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去學校報到的前一天,陳美華和我,又去了一趟墓園。
這是自打裴誌明離開以後,她第一次和我一同去探望他。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考上了大學,並且解決了學費問題,陳美華看起來比以往的任何一天都要輕鬆,她甚至還為裴誌明買了一束花。
山上的風很大,吹得她滿是紅色大花的連衣裙鼓鼓的。她一邊哼著不知名的調調,一邊麻利地清除著墓前的雜草。
也許是烈日當頭的緣故,我竟看到了她耳畔的絲絲白發。
她老了,這是個不爭的事實。
我蹲下身,開始幫她。
終於收拾好以後,她大大咧咧地坐在墓前的台階上,點了一根煙,大肆地抽了起來。
我們就這樣沉默著,誰也不說話。
過了很久,她終於開了口:“老裴,我這也算對得起你了。”
說完,她深深地望了一眼墓碑上裴誌明還算年輕的臉。
下山的時候,她主動和我提起了陸銘羽。
我在聽到這三個字後,沒預兆地紅了臉。我從不在她麵前主動提起陸銘羽,因為隻需一秒,她就能洞悉出我心中的情愫。這種感覺並不好。
不過讓我意外的是,她並沒有像之前那樣,一副巴不得我貼上去的態度。
“你們倆關係是不是走得太近了點兒?”她時不時地打量著我,“雖然你們倆成年了,但有些行為舉動還是約束點兒好。”
我不作聲。我知道,她一定是看到不少次陸銘羽對我勾肩搭背。
為什麽說是“對”呢,因為我從不主動與他動作親密。可這一點,陳美華又怎麽看得出?
“你的學費、生活費是他出的吧?這錢一定要還給人家。我現在沒什麽錢,以後我也會幫你還的,你不要不還。”
她難得囉唆,我卻知道她在想什麽。
“我和他不是你想的那樣,錢我會還。”我說。
“你知道就好,他畢竟是男孩子,總對你動手動腳,什麽臭毛病!”她從鼻子裏哼哼,“那小子,長著一副招桃花的樣子,你這種榆木腦袋,根本掌控不住。”
“什麽動手動腳的,你別亂說,我和他隻是好朋友。”我嗔怪道。
陳美華像是看傻瓜似的看了我一眼,又打量了一下我的胸部和腰身。
我的臉頓時更紅了。
自從高三下學期開始,我的豆芽菜身材就開始莫名其妙地“再次發育”,就連個子也長了一點兒。也就是從那時候開始,陳美華不再那麽希望我真的和陸銘羽一起玩,因為她總覺得,總有一天我會被他占了便宜。
看來,無論怎樣,對她來說,還是自家女兒更好。
我真不想告訴她,陸銘羽喜歡的女生可都是校花級別的。
“你不要以為男孩子嘴上說我把你當朋友,就真是朋友,哪天按捺不住了,管你是誰哦!”陳美華一邊帶著我上了大巴車,一邊還不忘對我諄諄教誨。
“你別說了。”我不想再聽她說這種話,有些生氣地側頭看著窗外。
她哼了一聲,終於消停了。
看著窗外掠過的大片藍天白雲和田野,我仿佛聽見有個聲音在對我說,陸銘羽不是那樣的人,絕對不是的。
陸銘羽比我晚開學兩天,所以他主動提出送我去學校報到。行李很沉,我又堅持不肯打的,累得他叫苦連天。
“你這箱子裏都裝了什麽鬼東西啊,家離這麽近,需要什麽回去拿就好了。”到了校門口,他一個勁兒地揉胳膊。
“書。”我衝他吐了吐舌頭,“如果我不帶走,陳美華一定會把它們當廢品賣掉。”
那裏麵有小說,有散文集,有外國名著,還有英國文學,是我這麽多年來最喜歡的書。我隻有在讀書的時候,才能真正平靜下來。這些陸銘羽從來都不知道。
“怪不得你這麽有書卷氣質。”他一邊誇我,一邊掃了掃周圍的人,“哎,聽說你們學校美女很多,為什麽我一個都沒看見?”
