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去秋來,時光匆匆。

這樣周而複始的日子,踏著時光的浪潮,一點點從我的生命中流過,我甚至都尋不到它的蹤跡。兩年時間,就這樣飛逝而過。而我身邊的每個人,都在命運的喘息之間,悄無聲息地變了模樣。

湯糖和於彩彩結束了大三的生活,開始為自己的未來做準備。湯糖加入了考研、考證的大軍,而於彩彩則找到了一家企業實習。她們偶爾會和我分享一些她們的近況,比如和湯糖經常坐在一個自習室的男生向她表白了,而於彩彩的上司是個特別帥的黃金單身漢。

我想,她們都足夠幸運,最起碼她們的人生越來越豐富多彩。

而和她們相比,陸銘羽似乎成了人生贏家。

他言而有信,在對我承諾後,開始沒日沒夜地鑽研起學習。他學的本就是IT這種熱門專業,加上他在這方麵的努力是別人的好幾倍,所以大四還沒開始,他就用自己的作品,征服了本市最大的IT公司。不光他開發的一款軟件被高價買走,他自己也被高薪聘走。

一時間,他成了整個Z大的神話,畢竟Z大隻是一所非常普通的二本院校。

事實上,我對這件事,一點兒也不意外。就算曾經的他吊兒郎當不思進取,我也從來不覺得這個少年會在以後的人生裏,讓自己過得很差。

自打我見到他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他的身上,帶著一種莫名的天賦和貴氣。他是一塊未經雕琢的玉,隨著家裏的變故,他終於把那層醜陋的包裹褪掉,變成一塊閃閃發光的寶石。

也許是這個原因,父親鋃鐺入獄帶來的陰影,也漸漸退散。昔日裏那個少年,倏忽間變成了一棵讓人可以依附的參天大樹。

而對比起他們,暗淡無光的我毫無建樹。

可我無心哀怨,因為生活並不允許我停下顧影自憐。

陳美華還是老樣子,陰晴不定,動不動就對我發脾氣,隻有在我給她錢讓她去打牌的時候,她才會變得好些。

對於這一切,我隻能默默忍受,並從原本就拮據的工資裏,擠出錢來為她積攢去整形科治療燒傷的費用。

剛入夏的時候,陸銘羽跑來找我。

算起來,我們已經很久沒有見過麵。

這兩年裏,他把大部分時間都用在學習上,甚至連門都很少出,我和他之間的聯係,大多依靠社交網絡。隔一兩個月,我們會一起吃一次飯,分享彼此的生活。而這一次距離我們上次見麵,已經四個月了。他入了職,生活變得更加忙碌,我也不想打擾他,隻是時常流連在他的社交網絡,看他分享的生活點滴,再心滿意足地放在心裏。

他抵達的時候,我已經點好了菜。

對於他的喜好,我了如指掌,每次我們吃飯,我點菜他買單,成了老規矩。

彼時的他,穿著筆挺的西褲,配了一雙低調卻精致的英倫牛津鞋,上身穿著一件簡單的牛仔襯衫,開著幾粒扣子,露出裏麵白色的T恤。他把頭發染成栗色,並做了簡單的造型。他走過來的這一路,引得無數女生的目光在他身上逡巡。

我靜靜地坐在那裏,對著他笑。

剛開始聽到他下定決心要做程序員的時候,我本以為他會像其他的IT男一樣,變得不修邊幅,不知變通,可事實證明完全是我多想了。這個世界是如此偏心,它把我這種普通人變得越來越不像樣,卻讓他更加閃閃發光。褪去年少的不羈和青澀,睿智和帥氣成了他的獨有色彩。

他見到我,難以掩飾臉上的喜悅,在我麵前坐了下來,然後把一個禮品袋放在我麵前。

“這是什麽?”我問。

“小小禮物,不成敬意。”他眯著眼衝我笑,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

我別扭地看著禮品袋,無奈地打趣道:“就你有錢!”

“對,就我有錢!”他眨眨眼,一邊優雅地倒茶,一邊很正經地和我說,“等很久了吧,我剛才有點兒事,這才出來。”

“哦,沒關係。”

“我今天找你來,是有正事跟你談。”他把那杯倒好的茶推到我麵前,“你現在是不是還在那家超市上班?”

“是啊,怎麽?”我問。

“你在那兒待著太沒前途了,難道你要待在那家小連鎖超市一輩子給人打工嗎?”

