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蒙蒙亮,我接到了陸銘羽的電話。他一副酒後清醒的樣子,聲音帶著朦朧的沙啞。
我躲在被子裏,不敢大聲回答他,因為我怕他聽出一晚沒睡的我聲音裏的疲憊。
跟我道了歉後,他趕回了學校上課。
我終究還是選擇什麽都沒有跟他說。我並不是一個愛找事的人。經曆了兩次如此難捱的痛,如果還不長些記性,就真的太過廢物了。那是陸銘羽的愛情,他愛怎樣,又關我什麽事呢?現在的我,隻想平平淡淡、安安穩穩地過我的日子。
不需要任何人來評判我,也不需要任何人對我的事指手畫腳。
不知不覺間,我覺得我似乎比以前勇敢了那麽一點兒。最起碼,早上起來的時候,我沒有顧忌還在賴床的程朵,輕鬆自如地收拾東西。
她如果再惹我,我決不饒她。
而事實上,這件事情過後,程朵的確有所收斂。
不過,要知道,我對她的態度也從吵架後截然相反。按照湯糖的話來說,就是我仿佛脫胎換骨了一般。
這樣挺好的,最起碼我活得不憋屈。
陸銘羽和程朵在幾天後極其自然地和好了,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
但這種感覺對於我而言,像剛洗完澡又穿上了髒的內衣。不過好歹,我的痛覺神經麻木了許多,也不至於惡心得那麽厲害。
隻是,我不再主動找陸銘羽,就連接他電話的次數也刻意減少。
他似乎知道我生氣了,也不敢來找我。
可他們終究還是分手了。
那是在期末考試的前一天,程朵手挽著學校另一個男生,大搖大擺地從我們麵前經過。更讓我們萬萬沒想到的是,當天晚上,她就向我們宣布,她下學期就不在宿舍住了。說完,她煞有介事地看了我一眼。
我的臉色不是很好。
她抱著雙臂走到我跟前,裝出一副好心的樣子說:“我把你的陸銘羽還給你了,你現在可以想怎樣就怎樣。我想現在他也挺需要你的。”
彼時的我並不懂她話裏的意思,畢竟我和陸銘羽已經很久都沒有聯係彼此了。但她這句話,著實讓我不爽。
我轉過頭,笑著回應:“那太好了!謝謝你終於放過了陸銘羽!也希望你這一任能維持得久一點兒!以後陸銘羽會怎麽樣,也不勞你這個極品前任來操心了!”
“裴吉星!”她咬牙切齒地看著我。
我知道,我成功地激怒了她。
像她這種人,哪怕分手也希望前任一直惦記著自己,為自己生,為自己死,為自己愁,為自己癡心不改、終生不悔,而她自己則可以遊戲愛情,瀟灑人間。
我沒資格管她怎麽談戀愛,但是,她棄如敝履的人,是我一直珍惜和喜歡的人。
我不想她在傷害他後,還那樣用言語埋汰他。
所以,這一次,我還擊了回去。
然而她也隻是咬牙切齒地看著我,然後轉身氣衝衝地走了。
認識她這麽久,我居然才摸清她就是一隻紙老虎,我也真夠失敗的。
順利地考完試後,我收拾好行李,大張旗鼓地回了家。
我給陳美華買了一些小禮物,這些都是用我打工的錢賺的。
陳美華雖然沒有表現出特別喜歡的好臉色,但態度也緩和了一些。大概最近打牌的手氣也不錯吧,我送禮的時候是她心情不錯的時候,因為她也少有地肯給我好臉色看。
我一邊收拾東西,一邊和她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她卻突然提到了陸銘羽。
“你跟我們家之前樓上那個男孩最近走得還近嗎?”
“怎麽了?”我問。
“他最近搬回來住了,聽說家裏出了大事,現在隻有他自己一個人回來了,過得慘兮兮的。”陳美華說,可惜地搖了搖頭,“要是他們家以前的那種條件,你和他多來往是好的,不過現在他家這種情況,你還是跟他少來往的好。”
“你說什麽?”我驚得直接站了起來,“他家出什麽事了?”