“哦,也許美女都被別人護送進去了。”我打著哈哈,拽著他趕緊進去。
很快,我便找到了新生報名登記處,並按照安排,如願地找到了自己的宿舍。男生是不允許進宿舍樓的,所以我隻好自己把行李拎上去。
我的宿舍在三樓,一進去,我就看到有兩個女生坐在那裏了。
其中一個長得胖乎乎的,眼睛大大的,一見我進來就趕忙和我打招呼,並幫我拎箱子。我心裏很感激她。另一個始終冷淡地坐在窗邊。我看不清她的正臉,卻早已被她的容貌吸引住了。她的身材很好,凹凸有致,穿著打扮也時尚前衛,一看就知道,不是校花,也是係花級別的。見到我進來,她隻是淡淡地瞥了我一眼,並沒多說什麽。
我不是熱情的人,自然也沒多說什麽。
胖乎乎的女生替我們做了個簡短的介紹,我這才知道她們的名字。美女叫程朵,胖女生叫於彩彩,她們都是我的舍友。
在於彩彩的提議下,我們幾個人約好一起去食堂吃飯。也就是這個契機,陸銘羽見到了程朵。
當時陸銘羽正在宿舍樓下等我,卻沒想到,我帶著另外兩個女生一起下來了。我其實本想找個借口和陸銘羽一起吃飯,但顯然,陸銘羽的反應告訴我,他更想認識新的女生。
在看見程朵的一瞬間,他的神情就有了微妙的變化。
而原本一直不冷不熱的程朵,在看見陸銘羽後,也明顯一驚。接著,她笑著問我:“裴吉星,這是你男朋友?”
“不是。”
幾乎同一時間,我和陸銘羽說出了這句話。
而一旁的我,麵無表情地打量著兩個人,突然覺得有什麽事情即將發生,而我根本無力去阻止。
那天我們沒有去食堂吃飯,而是選擇去了校外的一家不便宜的西餐廳。當然,錢是陸銘羽付的。
讓我意外的是,陸銘羽並沒有在餐桌上對程朵表現出明顯的興趣,而是依舊習慣性地替我切牛排、夾菜。
這些在他眼裏並沒有什麽,畢竟他把我當成很好的朋友。可我知道,這一切看在程朵眼裏,都太過不尋常。
我在她的眼裏看到了些許敵意。
不過,也許隻是我的錯覺。畢竟,我們剛開始吃飯的時候,她就接到了她男朋友的電話。都有了男朋友,又怎麽會對別的男生動心呢。
後來很長一段時間裏,我都用這句話來安慰自己。
可後來的後來,我才知道,我是多麽的愚蠢。
(二)
隨著日子的推進,我漸漸習慣了住宿生活。
宿舍一共四個人,最後來的叫湯糖,是個學霸兼打工狂,總而言之也比較好相處。
在她的帶領下,我也尋得了不錯的兼職。畢竟這一年的學費和生活費暫且解決了,但還有下一年的。
為了表達我的感謝,我和於彩彩專門去超市采購了許多食材,打算在宿舍偷偷煮火鍋吃。
看見我們拎了一堆食材的湯糖直接把書本丟到一邊,過來幫我們一起弄。誰也沒想到,我們這個舉動把窩在**睡覺的程朵吵醒了。
已經是下午四點鍾,誰都不知道這個時間她還在**。
“你們能不能輕點兒!有人睡覺你們不知道啊!”程朵氣急敗壞,那沒有上妝的臉,仍舊那麽好看。
我本就不善辭令,一時間舉著空盆,愣住了。
“幾點了呀,你還睡?”湯糖大大咧咧地打發她。
雖然大家相處沒多久,但每個人的性子我還是略知一二的。湯糖和我一樣,家境不富裕,但成績很好。但即便是這樣,她骨子裏也有種與生俱來的猛勁兒,像是與程朵這樣粗聲粗氣地說話,我和於彩彩都做不到。
程朵不說話,重新躺下,把頭悶在被子裏。
在這間宿舍,她放在眼裏的,大概就隻有湯糖了。
“別睡了,一起下來吃東西吧,小星星請客。”於彩彩是萬年和事佬,過去叫她。
程朵沒有理,這事也就這麽過了。
我們三個收拾好開始吃的時候,程朵終於下床了。我們三個人叫她過來一起吃,她卻隻對於彩彩簡單地說了聲不吃了,接著就開始給自己化妝。軍訓過後,白天睡覺晚上出去玩,似乎已經成了她的固定生活。好在宿舍管得不嚴,也從來沒出過事。
我們開始下麵的時候,她終於蹬著她八厘米的高跟鞋,雷厲風行地出了門。
“小星星,你是不是得罪過她?”湯糖一邊塞了一大口肉,一邊含糊不清地問。
“啊?我沒有啊!”我不明所以。
“應該沒有,但程朵好像的確唯獨不理小星星。”於彩彩也附和。
“隨便啦,她愛理不理,反正小星星也不跟她玩。”湯糖衝我眨了眨眼。
我回以微笑,湯糖說得對,誰在乎?