他的話讓我一愣。

我不是沒想過找別的工作,可是因為我的學曆,我隻能做售貨員、小公司文員助理一類的工作。而相比起來,那些地方的待遇和環境,還不如我在這家超市上班的好。因為這家店的老板,一直知道的我的難處和家庭環境,對我不錯。我也沒辜負他的看重,從最底層的售貨員、理貨小妹,兢兢業業,努力工作,成為了這家開了四五家連鎖門店的超市的儲備店長。雖然工資不高,但這兩年來,我也沒有換過地方。

再說,一個大學肄業的人,去其他地方找工作,比高中畢業生遭遇到的詰問和質疑更多。

“為什麽大學要退學?”

“可惜啊……”

……

“其實我在這裏還好——”我想起了最開始遭遇的一些經曆,婉言拒絕。

“你現在待的那家超市雖然是連鎖超市,但還是比不上大的公司。小星星,你高中時成績那麽好,人聰明又刻苦,完全配得上更好的前程。我們公司是做網絡的,前景不錯,最近行政部正好有一個助理的職位,我想把你安插進去。”陸銘羽不理睬我的拒絕,簡明扼要直奔主題。

“什麽?”我驚得差點兒一口水噴了出來。

他敲了敲我的頭:“幹嗎驚訝成這樣?”

“你什麽時候權力這麽大了?”我說。

“不是我權力大,是老板看重我。我剛看到這個招聘信息,就立馬跑去找他了!他答應我了,說就算沒有大學學曆也可以,隻要工作做得好。”

菜就在這時被服務生端了上來,我借機挪開視線,低著頭看著那盆咖喱蟹。

其實,我並沒有因為在那家小超市工作而覺得不如別人,但是陸銘羽給我介紹工作,是覺得有我這樣一個在超市打工的朋友丟臉嗎?

我不受控製地往這方麵想。

我記起他被那家有名氣的網絡公司聘用的時候,他請我吃飯,偶遇過那家公司的員工,那些人打扮得光鮮亮麗,就跟偶像劇裏那種穿著名牌衣服,出入摩登大廈的時髦白領一樣時尚、精致、洋氣。

而我,雖然有一個超市副店長的職位,但是包括商品上架、庫存盤點那些大大小小的工作我都會參與,平時打扮也跟上大學時一樣樸素平凡。

所以陸銘羽跟那些人打招呼的時候,那幫人的目光甚至都沒放到我身上過,輕飄飄地掠過我,就好像我隻是個路人甲。

哪怕是現在,打扮普通的我跟陸銘羽坐在一起,也會招來其他人疑惑的目光。

我讓自己不要在意那些,但是某些目光掃過我之後那種明顯的輕視,還是會讓我感到心裏一酸。

直到菜全部擺放完畢,我也沒有抬起頭。

“怎麽了?不開心?”他察覺到了我微妙的情緒變化,聲音變輕。

“沒有,怎麽會不開心呢?”我抬起頭,用最大的力氣揚起嘴角。

“哈,那就好!”他的心回到肚子裏,拿起筷子開始吃,“那這樣,你明天就跟我去麵試!”

“好,好吧。”

就去試一試吧。雖然他說得那麽輕鬆,但我知道,他也付出了不少努力才為我爭取到這個職位。

就像我不願自己的心酸被他察覺一樣,他也並不想讓我知道他在背後的付出吧。

我望著對麵打扮得幹淨帥氣、陽光爽朗的男生,心頭滑過一陣微甜,隨後來到的卻是一陣陣的苦澀。

這麽好的人,這個世界上對我最善意與溫暖的人,卻不屬於我。

雖然他此刻是如此為我著想,雖然如果我去了他的公司,會離他更近。可事實上,那種永遠無法走進他心裏的感覺,更加強烈了。

他本身就很優秀,現在更優秀。而我,卻一直在原地踏步,平凡而卑微,被生活壓得根本沒有力氣翻身。

我們的差距可能會越來越大,我深知這一點,卻隻能誠惶誠恐,束手無策。

(二)

