羽的公寓中與俞冰對峙後,陸銘羽與我,很默契地斷了聯係。

仿若斷了線的風箏,彼此無了牽連。我們各自過著平靜的生活,互不幹擾。隻是,愛過的人終究更難放下。

我時常會想起那夜他帶著酒氣的迷醉的吻,那畢竟是我人生中唯一的吻。陸銘羽似乎根本不知道,追過我的男生並不少,可我無法喜歡上他們其中的任何一個。

大抵是因為,見過這世上最美的風景,所以其他所及之處,都是喧囂。

我以為在帥氣地轉身後,我不會那麽難過。事實上,我還是高估了自己。隻是這些疼痛在白天的忙碌中會很好地被掩蓋,但一到夜裏,血淋淋的傷口就會被剝開。

我總是強迫自己不要去想,不要去看,可終究還是抵不過對他的思念,一次次地訪問著他的主頁。他還是過著他如常的生活,時不時發一張精致食物的照片,抑或是當天的街景。

直到我在最新的一條動態上,看到他即將結婚的消息。

那條動態並不是他發的,他隻是轉發俞冰的。

滑動鼠標的動作,就這樣猛地僵住。很久很久,我的目光都無法從屏幕上小小的字上離開。心中最後的一根弦,就這樣斷了。我還來不及應對那如千軍萬馬般襲來的痛,電話響了起來。

看到屏幕上顯示的名字時,我突然想起很多年前以前,我和他之間,一個類似玩笑的約定。他說,小星星,如果你以後結婚了,一定要第一時間告訴我。我也一定會第一時間告訴你。當時的我,隻是低眉順眼地笑,因為那時的我們太年輕,我從不期盼以後。

可是,時間走得是這樣快,突然地,我不再年輕,猝不及防地,我愛的少年,就要娶別人做妻子。

拿起電話,我顫抖著手,按下了接聽鍵。

接著,是一段良久的沉默。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開了口。

“我要結婚了。”

“恭喜。”

“謝謝……你會來嗎?”他的聲音沙啞極了,我流著血的心突然就疼了。

“哦,會的。”我忍住眼淚,強顏歡笑。

“那好,那我先掛了,這邊還有點兒事情要忙。那等定好了時間,我再聯係你。”他的聲音慢慢斂住,一如關閉的水龍頭。

“好。”答完這個字,我輕輕地掛斷了電話,然後把頭埋在雙膝間,像一隻失落的困獸。

我終究沒有憋住我的眼淚,它們帶著我體內所有不爭氣的基因,一股腦兒地湧了出來。生平第一次,我無法控製我的哭泣,因為我始終無法讓它們停止,那些該死的眼淚讓我漸漸變得神誌不清。腦子裏似乎有個魔咒,一遍一遍地重複著,他要結婚了,他要結婚了。

可是,他的新娘,卻不是我。

愛了他這麽多年,卻還是徒勞而返。

這條路,我走得這樣艱辛與漫長,它磨去了我幾乎所有的棱角,卻還是把我放在了一邊。

我沒有資格怪他。

怪隻怪我自己。

這都是,我一個人的,自作自受。

不過,這樣也好,陸銘羽,我們就此別過,總好過生命裏的每一天清晨,第一個想到的人,都是你。

(三)

那天晚上,我一個人去了酒吧。

化著濃濃的妝,穿著唯一的一條大紅色連衣裙,我麻木地走進那個燈紅酒綠的地方,那個從來都不屬於我的世界。

我沒有告訴任何人我來了這裏,當然也不會有什麽人關心吧。我把手機關了機,隨便在吧台選了個位子,點了酒精純度最高的酒,肆無忌憚地喝了起來。

在這一刻,我仿佛不是我,我隻是一個平凡的、在深夜買醉的、失敗的女人。直到這一刻我才發現,酒精真的是好東西,它仿佛帶著神奇的魔力,讓我的疼一下就少了七分。

不知幾杯酒下肚,我開始有些困。此刻台上終於換了一首慢一點兒的曲子,我支著下巴癡癡地聽。不知為何,卻忽然流下淚來。那是一首很老的歌,老到我記不起它的名字。

“忘不了你的淚

忘不了你的好

忘不了醉人的纏綿

也忘不了你的誓言

何不讓這場夢

沒有醒來的時候

隻有你和我

直到永遠

隻有你和我……”