“他爸爸生意失敗,欠了好多錢,進了監獄。他怕連累妻子和孩子,在事情曝光之前就跟老婆離了婚。陸銘羽的媽媽直接病倒了,住著院。陸銘羽一個人搬回這邊住了,也沒什麽人管他。哎,你幹嗎去?你不會去找他吧!哎,你個死心眼——”
我顧不上陳美華的阻攔,直接衝了出去。
在這一刻,我突然無比自責。作為他的朋友,我完全不知道他家裏發生了這麽大的事,要知道,這件事對他這種從小在蜜罐子裏長大的人說,根本就是晴天霹靂。
我突然明白程朵為什麽一點兒也不惋惜地就與他分手了,以及為什麽總有陌生的電話在深夜裏給我打兩聲就掛掉。
那一定是陸銘羽,他需要我,卻又不敢直白地告訴我。
我三步並作兩步,很快便來到了陸銘羽家門口,敲了敲門。
過了好一會兒,裏麵才傳來窸窣的聲響,防盜門毫無預兆地打開了。繼而,一個穿著沾染著些許汙漬的白毛衣,頭發亂亂的男孩站在了我麵前。
他的眼窩發黑,比以前瘦了許多,看起來病怏怏的。
我的眼眶一下就酸了。
見到是我,他眼神突然亮了一下,不由自主地伸出手。
我突然很想碰碰他,誰知下一秒,他就拉過我的手,把我緊緊地擁入懷裏。他的身上混著煙酒的味道,我知道,他一點兒也不好過。
好在,現在,我會陪著他。
他把頭埋在我的脖頸間,聲音低沉,帶著一絲委屈:“裴吉星,你終於來了。”
(二)
不成熟的戀愛就是一坨巧克力味的大便,甜蜜過後,總能讓你作嘔。
當我把這句話說給陸銘羽聽時,他正在吃巧克力味的餅幹,惡心得直接吐了出來。他無奈地對我說:“裴吉星,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伶牙俐齒了。”
“就是告訴你,經曆糟糕的戀愛後,要學會成長,提升品位。”我一邊說,一邊把他的外套扔進了洗衣機。
男人終究是男人,沒有人照顧,不管平時再怎麽幹淨,家裏也還是會亂糟糟的,一塌糊塗。屋子裏到處都是空啤酒瓶,廚房裏都是速食麵的垃圾,他的頹廢和消沉,我一眼就洞悉了。
“對不起,小星星,這段時間我……我……”
家庭遭遇變故,愛情又遭遇背叛……
他這段時間承受了很多,我知道。他從前是多麽閃耀和帥氣的少年啊,跟現在這個頹廢失落,連眼神都失去銳氣的男生天差地別。
“我知道的,沒關係。陸銘羽。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我忍著為他感覺到的心痛,微笑著看著他。
陸銘羽一愣,隨即,他也彎起了嘴角,在他那病弱的臉上,我似乎也看到了那種充滿溫暖和元氣的光芒。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因為我會陪在你身邊。
我在陸銘羽家整整待了一天。
陳美華跑來叫過我幾次,但我都沒有走成。因為原本就發著燒的陸銘羽,一聽說我要走,就難受地在**哼哼。
我終究還是不忍丟下他的,他就像我身上最脆弱的軟肋,它一疼,我就跟著坐立難安。
不得不說,他把這個原本整潔的房子弄得異常亂,我花了好久才收拾幹淨。然後又把他所有衣服都洗了一遍。最後,又買了一些食物,放進冰箱裏。把這些都忙完以後,我拿起一本書,坐在他床邊,一邊看書,一邊守著他。
他一開始隻是拽著我的衣角,後來,便毫無顧忌地拉著我的手,陷入了深深的夢中。
不知從何時起,我心愛的少年,就這樣默默經曆了那些我根本不敢去想的困苦艱難。他假裝堅強的外殼終於碎掉,露出裏麵新生嬰兒一樣稚嫩的心靈。而在我麵前,他把這些最軟弱的地方,毫無保留地展現出來。
我的心倏爾變得濕漉漉的,我不知道那是難過,還是欣慰,抑或是別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我俯下身子,看著他顫抖的睫毛,忍不住摸了摸他的額頭。
不管怎樣,我都希望這個少年好好的。
走的時候,我把之前從提款機取出來的四千塊錢放在了他的枕旁。我沒有那麽多錢還給他,隻能先給他這麽多,至少可以先讓他生活得好一些。等這段時間過了,我就帶他和我一起打工,這樣他人也會變得積極起來,一切會好很多吧。
回到家時,陳美華意外地還沒睡,我本打算偷偷地溜進臥室,卻被她抓個正著。她叼著煙,責罵劈頭蓋臉地朝我扔了我來。
“裴吉星,你現在才多大,就圍著男人團團轉了!”