一個宿舍裏,就算她再不喜歡我,也不至於怎麽針對我,反正我也不會惹她。
周末的時候,我終於如願以償地去了陸銘羽的學校。
他的學校比較偏遠,我整整坐了一個小時的公交車才到。去的時候已經是飯點,我特意去他們學校對麵的漢堡店買了一些吃的。
隻是我沒想過,我居然在這裏碰見了程朵。事實上,我非常不願意單獨和她打照麵,所以我幹脆站在了角落。這樣,她就看不見我了。
不過,我卻能清楚地看見她。
她穿著一件很顯身材的連衣裙,大波浪的長發讓她看起來成熟嫵媚。她和另一個打扮誇張的女生坐在一起吃飯,聊到興起時,還會哈哈大笑。至少,我從沒見她在宿舍裏對我們那樣笑過。
也許,她也來這裏見朋友吧。
這樣想著,我拎著漢堡,走了出去。
陸銘羽今天有場籃球賽要打,所以我直接來到他們學校的體育館等他。賽事已經要結束了,但觀眾的熱情依舊不減。我費了好大力氣,才從那群看著陸銘羽尖叫的女生中穿了過去,來到看台的最前端。
看著穿著深藍色球服的陸銘羽,我的心止不住地狂跳起來。這種熟悉又陌生的感覺,讓我愈發緊張。
不得不說,陸銘羽又長高了。現在的他,看起來高大帥氣,在人群中,更加亮眼了。我相信,在這所學校,會有更多的女生喜歡他,但我一點兒也不嫉妒。
喜歡他的人那麽多,但能一直陪伴在他身邊的人,是我。
縱然,他不喜歡我。
但是,他心裏會一直給我留著那個朋友的位置吧。
那個讓我安靜地、繼續卑微而渺小地喜歡著他的位置。
一聲哨令就在這時響起,整場比賽正式結束。
陸銘羽在人群中簡單掃了一眼,就發現了我。接著,在女生的尖叫聲中,他朝我跑了過來。
“嗨,你來多久了?”
“剛到沒多久。”我把水和吃的遞給他。他直接撐著欄杆,跳到了我身邊。人群漸漸散去,我和他並肩走在後麵。
“最近過得怎麽樣?”他隨口問,“舍友們都還好吧?”