兩天後,按照地址,我來到了陸銘羽的公司。

超市那邊,我跟老板說好了。老板真的是個很好的人,不僅多給了我半個月的工資,並且告訴我,如果想回來,原來的位置隨時為我保留。

我很感激這位老板,在我最艱難的時候,給我機會,讓我能支撐住那個搖搖欲墜的家庭,在這個偌大的城市裏生存下來。

但是,我也希望有一點兒變化了。原地踏步的話,我會離陸銘羽越來越遠,終有一日,我可能連他的背影都看不到了。

所以,我猶豫了很久,還是決定聽從陸銘羽的建議,去他所在的公司麵試。

果然如他所說,所謂的麵試不過是走個流程而已,很快我就通過了麵試,當天就開始工作。

雖然我在超市工作很久了,但這畢竟是我第一份在寫字樓的正式工作,我整個人都像充滿了氣的氣球,緊張不已,生怕自己說錯了什麽做錯了什麽給陸銘羽帶去不必要的麻煩。

而這家公司,的確是一家堂堂正正的大企業,這棟大廈是他們自己的,全樓上下的員工加起來達五百多人。

我突然明白了陸銘羽的用心良苦,即便是最底層的前台職位,這種公司也不是說進就進的。

薪水跟我之前差不多,但陸銘羽告訴我,這裏的晉升空間大,獎金、福利之類的也不錯,總體而言,還是會比我之前那份工作好一點兒,也沒有那麽辛苦。

幹淨漂亮的環境,近在咫尺的陸銘羽……

我想,也許這就是我的生活即將變好的開始吧。

帶著對新工作、新生活的美好期許,我仿佛一夜之間又回到了高中時寒窗苦讀的裴吉星。

也許是工作能力強,加上有股拚勁兒,我居然很快便得到了上麵領導的表揚。而不知道他在別人麵前說了什麽,所有人在一夜之間似乎都知道了我是怎樣來到這家公司的。而無論是上班、下班,或者午休時段,總有女生有意無意地故意看我兩眼。這不由得讓我想起了高中時關於我和陸銘羽的流言四起時的情景。

我又有什麽辦法呢?

這麽多年,我一直秉持著一個想法,按照他的性格,如果他喜歡我,他會過來的。否則,就算我再怎麽努力也徒勞無功。所以,就在一些八卦的女同事打聽時,我依舊淡定如常地說,我和他隻是朋友。

可她們看起來並不相信,因為陸銘羽對我的確太好了。

公司為他配了一輛車,讓他上下班方便,就算加班也不至於太勞累。不少女同事想要借蹭車的理由,來接近他,可他毫不客氣地拒絕了,還一本正經地告訴她們,他要送我回家。

得知這件事的我狠狠地教訓了他一番,他這樣拿我當擋箭牌,到底要持續到什麽時候?

不過,他的確說到做到,隻要不加班,每天都送我回家。

隻是,我從不讓他把車停在陳美華容易看到的地方。

那個秘密,我始終把它埋藏在心底,最好永遠不要被發現。

經過一個半月的實習期,我提前轉正了。

恰逢陸銘羽的一群朋友組織了一次家庭聚會,他居然大大咧咧地帶上了我。

我知道他心裏的算盤,他希望我能融入一些圈子,不至於畫地為牢,終日被陳美華折磨。

“你放心吧,大家都是熟人,和藹可親,沒什麽怕的!”

他毫不在意,我卻心有戚戚。

他的那些朋友,我是知曉的,有同公司的工作夥伴,有別的行業的精英,也有一些家境良好的富二代。那些富二代和精英我並不清楚,不過想來也不會差。但同公司的那群程序員和高級UI設計師,我卻清楚一二。

在來到這家公司之前,我也以為公司裏都是一些程序員,而我對程序員的定義從來都是待在電腦前隻會敲代碼的人,可真正來到這裏才知道,那隻是一部分,那些更高端的IT精英,有很多像陸銘羽這樣,有錢有品位,人又帥氣。

而也並不是完全像外界所傳的那樣,IT公司無美女,那些處在上層職位的女員工,多數是優雅有氣質,又能設計一手好作品的成功女性。

所以,聚會的地點定在陸銘羽的組長的個人別墅裏,我一點兒也不意外。但我的到來,明顯讓他們都意外了。畢竟,我隻是公司裏最基層的前台文員,哪裏有資格和這些整日忙著談生意,出差拿國外合作的高端人士坐在一起呢?

很顯然,陸銘羽看不出。

從某一點來講,他對很多事經常拎不清。他總以為,他的朋友能變成我的朋友,就像高中時一樣。

可他沒想過,我們都長大了。我們的世界,是殘忍又冰冷的成人世界。

陸銘羽把我推到大家麵前,很正式地介紹我:“這是我從小玩到大的朋友——裴吉星。我帶她來,你們不介意吧!”

“喲,這不是小裴嗎?來來來,一起玩,別客氣。”項目總監就在這時走過來,招呼我進去。

在他的帶領下,大家都無一例外地裝作歡迎我的樣子。

我卻隻能尷尬地笑。這些人終究與陸銘羽高中那些朋友不同。那些人友好而真誠,而這些人,連一個真心實意的笑,也懶得給我。他們對我的歡迎,不過是看在陸銘羽的麵子上罷了。

我無奈地看了看陸銘羽,可那個傻子隻知道沒心沒肺地傻笑。

坐下以後,並沒有什麽人過來和我講話。不過這樣也好,我落得清閑。

陸銘羽雖然坐在我的旁邊,卻與他們相談甚歡。一堆人嘻嘻哈哈的,其樂融融。而他們嘴裏談的,也都是我一些聽不懂的事情,比如哪個老板新購置了一台百萬豪車,下個月要研發什麽新的項目,而過幾個月輪到誰出國,就連晚餐都是專門聘請的廚師準備的法國菜。