“你說話能不要那麽難聽嗎?我和陸銘羽關係那麽好,他有事我幫幫他又沒什麽。”我有點兒控製不住我的情緒。我想,這也許是人在大學變得勇敢了的緣故。
“沒什麽沒什麽,我告訴你,你把他當普通朋友還行,但你不許喜歡他。他現在這副樣子,自己都不知道怎麽辦呢。她媽媽還在醫院裏花著大把大把的錢,你可別幹賠錢的事!”
昏黃的燈光把陳美華的臉照得油膩膩的,她一臉尖酸刻薄地抽著煙,絲毫不在乎說出口的勢利冷漠又自私的話。
我討厭她這樣。
我討厭這樣的她,竟然是我的媽媽。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被陳美華叫醒,和她去置辦年貨。
我知道她的算盤,她就是不想我再去看陸銘羽。
我沒有表達出不滿,擺出一副聽之任之的態度。
陸銘羽也確實該好好休息一下,畢竟他的燒剛退。隻是這休息的時間著實有些過長,中午吃飯的時候,我跑去給他送飯,卻怎麽都敲不開他的門。
整個下午都我都心神不寧的,他也沒有給我打過電話。而他的電話似乎根本不在身邊,不管我怎麽打,都沒法接通。
見我這樣,陳美華終於忍無可忍,強行勒令我今天不準再出去。
可誰會又在意她呢?她在我處於青春期的時候都沒有像樣地管過我,現在這樣亡羊補牢又有什麽用?
我把她的話當成耳旁風,身心都係在電話上。
直到傍晚,電話終於響起。
我從淺淺的夢中驚醒,抬手抓過了手機,上麵顯示著一串陌生的數字。並未完全清醒的我想也不想就按下了接通鍵,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問:“是裴吉星嗎?”
不知為什麽,我的手突然有些抖。
“是的,請問你是……”
“請你來一下中山路的警察局,你朋友陸銘羽現在在這兒。”
這句毫無感情的對白像是一盆冷水驀地澆了下來,讓我徹底清醒。我來不及思考,用最快的速度翻身下了床,隨便抓了一件外套,就衝了出去。
在出門之前,我拿走了藏在櫃子底下的一盒子私房錢,但那也是陳美華的錢。此時她和她的幾個姐妹約出去喝酒了,根本沒時間管我。
我不敢想,如果她知道自己這個向來循規蹈矩的女兒,為了一個男生偷拿了她的錢,會不會暴跳如雷。
不過,我沒時間思考這些。
這些錢,我會還給她的。
出去的時候,外麵正下著鵝毛大雪,我鬼使神差般再次衝上樓,翻出一件非常厚重,男女都可以穿的羽絨服。
我想,此時的他一定異常狼狽。
事實證明,我的猜測一點兒偏差都沒有。當我抵達警察局的時候,第一眼就看見陸銘羽靠在拘留室冰冷的牆壁上,表情麻木地閉著眼睛。他的臉青一塊紫一塊,胳膊上的傷口還流著血。他仍舊穿著那件白色的毛衣,隻是更髒了。他的衣服都被我洗了,哪裏還有別的衣服可穿。
我的眼淚忽然就流下來了,猝不及防,把心頭淋濕一片。
也許是聽到了聲響,他就在這時緩緩地睜開了眼睛。在看到我的一瞬間後,他並沒有喜出望外,而是用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眼神,看了看我,然後強忍著淚,別過頭去。
半個多小時過後,那些警察詢問了案情,並且在我交了罰金和跟另一方的和解金後,終於同意放了陸銘羽。
我把剩下的那筆錢塞在了大衣裏麵的口袋裏,然後站在拘留室門外,老老實實地等陸銘羽出來。
在他出來的一瞬間,我把那件羽絨服穩穩地披在了他的肩膀上。
他雙眸含淚,高高立於我身前,與我默默相視,想說什麽,終究沒有說出口。
出警察局的時候,已經將近八點,雪卻依舊沒有停的意思。
陸銘羽和我一前一後地在雪中漫步,昏黃的路燈把我們的影子曖昧地交疊在一起。
我忍無可忍,終於開了口:“為什麽打架?”我再也無法控製住自己的腳步,氣衝衝地走到他跟前,用質問的眼神審視他。
那張帶傷的俊臉上滿是錯愕。然而這細微的表情持續了一秒都不到,他就別過頭,冷淡地說:“不關你的事。”
無名火一下子躥了上來,我惡狠狠地說:“我花錢保釋你,就關我的事!”