“挺好的。”我嘻嘻地笑著,和他隨便聊了聊。
他跟我說了許多他最近的事,比如宿舍裏的男生們都相處得很好,在新的班級,他當上了班長。而學校的籃球隊也很重視他,過一陣有一場友誼賽要打。
看他眉飛色舞的樣子,我就知道他過得一定不差。這樣,我也就沒什麽可擔心的了,就算他在學習方麵上不如別人,可生活還是過得多姿多彩。
想來,我的生活就單調寒酸了許多。
陸銘羽提議帶我去吃飯,但我因為下午有工要打,隻好拒絕。
就這樣,簡短的會麵隻能到這裏了,他放棄了午休時間,直接把我送到了公交站。
“小星星,我這段時間有點兒忙,等我不忙了就去找你玩。”他揉了揉我的頭發。
“好呀,那你記得要好好照顧自己。如果生活方麵有什麽實在解決不了的事,找我就好,我很拿手。”
“哦,生活方麵嘛,你是說要幫我洗衣服嗎?”他一臉臭美地笑。
“可以呀。”我心情好好地回答。對於他,我從來說到做到。
“哈哈哈,你這樣我真的不客氣了!自打上大學後,我媽都懶得管我了。”他自嘲,然後像是想到了什麽似的,一臉故作高深地說,“小星星,如果有男孩子追你,你千萬不要很快答應,一定要帶來讓我考察一下。”
“你又胡說八道。”我白了他一眼。我每天上課、打工、看他都忙不過來,哪裏有時間理睬什麽男孩子的追求。
“哦,沒有最好啦。”他打量了一下我,語重心長地說,“我們豆芽菜長開了,有男生惦記,我一點兒也不奇怪。”
“您老還是多操心自己吧!”我朝他哼了哼。公車就在這時駛過來,我衝他揮了揮手,上了車。
直到坐在座位上,他還在陽光下對著我笑。
後來,我在午夜夢回裏,常常夢到這一幕,驚醒後,卻淚流滿麵。
他總是這樣溫柔,可這樣的溫柔也像刀子一樣,把人的心割得痛不欲生。
事實證明,陸銘羽從不亂說話。
自從我答應幫他洗衣服後,在我第二次找他的時候,他就把這件事完美地實施了。不過看在他生病的分上,我並沒有說什麽。
入秋以後,他的身體就變得病怏怏的了,這是他的老毛病。於是這段時間,我隻好在兩個學校間來來回回。他的同學甚至都認得我了。
湯糖知道這件事後,非常直接地問我,陸銘羽是你男朋友嗎?
當時我正在給陸銘羽洗他的床單,聽到這句話後,我整個人都愣住了。沉默了好一會兒,我聽見自己說:“不是,我們是好朋友。”
“好朋友就可以把你當保姆用啊!”湯糖十分不爽地拽了拽床單,“裴吉星,我看你的腦子裏每天隻有三件事,上課、打工、陸銘羽。”
“沒有啦。”我有些尷尬,“他幫我很多,我為他做這些不算什麽的。”
湯糖白了我一眼,然後狠狠地搖了搖頭。
“你啊,還是太年輕。”
她撂下這句意味深長的話後,大搖大擺地走掉了。而我卻開始變得莫名地煩躁。
不知道是不是受這種煩躁的情緒驅使,回到宿舍後整理衣物的我,居然不小心碰到了程朵桌上的化妝品。糟糕的是,其中有一瓶,碎掉了。而戲劇化的是,程朵就在這時回來了。
見到這一幕後,她發出一聲刺耳又難聽的尖叫。
我看向她,強裝淡定地對她說:“對不起,我賠。”
也許是我的態度很誠懇,認錯很及時,沒有絲毫推諉的行為,程朵居然沒有為難我。隻不過讓我大吃一驚的是,她那瓶不大的護膚品,居然價值兩千多元。為了讓我這個土包子相信,她還特意在網上搜出了價格給我看。
在湯糖的陪同下,我去校外的提款機裏取了錢。
兩千多元人民幣,是我大半個學期的生活費。
拿到錢的一刹那,我突然不可抑製地哭了。湯糖想安慰我,卻似乎不知道如何安慰,便隻是站在一旁陪著我。
這一切來得太過突然,突然到我還沒有完全意識到發生了什麽。我的確是太年輕。但我又能怎樣呢?我已經成年了,自己惹出來的事,我隻能自己兜著。
“你要不要給陸銘羽打個電話?”湯糖提議。
但被我拒絕了。我不想我的窘迫被他知道,我的自尊不允許我這樣做。
“你那邊還有沒有新的工作介紹給我呢?”我抹了抹眼淚,衝她擠出一個難看的笑容。
她無奈地歎了口氣,點了點頭。
(三)
在湯糖的介紹下,我又順利接到了兩份兼職,而且工資都是日結,這樣避免了我的生活太過窘迫。
隻是可惜的是,我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有自由支配的時間了,畢竟我幾乎所有的時間都用在上課和打工上了。
而從這以後,我便很少去陸銘羽的學校見他了。他問過我為什麽變得這麽忙,我隻能用課程多來搪塞。而他偶爾對我發出的聚會邀請,我也隻能找別的理由拒絕。他的那種聚會邀請,要麽是幾個人一起去別的城市玩,要麽就去很貴的地方吃飯,我根本消費不起。就算我知道他會幫我付,我也不願意。
我一點兒也不想在這種小事情上欠著他。
喜歡他,就要和他平等往來,不攀附,不依賴才對,不是嗎?