一頭霧水地聽完他們的高談闊論,大家終於上了飯桌。

而我,從早晨以來就積壓的不舒服,在這一刻爆發了出來。我看到那些菜,竟然毫無食欲,吃到一半的時候,我終於止不住胃裏的翻湧,說了句抱歉,便跑進了廁所。

大概是我吃慣了素食的胃,吃不慣這些矜貴的菜吧。

奇怪的是,我剛邁進衛生間,病就不治而愈。

我把身子靠在大理石牆壁上,對著鏡子裏臉色蒼白的自己發愣。門外他們舉杯相碰,盡情歡笑的聲音還是那樣的大,而我卻覺得之於我而言,全都是陌生和孤獨。

他們是另外一個世界的人,那個世界光鮮亮麗,那個世界精彩絕倫。

我站在他們麵前,除了相形見絀,再無其他。

可悲哀的是,這一刻的我,終究還是要回到那裏。

用清水洗了把臉,我的氣色終於看起來好了一些。我整理了一下儀容,推開廁所門。

就在這一瞬間,一個嬌滴滴的女聲清晰地傳來。

“哎,陸銘羽,你怎麽想著帶她來啊?你看她明顯吃不慣法國菜。”

“她是不是不舒服啊?整個人病懨懨的也不搭話。”另一個年輕的男聲說道。

“不是不搭話,你讓她怎麽搭話?”一個略顯沙啞的女聲回答,“銘羽,下次咱們聚會,這種檔次的朋友你還是不要帶了吧。你看帶她來,她自己也不舒服。”

這種檔次?

什麽檔次?

難道現在的我,真的悲哀到要用這種話來形容了嗎?

身子以一個奇怪的姿勢僵住,那種從腳底板滲進來的尷尬與膽怯,毫無防備地湧了上來。我不敢推門出去,也不願退回腳步,尷尬地站在那裏,如同一個木訥至極的傻子。

“對啊,你看我們的話題她都插不上。”

“小裴初來乍到,跟大家不熟,很正常的。”這個聲音明顯是項目總監的。

“她一個公司的小前台,跟大家怎麽熟?”那個女聲輕笑。

而這聲微不足道的輕笑,就像一根針,把我鼓鼓的、像皮球一樣的自尊一針紮破,而我終究學不會雲淡風輕,手心開始冒汗,胸腔也上下起伏。

我要離開這個令我不適的地方。

然而,就在我幾乎奪門而出的一瞬間,陸銘羽的聲音響了起來:“前台怎麽了?人事部經理不也是從前台做起的?”

隻是這一句話,整個房間頓時安靜下來。接著,是一陣詭異的沉默。

而我,卻因為這句話,整個身子都鬆懈下來,之前胸腔裏蓄積的怒意、怨氣和委屈,也不再叫囂。

他們說得沒錯,對比起他們這種精英,我就是這種檔次。可即便如此,陸銘羽仍舊願意為我說話。我甚至能想到,陸銘羽說這句話時的神情和動作。他就是他,即便他變成了成功的人,他也還會這樣維護我。

所以,我為什麽要走呢?

我要留下來,好好地吃完這頓飯。

我絕不可以,讓他因為我,而橫生出任何不必要的枝節。畢竟,能陪在他身邊,我就該慶幸,不是嗎?

深吸了一口氣,帶著一個和善的微笑,我若無其事裝作什麽都沒聽到的樣子,回到了所有人麵前,然後靜靜地坐下。

陸銘羽見到我,先是一愣,而那些沾染了不悅的情緒,卻絲毫沒有消減。以他的性子,如果我現在還沒回來,恐怕他就要和他們吵起來了。

好在,這一切都沒有發生。

項目總監看我回來後連忙噓寒問暖了一下,整個餐桌的氣氛就這樣被挽回了許多。

可我知道,有些事情,一旦有了開端,就再無恢複原樣的可能。

就算我從未想過,有一天陪在他的身邊,也會變得奢侈和困難,哪怕我已經忍受著我不想忍受的一切。

命運的齒輪在我與他之間慢慢地碾過,一切都在悄然發生變化,而我和他,卻總是裝作看不清的樣子,小心翼翼地維護著視若珍寶的友誼。

但是,這樣簡簡單單陪伴在他身邊的日子,真的會風平浪靜地持續下去嗎?像我們一起走過的那麽多年一樣嗎?