他的身子一顫,終於和我對視。
同一時間,我的手機突如其來地振動起來。
我知道是陳美華,可我現在完全沒辦法顧及她,更不想聽她的責罵,所以我毫不猶豫地按掉了電話,並選擇關機。
在這之前,我必須和眼前這個男生,把一些事情,處理清楚。
可此時的我,並不知道,就是這樣一個簡單的決定,徹底把我和他,從原本相交的人生軌跡上,徹底剝離開來。
仿佛皮肉分離,無聲無息,卻痛到窒息。
待我幡然醒悟之時,卻連後悔的資格也沒有。
在我的再三逼迫下,陸銘羽終於把他打人的原因說清楚了。
原來,他打的那個人,是出賣他父親,讓他父親破產的始作俑者。那些罪名,並不應該完全加諸他父親身上,而這個人卻把自己身上的罪名也推給了他的父親。本來去超市買東西的陸銘羽碰巧撞到了他,並跟蹤到中山路這邊,二人發生了口角,陸銘羽忍無可忍打了他。
向我解釋完這些以後,陸銘羽突然悲哀地笑了。他說:“巧了,裴吉星,為什麽每次我最難堪的時候,都讓你撞見呢?”
“也許是你想讓我看見。”我輕飄飄地說。
我張開雙臂,就這樣擁抱住了他。
沒有緊張到呼吸錯亂,沒有心髒狂跳到律動不齊,我隻是想把溫暖,傳遞給眼前的他。
他不知道,此時的他看起來有多麽荒涼,荒涼到好像隨時會消失在這茫茫白雪之中。
他似乎徹底變了,不再是之前那個桀驁不馴的少年,命運把他的棱角一點點磨平,又把苦難,灌進了他的軀殼。
“謝謝你,裴吉星,謝謝你無論在我多麽落拓的時候都願意回來找我。”他把瘦削的下巴抵在我的肩頭,輕聲說,“然而我現在什麽都不能給你。”
“夜宵也不能嗎?”我調皮地衝他眨了眨眼,試圖打破此時莫名憂愁的氣氛。
他無奈地笑了,重重地點了點頭。
我們兩個就這樣不顧大冷天,跑去吃了麻辣串,而我的手機也沒有再開機。不是我忘記,而是我不想。當然,我並沒有忘記陳美華,我至少還是要表示一點兒賠罪的意思。
拎著特意為陳美華買的夜宵,我和陸銘羽有說有笑地回到了小區。
讓我們誰也想不到的是,此時本應安靜的小區裏,聚集了好多人。而在人群中央,停著兩輛車,一輛是火警車,一輛是急救車。抬眼望去,五棟左數第一個窗子,正冒著濃濃的煙。
陸銘羽抬眼一看,緊張地問道:“那是你家嗎?”