在這憂傷的旋律中,酒精再次發力,渾身上下的力氣仿若被抽空,我最後一絲理智也消失殆盡。就這樣,我不知不覺地睡了過去,陷入一個沉沉的夢。

夢裏,我又夢見了陸銘羽,他變成了高中時的模樣,穿著藏藍色的籃球隊服,一個人在籃球場上奔跑。他時不時朝我看,笑容燦爛得像朝陽一樣。

這樣的夢斷斷續續地做著,不管換了怎樣的場景,夢裏的人,卻始終都是他。直到把千山萬水走了個遍,我終於醒了過來。

睜開眼睛的一瞬間,我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

因為此刻的我正躺在裝修豪華的酒店套房裏,而身上正蓋著柔軟又舒適的被子。那條紅裙子被換了下來放在一邊,上麵沾染著明顯的汙漬,不知是誰幫我套上了一套嶄新的睡衣。

我當然不會幼稚到以為別人對我做了什麽。可即便是這樣,我的內心還是止不住地惶恐和後怕,若是我遇人不淑,恐怕今早也見不到與往日一樣的清晨了。

裴吉星,你可真是個十足的蠢材。

我揉著發痛的太陽穴,對自己氣憤滿滿。好在渾身的酸痛讓我的意識恢複了很多。我找到手機,發現手機還是關著機。

我拿起桌上的紅色連衣裙準備換上,卻無意間發現了桌上留下的卡片。那是一張類似明信片的東西,上麵寫著一行意態瀟灑的字——

“忘掉過去,重新開始。會有更好的人愛你。

——Alex”

這字跡,怎麽有點兒眼熟?

Alex到底是誰?是否他就是昨天把我送到這裏的人?

無數個疑問在我腦子裏炸開,電光石火間,關於昨晚的諸多回憶,終於浮出了水麵。

我想起來,我在吧台上睡過去後,再次有點兒意識的時候,就是坐在了出租車裏,一個男人溫雅地扶著我,柔聲和我說著話。我記不得他的臉,卻能清晰地想起他對我所說的一切。

他說,既然你現在覺得你因為他而變得一無所有,那為何不放下過去重新開始?

他說,隻要想重新上路,什麽時候都不晚。

我似乎,把我的一切,都和這個陌生人說了。

我失敗的人生和家庭,我失敗的愛情和事業。一股難以自持的羞恥感湧上心頭,我真恨不得一巴掌打死自己。

重新換上連衣裙,我把髒掉的那塊地方簡單地洗了一下。我在鏡子麵前,好好地把自己整理了一番,然後,好好地審視自己。

這一年,我剛好二十四歲。

正值大好年華,是應該好好為自己拚搏的年紀,可我讓自己如此狼狽不堪。原本還算白皙的皮膚,在宿醉之後顯得憔悴至極,黑眼圈讓我整個人看上去萎靡不振。這副樣子,別說陸銘羽,就連大街上任何普通的男生,都不會願意關注我吧。

我不禁苦笑。

這一切,不都是我自己作出來的嗎?

無論陸銘羽做出什麽荒唐的舉動,我不都是作踐自己,一次次地原諒他嗎?

似乎從命運的伊始,我就情不自禁地被他吸引,圍著他周而複始地旋轉。哪怕我心裏一次次強調,他不可能愛上你的,也無濟於事。他笑了,我心裏的花就開了;他哭了,我的心裏就開始下雨。每天清晨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想他。睜眼起床,對著鏡子刷牙,埋頭吃飯,無時無刻,分分秒秒。這似乎已經變成了我的DNA,刻在我的骨子裏,流在我的血液裏。無法剔除,永不消失。

而我,似乎從沒想過要改變。

隻是一心沉浸在他偶爾施舍的甜蜜中,甚至為了他,放棄了更好的前程,毀了本該不錯的人生。

我抱著這渺茫如煙的希望,遊走在塵世的浪潮中,直到把頭撞得鮮血淋漓,身體傷得破敗不堪,才發現,這一切不過是我搖尾乞憐得來的一縷鏡花水月。

他不會愛我。

一開始就不會,這麽多年不會,最終也不會。

而我卻仍舊傻傻地期待著。

我想,我終於是累了。

很多年前,當我恍然發現喜歡上他的那天,我就知道,我總有一天會累的。隻是我不知道,我會堅持這麽久。而今,真的到了我該放棄的時候了。

他有他的人生軌跡,我有我的人生軌跡,我們,永遠是兩個獨立的個體。

或許,在以後的日子裏,我還是做不到真的忘掉他,可我至少從現在開始,要學會怎樣愛自己。如果我連自己都不愛,又怎能奢求別人愛我呢?

愛本來就是自由的靈魂。

我可以愛他,但我一定要更愛自己。不管怎樣,我都要為自己而活。

這樣想著,我捏著手中卡片的力道不由得加重。小心翼翼地拂去它上麵沾染的一些灰塵,我把它鄭重地放進了我錢包的夾層中,像是珍視護身符一樣虔誠。

這個人說得對,忘掉過去,重新開始。

至於陸銘羽,我想,我會很努力地去忘掉他。

忘掉曾經對他的心動,忘掉和他經曆過的這些年,忘掉我愛著他,曾經那麽那麽深愛,刻入骨髓般的深愛。

這些,他都不必知道,因為這些,都會被歲月無情地抹掉。

一幹二淨,不留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