(三)

這場不太愉快的聚會結束後沒幾天,陸銘羽出差了。

原本出差的人不應該是他的,可那個人的老婆突然生病了,隻能叫陸銘羽頂替。

當我知道他出差一走將近一個月時,心突然莫名其妙地慌了起來。明明之前也隻是兩三個月見一次,可現在似乎因為整天能見到他,他這一走,反而心裏空落落的。而這種細微的情緒變化,擾得我心緒不寧。

當天晚上,他似乎看出了我有些恍惚,並沒有著急送我回家,而是先帶我去了他的家,嚷嚷著讓我幫他收拾行李。

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我總感覺我和他之間,起了一些微妙的變化。可具體是哪些變化,我又完全說不出。也許,這隻是我的自作多情罷了。

陸銘羽現在居住的地方是公司給他分配的單身公寓,裝修別致,寬敞舒適,而他周遭的鄰居,也大多是公司的人。不過,這種福利待遇,是不會給我這種低級的員工的。

“你好好努力,以後熬到行政辦公室,說不定就可以給你分呢。”他看見我有些羨慕的樣子,湊過來攬住我的肩膀,半開玩笑似的說,“或者,你搬過來和我一起住?”

像是吃辣椒猛然被嗆住一般,我提著一口氣,紅著臉,不可思議地看著他。

他卻馬上舉手投降:“哎,我開玩笑的啦!”

說罷,他笑嘻嘻地走開,去廚房洗水果。

而我,卻傻乎乎地站在原地,被他這句話再次弄得心神不寧。一些酸酸甜甜的滋味莫名地從心底湧了出來。深吸了一口氣,我強迫自己坐在沙發上,什麽都不要想。

不一會兒,陸銘羽端著一大碗洗好的楊梅放到我跟前,並拿出一顆來,朝我嘴裏送。

“你嚐嚐,據說特別好吃。”

“你沒吃嗎?”我把頭側過去,咬住那顆楊梅。

他在我身邊坐下,滿不在乎地說:“隔壁鄰居送的,可我不太愛吃這東西,本來不想要的,但想著你愛吃,我就留下來了。”

我把楊梅核兒吐出來,鬼使神差般問:“是女孩子吧?”

“你怎麽知道啊?”他“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湊過來伸出手,毫不顧忌地捏我的臉。

一瞬間拉近的距離讓我們彼此的呼吸糾纏在一起,他的眸子就這樣出其不意地對上我的目光,我毫無預兆地愣住了。

接著,他也愣住了。

可我們之間的距離,卻並沒有拉開。

胸口劇烈起伏著,我的身子緊繃著,仿若下一秒便是天崩地裂。畢竟,我和他早已過了勾肩搭背卻無所顧忌的年紀。

這時,門鈴響了起來。

我們之間一切該有的、不該有的,就在這一秒,被打破。

陸銘羽如夢初醒般收回剛才有些癡癡的眼神,輕咳了一聲,起身去開了門。

也就是這時,我見到了俞冰。

她就是陸銘羽說的給他送楊梅的同事,年紀輕輕就主管了財務部。除了有一張美麗不可方物的臉以外,還有讓人可望不可即的家境和充滿智慧的腦子。

隻是,這個時候的我,並不知道,我手裏捧著的那碗鮮嫩多汁的冰鎮楊梅,是她精心挑選的。

而我也不知道,俞冰就是和陸銘羽一起出差的人。

那天晚上,我幫陸銘羽整理好所有的行李後,困得直接在沙發上睡過去了。他本來三令五申讓我不要什麽都幫他弄,他自己可以,可我偏偏閑不住,也看不下去他亂疊一通,就幹脆把他的整個居室都收拾好了。

按照事先約好的,我本要送他去機場,可當我醒來的時候,他人已經不見了。

廚房的餐桌上,放著烹飪好的早餐。我睡眼惺忪地看了眼時間,才發覺此刻他應該早就在飛機上了。手機裏有條他登記之前發來的短信,他叫我好好珍惜周末,他走了,不要太想他。晚上下班天黑了就打車,不要心疼錢,他會替我報銷。如果有什麽事,就趕緊打電話給他,就算他不能趕回來,他也要第一時間知道我這兒的情況。

他不擅長發信息,這麽多年來,和我的溝通也無非是能打電話就打電話,能發語音就發語音。可這次,他居然為了想讓我多睡一會兒,特意發了信息。

溫暖的晨光就在這時透過落地窗灑了進來,我握著溫熱的手機,怎麽也不願放下。

我走到飯桌麵前,拿起吐司輕輕地咬了一口,又嚐了嚐煎好的雞蛋。

剛剛好。

就這樣,剛剛好。

也許,以後會更好。

但此刻,已經足夠。

陸銘羽離開後的日子,我開始變得分外忙碌。而他那頭似乎也並不輕鬆,所以我們溝通的時間少之又少。隻是偶爾,他會發給我一些那邊的風景照,而我也會告訴他,今天吃了什麽,遇到了什麽有趣的事。