腦子“嗡”的一聲,我的心跟著急劇下沉,顧不得袋子裏帶湯的夜宵,我搖搖晃晃地擠進人群。
僅僅一秒鍾的時間,眼前的事實就證明了前一秒心中所有不祥的預感。
大概有三個人被陸續地抬進救護車裏。前兩個人受的傷並不重,而第三個滿臉是血,大紅色連衣裙被燒掉了一半的人,我一眼就看出,那是陳美華。
這一瞬間,我覺得自己在做夢。
沒錯,我很討厭陳美華,討厭她這樣勢利又刻薄冷漠的人是我的母親。
但是,我從來沒有希望她就這樣消失。
畢竟,她是我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了。
我甚至在心底一直有個天真的願望,有一天,她醍醐灌頂般清醒,不再對我冷漠,像世界上所有其他人的母親一樣,對我溫柔地關懷照顧,讓我和她,做一對俗世裏最平凡的母女。
可現在,我那個天真的想望似乎一下子碎裂了。
她被大火燒傷,生死不知。
而之前的電話,可能是她危急關頭打給我的最後來電。
我卻拒接了。
這樣想著,我毫不猶豫地抽了自己一耳光。
可除了痛,什麽都沒有改變。
耳畔突然出現忙音,不斷的哀號聲向我湧來,而我仿佛置身大海之中,無處可逃。
陸銘羽就在這時上前扶住了不由自主向後倒去的我。
救護車的鳴笛聲響徹夜空,我原本就殘缺的人生,在此刻以摧枯拉朽之勢,再次崩塌。
而我,除了無能地哭泣,一點兒反抗的資格也沒有。
(三)
我永遠忘不掉裴誌明離開的那天。
那是一個燥熱的午後,家裏隻有我一個人。陳美華和裴誌明沒有按時回家為我做飯,我搬了張小板凳,一邊坐在門口等待,一邊費盡心思地削我的鉛筆。裴誌明是不允許我削鉛筆的,他總怕我劃傷,所以我極盡所能,小心翼翼。
就在我馬上要把鉛筆芯削出來的時候,院子的大鐵門突然被推開。陳美華猛地衝了進來。直到她來到我身邊,我才看清她臉上哭花了的妝。她像是受了很大的刺激,打橫抱起我,那柄鋒利的小刀就這樣劃傷了我的手。血流了出來,我意外地沒有哭。
察言觀色是我的天賦,這點我從不否認。
她神經兮兮地念叨著一些我聽不清也聽不懂的話,然後把很多錢和首飾塞進她的皮包裏,帶著我,落荒而逃。
接著,她帶我去了一家很小的旅館。
那家旅館又舊又破。趁著她洗澡的間隙,我終於忍受不了疼,小聲地哭了起來。
後來我常常回憶起那個傍晚,心裏的感覺永遠是無助和悲傷。也許那個時候我哭,並不完全是因為痛。
洗完澡後的陳美華冷靜了一點兒,但當她看著舉著手指對她喊疼的我時,暴躁的神經再次被觸碰。她並沒有過來抱我,而是狠狠地推開了我,衝我大聲喊道:“哭,就知道哭!”
“你爹死了,你知道嗎?他撞死人了,自己也跟著死了!”
“這日子沒法過了!沒法過了!”
“讓我賠錢,我拿什麽賠,拿命賠嗎?”
……
後來她說了什麽,我再也記不起來,我隻是坐在地上,聲嘶力竭地哭。手上殷紅的血滴在我的白色小花裙上,這是我人生第一次知道痛的滋味。
不隻因為我的小傷口,更因為她說,裴誌明死了。
很久很久以後,久到我有了自己的思想,久到我知道死了的真正含義是什麽,我才開始懼怕回憶這個傍晚,這個炎熱潮濕、抑鬱難安的片段。
而今,我無法抑製地,再次記起了它。
它之所以讓我恐懼,隻因為在那天,那個愛我的人,硬生生地離開了我。
而今,這種恐懼再次爬上了心頭。即便此刻陸銘羽緊緊地把我抱在懷裏安撫我,我也壓抑不住從脊背傳來的刻骨冰冷。
我想我終究是愛她的,她也終究是愛我的。
否則怎麽在家裏意外著火的情況下,隻因不確定我在不在,她就固執地衝進去找我呢?
隻是這一點,我明白得那樣晚。
在急救室等待一夜後。我終於從醫生那裏得知了情況。
手術還算順利,她脫離了生命危險,但身體的三分之一以及半張臉被嚴重燒傷,很難恢複。
不知道到底是懼怕她醒來後我無力承擔的一切,還是慶幸於她沒有和裴誌明一樣殘忍地舍我而去,身上的最後一絲氣力終於被抽幹,我無力地跌坐在地,眼淚順著冰冷的臉頰往下落。
陸銘羽心疼地看著我,替我擦去臉上的淚水,卻無法替我擦去命運裏這場注定的風浪。
我自始至終都沒有告訴他,為什麽陳美華會莫名地衝進去,我不想讓他跟我一樣背負著內疚而活。
如此想來,這是我唯一能夠為他做的事了。
值得慶幸的是,火災並沒有殃及他的家。
他要我跟他回去好好休息,我拒絕了。這是我的孽,我要自己償還。他拗不過我,隻好固執地陪我在醫院待了一夜。
回去如何,不回去又如何?我早已沒有了家,守著陳美華,是我唯一能做的事。
第二天我實在看不過困得不行的陸銘羽,把他硬塞進的士。
把這一切都處理好以後,趁著陳美華還沒醒,我找到了新的住處。雖然房間很小,樓區很舊,但好歹收拾一下可以住。
我必須在她醒了以後,給她一個家。
三天後,陳美華終於醒來。
而我早在這三天中見識了人生裏的諸多人情冷暖,曾經表麵麻木內心脆弱的我在這短短的時間內消失不見。我處變不驚地把煲好的湯放在桌上,縱使她用幾乎可以殺人的目光仇視著我。
和她的交鋒,終究比我想的還要糟糕。
她就像一座正在爆發的火山,還沒等我說一句話,就把她身邊伸手能及的所有東西扔向我,包括那壺滾燙的湯。
她像是瘋了一樣問我:燙不燙,燙不燙!