隨著一場入冬的雪,這個城市再次回到了冬天,陸銘羽的生日就這樣隨之而來。
想著陸銘羽入冬以來還沒有新的手套和圍巾,也正趕上學校流行織圍巾,我便向於彩彩討教經驗,開始著手置辦。好在這方麵我還算得心應手,圍巾和手套很快便織好了。
算一算,我已經很久沒見他。
就這樣,我腦子一熱,抱著圍巾和手套,直接打車到了他的學校。
已經是晚上八點鍾,天空飄起片片飛雪,我穿著薄薄的羊絨大衣,冷得不行。學校裏的行人漸漸變少,我一邊向他的宿舍行進,一邊拿出手機給他打電話。
打了數十遍,電話都沒有接通。
他此刻一定出去玩了。鑒於他們學校門禁管得嚴,我想他待會兒也許就回來了。思忖的間隙,我已經走到了他的宿舍樓下。
他的宿舍樓是學校裏唯一一棟新樓,樓下有一個非常大的廣場,天不冷的時候,有許多社團在這裏表演節目,可到了冬天,人便稀少起來。這個時間,剩下的就隻有依依不舍的情侶。
我踱著步子,四處打量著,找了張長椅坐了下來。
月光冷冷地灑下來,伴著路燈的光暈,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長。雪花一片片落在我的大衣上,我開始數它們的數目。奇怪的是,我一點兒也不覺得無聊,甚至心裏充滿了異樣的滿足感。
再過一會兒,我就可以見到他了。
他最近是什麽樣子呢?瘦了,還是胖了?
細細想來,我好像也應該注冊一個大家都在玩的校友網站,這樣就可以常常看見他的動態了。
他總說我像個落後的老年人,這樣想來,的確如此。
想著,我竟輕輕笑了起來。
下一秒,我就被自己這個傻乎乎的舉動驚呆了。我下意識地捧住自己的臉頰,覺得自己蠢得不可理喻。
就在同一時間,我揚起的目光,鬼使神差般落在了不遠處的一對情侶身上。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麽在幾對情侶中單單注意到他們,也許,是他們都高高瘦瘦,打扮洋氣,看起來太過耀眼吧。
可是,為什麽那對熱烈擁吻的男女,那麽眼熟?
當目光掃到女生腳上那雙棕色皮靴時,我終於發現,那個人是程朵。而我還來不及震驚,就發現捧著她的臉的男生,正是陸銘羽。
“嘩啦”一聲,有什麽東西似乎在我的心裏坍塌。
我的世界一瞬間安靜下來,五髒六腑也仿佛跟著窒息。
無數個疑問在我腦袋中炸開,我甚至以為自己在做夢。
為什麽是他?
為什麽是我最珍愛的少年?