那種想念他的情緒,始終穩穩地沉在心底,可我的心卻一直在莫名地期盼著什麽。

這樣的生活持續了不到一個月,陸銘羽終於回來了。隻是,讓所有人都沒想到的是,他和俞冰在一起了。

事實上,第一個見證這件事的人,是我。

因為他們,是牽著彼此的手,進來的。

而在看到我的一瞬間,陸銘羽明顯地愣住了,他下意識地鬆開了手。俞冰也因此臉色驟變。而我正在整理文件夾,在看到這一幕的瞬間,那些沒有放好的文件,一下就滑落下去,散了一地。

陸銘羽見狀,想要上前過來幫我收拾,卻被俞冰攔住。

“總監著急要你上去,快走吧。”她溫柔地說,然後似有似無地瞥了我一眼。

不得不說,俞冰的確是我活了這麽多年見過的最好看的姑娘。她能奪走陸銘羽的心,我一點兒也不奇怪。

可即便是這樣,慢慢地退到洗手間隔間裏的我,眼淚還是止不住地滑了下來,伴著外麵俞冰高跟鞋踩踏的聲響,一點點滴在我的心裏。

他終究不喜歡我。

而我,大概,永遠都在自作多情吧。

這是一個多麽殘忍的事實。

可我怎麽就這麽蠢,始終看不清呢?

很長一段時間裏,我都不知道怎樣麵對陸銘羽。

我怕我怨懟的情緒被他知道,更怕我暗戀他的心事,被他戳破。所以,我能躲就躲,一下班我就風風火火地走掉。他打電話給我,我也裝作很忙,匆匆說幾句就找借口掛掉。

時間久了,他也不再找我,兩個人隻是偶爾見一麵,打個招呼。

可我們誰也沒想到,會在高中的同學會上見到彼此。我以為他不會來,他似乎也以為我不會來。所以,我邁進包間,看到他和俞冰坐在那裏的一瞬間,整個人如遭雷擊。

有幾個相熟的老友叫我過去,我卻無法緩過神來。

陸銘羽見到是我,想要笑,卻沒有笑出來。尷尬的氣氛,讓每個人都變得不自在。

就在他想要開口說什麽的時候,我的手機突然響了,是陳美華的電話,她知道我出去聚餐,所以要我記得帶夜宵回去給她。可我不管她說什麽,隻顧著說,好的好的,我馬上回去,然後掛了電話。

我不想待在這裏,這讓我想起很久之前的程朵和高中的校花。

因為俞冰正用和她們一樣的眼神看著我。

不要再重蹈覆轍,我出的醜已經夠多了。

想到這裏,我欠了欠身,跟組織這次聚會的同學說了聲抱歉後,轉身大步離開。

新買的高跟鞋有點兒打腳,身上不太合身的連衣裙的肩帶也總往下滑。我就這樣一路跌跌撞撞地出了包間,走到大廳的時候,發現自己早已淚濕滿麵。

無數回憶向我湧來,我仿若一塊孤立無援的暗礁,置身在浪潮中,對湧來的冰冷和黑暗無能為力。

就在這時,一隻手拍了拍我的肩。我轉過頭去,卻發現是當年的校花。

我雙目瞪圓看著她,她卻隻是對著我微笑。

她怎麽也在這兒?

“你走得太急,胸針落下了。”她伸出手,掌心躺著的正是我的胸針。

“謝謝……”我默默接了下來,卻不知如何麵對她。

這麽多年過去,她褪掉了年少的驕傲,變得溫婉動人,眼角眉梢都洋溢著幸福的滋味。

“你很意外我在這兒吧,其實我和小班要結婚了,所以才在這裏。”

聽她這樣一說,我才恍然大悟。小班就是這次聚會的組織者,而我剛剛太匆忙,竟然沒有看到她。原來,他們成了一對。

“其實,是陸銘羽發現你的胸針掉了的,你知道,他總是對你格外注意。”她無奈地笑,“他本想出來拿給你,卻被俞冰果斷地攔住。”

“是嗎……”我緊緊地握著背包肩帶,對於這些話,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唉。”她歎了口氣,“其實我這次下來找你,也是想跟你說聲對不起,當年是我誤會你了,你跟陸銘羽,根本就不是我想的那種關係,至少,當年不是。”

“你的確誤會了,他從頭到尾喜歡的都不是我。”我苦笑。

“也許吧。但不可否認的是,你在他心中,始終占有著無法替代的重要位置。這個位置,每個喜歡過他的人,應該都介意過,但始終也沒人撼動得了。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常規定義的喜歡,但僅僅是這樣,就已經讓那些喜歡他的人,氣憤得不行了。”她微笑著,語重心長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想,陸銘羽在很多時候,根本看不清自己想要什麽。”

是嗎?