醫生和護士趕忙衝了進來,拉開了向我撲過來的她。
發紅的手被我握緊,可這些疼,我都能忍。
隻要她能好受些。
可僅僅這些,並不能抵消她所有的怨恨。
住院的這些天,她都拒絕和我溝通,心情不好的時候,甚至連飯都不要我喂。我幾乎把所有有限的時間都用在照顧她身上,另一頭,我同時打了三份工。
因為隻有這樣,我才能負擔起我們所有的開支。
總之,這個糟糕的年,在陳美華對我無休止的憤怒中,好歹熬了過去。
而這麽長時間裏,陸銘羽沒有出現。他得知陳美華醒來以後,本想帶著水果來探視,卻被我婉言謝絕了。
陳美華質問過我當天到底在哪裏,我沒有告訴她我是去保釋陸銘羽了。如果知道,估計她怨恨的對象會轉移。
本來,這一切的錯都是我造成的。
這是我犯下的罪孽,我得自己承擔後果,跟陸銘羽沒有太大關係。
我寧願一個人承受來自母親的怨恨,為了照顧她,我也隻能選擇和陸銘羽暫時斷了往來。
再次見到陸銘羽的時候,是在開學後的第二天。
我在宿舍收拾行李,他不知道用了什麽手段,居然衝到了我宿舍。他身後,跟著一臉焦急的湯糖。
忘了說,因為當時程朵和他的戀情,他和湯糖以及於彩彩也都有了些交集,所以他很快便知道了我退學的消息。
還未褪去冬天顏色的初春,乍暖還寒,他換下之前所有的名牌衣服,打扮得像個樸素的少年。
我愣住,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麽好,他卻氣衝衝地拉著我就走。我知道他為了什麽,所以我心裏早就想好了說辭。可讓我沒預料到的是,他的第一件事不是遊說我,而是從他的羽絨服口袋裏,拿出厚厚的一遝人民幣,毫不猶豫地塞進我手裏。
“我現在隻有這些,你先把學費交上,你媽媽的事情,我幫你一起分擔!”
聽到他的話,那遝錢突然像是帶了溫度一樣,把我的手灼得燙燙的。我知道,從那件事發生以後,他就開始打工了,可他把這些錢全都交給我。就是這一刻,我突然覺得,我和他之間,是不是愛,都已不重要。
抑或說,我和他,也不是愛這麽簡單的一個字就可以概括的。
我們出現在彼此的生命中,見證了彼此人生中的跌宕起伏,雖然被命運捉弄得殘敗不堪,卻並沒有丟掉對彼此的承諾與初心。
可即便是這樣,我也不能拿他的錢。
因為對於現在的我們,錢就是命,命就是錢。
看著他清澈明亮的眸子,我睜大雙眼,努力讓自己的眼淚不要輕易掉下,然後,把錢原原本本地塞進他的口袋裏。
“我不能要你的錢,你還有媽媽要照顧。”
“可我不能看著你退學!你難道不要你的未來了嗎?”他的眉頭皺得緊緊的。
“那我也不能要你的錢。”我斬釘截鐵,“這是我自己的路,自己的選擇,自己做的錯事,我都要自己承擔。陸銘羽,我們都不是小孩子了,這一點,你比我還要清楚。”
是的,我們再也不是因為一點兒小事就能冷戰好久的高中生了。我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更辛苦的路要走。
他咬著唇,不甘地看著我,過了許久,終於敗下陣來。
畢竟,他是除了我以外,最了解我的人了。
我做的決定,從來沒有任何人可以改變。
當天晚上,陸銘羽發了一條短信給我,他說,裴吉星,是你讓我迫切地想要變強大。
他說,裴吉星,等我變強大,我一定要好好保護你。
我縮在一米寬的小**,反複讀著短信,久久不能入睡。上天終究待我不薄,讓我沒有愛錯人。
以至於我在日後的人生裏,走了再多荒涼的路,內心的溫暖也不至於無跡可尋。
(四)
從學校退學後,我在離家不遠的超市,正式找了一份工作。