看不清什麽嗎?

如果他真的喜歡我,這麽多年了,他還看不清嗎?

我苦笑著搖頭,眼睛裏泛起一陣陣酸澀。

“謝謝你,不管怎樣,都謝謝你能來安慰我。”我的聲音沙啞極了。

她隻是靜靜地看著我,溫柔地笑笑。

我常常覺得,歲月既是溫柔的,又是殘忍的。它把乖張驕傲的人,變得溫婉動人,把衝動無知的人,變得大度智慧。可它卻殘忍地,始終無法改變我。

裴吉星還是那個裴吉星,隻要一涉及陸銘羽,就會忍不住心痛哭泣的裴吉星。

不管日月星辰的變遷,還是春夏秋冬的輪換,我都永遠一樣,永遠也無法不喜歡陸銘羽。

(四)

那天過後,我生了一場大病。

發燒到40℃,整個人癱軟在家,除了躺著,根本沒有力氣做別的事情。我用最後的力氣打電話請了假。

陳美華依然沒有管我,唯一善意的表現是,一向不消停的她,難得地安靜了下來。

但期待她的照顧,是不現實的。

從小到大,我生病的時候,都隻有父親陪在我身邊,而陳美華則隻有一腔怨言:請假了就要扣工資,拿回家的錢就少了很多;一個丫頭片子感冒發燒有什麽好擔心的,她身體壯實著,撐一撐就過去了……

在這些天裏,我做了許多夢,夢見了小時候父親的照顧,陳美華的無動於衷,夢見了父親離世後那一段黑暗的日子,夢見了自己被陳美華趕出房間,在涼亭裏遇見微笑的少年陸銘羽,夢見長大後的陸銘羽牽著別人的手離我遠去,我怎麽追都追不上……

而醒來的時候,我總是大汗淋漓,然後,回憶起夢裏那些片段,胸口就一抽一抽地疼。

我想,如果我能在大夢中溺死過去,就好了,這樣,就不用抵禦醒來後的疼痛。

想來也好笑,每一次陸銘羽有了女朋友,我總會這樣生一場重病。

好像隻有這樣,我才能抵抗這一切的折磨。

吊針打到第五天的時候,我的燒終於退了,而我也終於有了力氣好好吃上一口飯。

在食物咽下去的一瞬間,我突然有種涅槃重生的感覺。

陸銘羽的電話就在這時打了過來。

正在吃瓜子的陳美華嚷嚷著,你快接吧,他每天都打好多次,煩死人了。

自從陳美華知道是陸銘羽為我找到這份工作後,對他的敵意被沒有以前那麽深了,很多時候,她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隻要我能賺錢給她花。

看著一直閃爍的手機屏幕,我終究還是沒能狠下心,把它接了起來。

手機剛放在耳邊,那頭就傳來陸銘羽急切的聲音:“裴吉星,你現在怎麽樣了?病好了沒?我現在在你家樓下,你能不能出來見見我?”

不知為何,聽到這一串話,我的腦袋突然一陣缺氧。平複了好久,我才有力氣說話。

“我好多了,謝謝你。”我的聲音輕輕的,盡量保持著平穩的語調。

“那就好,但你現在能不能下來一趟,我買了很多補品給你——”

“我……我現在不在家。”我小心翼翼地撒著謊。我現在並不想見到他。

“是嗎,那你現在在哪兒,我給你送過去?”他近乎在求我。

“我不方便告訴你。”我說。

“那好,我在你家樓下等你。”他有些失落。

而我沒有再回答,直接按下了掛斷鍵。

我靜靜地趴在桌上,那些以為止住了的眼淚再一次忍不住地流了下來。我突然很生陸銘羽的氣,很生氣很生氣。為什麽每次都是這樣,每一次都是如此相同?為什麽每一次在我決心忘記他的時候,他又跑過來熱切地找我?

這樣,很有意思對不對?

可你知不知道,這樣真的很疼?

不知過了多久,我在眼淚中睡了過去,醒來的時候,已經到了晚上十點。此刻的我正躺在**,陳美華也早就回到臥室睡覺了。

看了看手中握著的手機,屏幕上顯示有許多未接來電,全都是陸銘羽打來的。而最近的一個,居然是兩分鍾之前。

難道?