是7-11的收銀員,而且是固定晚班。因為白天的我,要照看陳美華。回到家住以後,陳美華的脾氣越發暴躁,她常常在吃飯的時候,動不動就把碗摔碎。看電視的時候,如果見到美女,她就會突然控製不住地大發脾氣,又哭又喊。當然更多時候會把怒氣朝我發泄,說我就是她的冤孽、討債鬼。
諸如類似的事,屢見不鮮,而我卻束手無策。
她變得鬱鬱寡歡,變得孤僻冷漠。
我嚐試過去帶她看醫生,她卻直接把煙灰缸扔在了我的頭上,讓我的額頭破了一個大口子,直到我去醫院縫了三針,她才稍微平靜了幾天。
我在物質上盡可能地滿足她,像照看孩子一樣悉心地照看著她,不怕苦不怕累,隻希望有一天她能真的原諒我。
當我帶著傷去上班的時候,老板恰巧在,看到我頭上包紮的紗布,他執意要給我放幾天假,但被我拒絕了。我沒有那麽嬌氣,還是賺錢重要。就這樣,他第一次問起了我家裏的情況。
事實上,自從休學以後,我便故意和以前的朋友疏遠了些。
他們大多都不是愛看人笑話的人,我之所以這樣,是不想接受任何人憐憫的眼神,連陸銘羽也不行。所以就連他也不知道我現在在哪裏打工。
而與陳美華相似的是,我身邊也沒有可以說話的人。
她的情緒宣泄口是我,而我卻沒有任何可以宣泄自己情緒的地方。也許是這個原因,我輕易就對老板說了很多。比如,我父親的事,比如,陳美華的事,比如,我休學的事。
老板是個善良的人,得知我的情況後,立馬提出要為我加工資,卻被我拒絕了。
我不想被別人誤會靠賣慘來討生活。不管怎樣,我都要堂堂正正地過自己的人生。哪怕累得滿手是繭,渾身是傷。
老板走後,已經過了十點,來買東西的人並不多了。我拿出英語書,打算好好看看。可就在這時,我才發現,原來一直有個客人坐在角落吃東西,並且看樣子,在老板走之前就在了。
其實,這並沒有什麽所謂,那些事聽去了就聽去了,反正也是陌生人。
可事實截然相反,從他站起來的一瞬間,我就認出了他的誰。
那樣清冷的眸子,那樣挺拔的身姿,活了這麽多年,我隻見過一個人擁有。
那就是陳嘉令。
可是,他怎麽在這兒?他不是應該在國外的嗎?
他從冰箱裏拿了一瓶可樂,然後信步閑庭地走過來,把錢遞給我。
我被這突如其來的遇見驚到,反應也慢了許多。
就在我慌亂地找錢的時候,他突然輕聲喊道:“裴吉星?”
在這一刻,我突然無比感激我頭上厚重的紗布。因為它們,不至於讓他一下就認出我。
我下意識地壓低帽子,不敢抬頭看他。
我又哪裏有勇氣告訴他我是呢?
現在的我,再也不是以前和他並肩站在一起領獎的那個好學生了,我現在隻是一個打工妹。
“不是,你認錯了。”我把聲音壓得很低,飛快地把錢遞給他。
他頓了頓,把錢收了回去,然後極其禮貌地說:“好的,謝謝。”
即便這樣,我仍舊不敢抬頭看他。
過了一會兒,他終於離開了。
看著他遠去的背影,我長舒了一口氣。可就在這時,我發現收銀台上放著一張字條,上麵寫了一串號碼和一行字。
“有困難的話,打電話給我。”
我的腦袋突然“嗡”的一聲。
他聽到了,他都聽到了。
不知為什麽,我突然覺得懊悔極了,也許他隻是想過來幫我。事實上自打認識他以來,他一直在盡心地想要改變我的人生,可每一次都無功而返。
放下手中的書本,我直接衝了出去,可他的身影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再也看不見。
那張字條被我握得發皺,可我知道,我根本不可能打電話給他。
他和我的人生終究是不同的,我這樣倒黴的人,還是不要連累他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