一種不好的預感湧上心頭,我起身跑去陽台一看,果然發現陸銘羽正坐在樓下的花壇邊,傻傻地等待著。

幾乎是想也不想地,我隨便套了一件外套,衝下了樓。

他看見我的一瞬間,眼神頓時亮了。可他卻沒有生氣的意思,隻是傻乎乎地走到我跟前,把兩大袋補品遞給我。

“你怎麽這麽傻啊,多冷啊。”我有些嗔怪。

“沒事,沒事的。”他嗬嗬地笑著,硬把補品塞進我的手裏。

“我想我該回去了,太晚了,俞冰她……本來就不同意我來看你。”他搓著手心,像是故意說給我聽一樣。

我的嘴角忍不住抖了抖,揚起了一個理解的笑容。陸銘羽,你到底是多傻,到現在,你還在怕我誤會你對我的好,是因為喜歡我嗎?

我已經再也沒有那麽天真了。

“回去吧,謝謝你。”我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深吸了一口氣,又重重地歎了一口氣,低聲說道:“要是她也有你這樣的好性格,我想我們之間,就不會鬧出這麽多不開心。”

“她……是不是很介意我啊?”我問。

“嗯,為此她一直在和我吵。有的時候,我真的覺得天崩地裂。可我還是喜歡她啊,沒辦法。”他苦笑,“喜歡一個人,就是這麽卑微。”

對啊,喜歡一個人就是這麽卑微。

雖然我很多次都告訴自己,不要再去關心他,特別是在他有正式交往的女友後,為了避嫌,我至少應該退到安全的距離裏。

但是,又沒法不擔心。

“男女交往,最需要的就是互相理解和體諒。銘羽,你站在她的角度想想吧。如果我是她,也會在意這些的。”

“可我跟你真的隻是很好很好的朋友啊!比哥兒們還鐵!我不明白為什麽她那麽忌憚你,還總是無理取鬧?明明她之前每天都是開她的紅色跑車上下班,現在卻要我每天接送……”

陸銘羽皺著眉頭,跟我說起他跟俞冰之間的一些不愉快。

我忍著心理和身體的雙重不適,安靜地聽著,但是心已經漸漸遠去。

什麽時候,我才能從名為陸銘羽的魔咒裏解脫呢?

原本以為在靠近他的距離待著,我就足夠幸福了。

但我沒有料到自己始終是那麽貪心,因此聽著他訴說另外一名女生的親密交往,心如蟻噬。

陸銘羽,你幸福了,可我呢?

第一次,我生出了想要遠遠離開他的念頭。

那天,陸銘羽跟我談了很久,很久。他的心情終於恢複了一些才離開。

第二天,當我收拾好開始好好上班的時候,卻全然不知一場巨大的風暴在等著我。

沒錯,在我回到崗位的第一天,俞冰就怒氣衝衝地來找我。

正常情況,工作時間是不允許員工私自下樓的,更何況是找麻煩。可是沒辦法,誰叫這家公司的股東是她舅舅呢,她當然可以肆無忌憚。

事實上,這並沒有多疼,可這種感覺,卻比千刀萬剮來得更加痛苦。

在場的十幾名求職者都愣住了,而和我一起處理的行政人員,也都被俞冰嚇到了。

就在我想開口的時候,一個耳光毫不猶豫地抽在了我的臉上,聲音響亮,宛若一聲驚雷。我的臉頰,就這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火速地紅了起來。

我捂著臉,平靜地看著她氣衝衝的臉,以及地上那些我和陸銘羽昨夜見麵的照片。我突然很想放聲大笑,我就那麽重要嗎,重要到專門找人來監視?

“裴吉星,勾引別人男朋友就這麽爽嗎?”她的一字一句猶如尖刀,“我以為你至少是個德行兼備的姑娘,但我現在看來,你與外麵那些下三濫的女人沒有任何區別!”

“夠了!俞冰!”陸銘羽就在這時從樓上衝了下來,立馬攔住了她。

場麵在這一刻混亂到極點,而我隻是巋然不動地站在原地,仿若一切都與我無關。

“哢嚓,哢嚓——”

有人開始拍照,有人議論紛紛。

而聽到這件事後,不斷有高層衝下來,試圖阻止這個局麵。

可沒用,俞冰就像瘋了一樣廝打著陸銘羽,仿佛積攢了許久的怨氣終於發作出來一樣。

我卻隻覺得這是一場夢,一場荒誕無稽的夢。

夢裏,有個叫裴吉星的小醜,她除了逆來順受,什麽都做不了。

可是,誰能告訴我,夢,要如何才能醒來?

就像我的劫數,到底怎樣才能結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