那個在我心中一直澄澈得不可方物的男生,居然那麽認真熱烈地吻著另外一個女生。
更可笑的是,那個女生我明明認識,但是他們關係到了這個地步,我還像個傻子似的,什麽都不知道。
我以為,我在陸銘羽心中,或多或少是有些分量的;我以為,他不管是和誰在一起,他都會告訴我,更何況那個人是我的室友;我還以為,我隻要這樣慢慢地陪伴著他,對他好,終有一天,也許,有一點點可能,他會像我喜歡他一樣喜歡上我。
可那終究是我以為。
我一步步地倒退,轉過身,不敢再看下去。
腦子中突然又閃現出那句話,裴吉星,你醒醒吧,他又不喜歡你。
在這一秒,我終於知道刀子插在肉上,是怎樣一種疼。
我下意識地捂住胸口,心有規律地跳動,告訴我我還活著。可就算這樣,也阻止不了我的眼淚洶湧而下。
這些眼淚被風吹散,凍成冰,結了霜。
我心中的那些因為陸銘羽的出現從塵埃中開出來的花朵,凋零滿地,不複存在。
陸銘羽,我該怎樣告訴你,我喜歡你,已經喜歡到會心痛流淚的境地了呢?
那天晚上,我一個人走了很遠的路,回到了宿舍。
冷風已經把我吹蔫了,拎著袋子的手也凍得沒有了知覺。
洗漱完畢準備睡覺的湯糖一看到我就愣住了,她說我看起來就像個遊魂,還是傻了吧唧的那種。
我用力地擠出一個笑容給她,接著爬上床,把頭狠狠地埋在被子裏。
我沒有再哭,可是這一刻,卻比哭更難受。
陸銘羽的電話就在這時打了過來,可我沒有了接的勇氣。我怕我在他麵前忍不住哭,我怕他知道我喜歡他這個秘密,我怕他知道以後,就再也沒辦法像以前那樣對我。
一個狠心,我把電話掛掉了。
他沒有再打過來。
而直到熄燈,程朵也沒有回來。
我把自己縮成一團,僵硬地躲在被子裏,強迫自己什麽都不要想。我要深深地睡過去,最好不要醒來!
第二天,我被湯糖的吼叫聲驚醒。
彼時已經是下午兩點,我整整曠了一上午的課。我和宿舍的人並不是一個專業的,所以湯糖也不知道我曠課了。
她把埋在被子中的我揪了起來,在看到我人不人鬼不鬼,一副萎靡不振的樣子後,徹底爆發了。
她把水杯和書本重重地摔在桌上,恨鐵不成鋼地大喊:“裴吉星,你夠了啊,為了一個男生你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值不值啊!”
原來,不用問,她就知道我經曆了什麽。
“就算你再喜歡他,就算他沒和你在一起,你犯得著把自己弄得沒法好好生活嗎?你這樣別說他了,是個男生都被你嚇跑了!”她凶巴巴的,毫不留情。
可我一點兒都不生氣,因為現在的我,就需要這樣一個人來罵醒我。
我委屈地看著她,眼淚啪嗒啪嗒地落下來。
湯糖的眼神忽然就軟了,湊過來輕輕地抱住了我。
“他選擇了程朵。”我嗚咽著說。
聽到這句話後,湯糖的身子明顯一震,她也沒有預料到事情是這樣的。畢竟我們所有人都知道,程朵不是什麽潔身自好的人。她之前還有一個正在交往的男友,有沒有分手,我們還沒聽說。
可是,這又有什麽所謂呢,這始終是陸銘羽的選擇。
那天過後,我連續發了幾天的燒,打工和上課都請了假,在宿舍睡了足足三天。
這三天,我讓自己什麽都不要想,可這不代表別人什麽都不去想。陸銘羽和程朵在一起的事情不脛而走,我也懶得去管,隻是程朵看我的眼神變得更陌生了。這三天,我沒有和陸銘羽聯絡,哪怕是他生日那天。
養好了精神後,我終於有了力氣重新出發。
可是,陸銘羽在這時找上門來。
是下午五點鍾,我正要前去便利店打工,卻發現陸銘羽正等在我的宿舍樓下。他想也不想便攔住了我,把我嚇了一跳。
“我終於找到你了!”他喘了一口氣。
“有什麽事?”我揚起一個禮貌的微笑,輕輕推開他拽著我胳膊的手。
“你為什麽不接我電話?”他皺著眉頭質問。
我的笑卻更深了。他總是這樣,就連一個問句都說得那樣認真,認真到讓我常常以為,他真的在乎我。
“為什麽一定要接你電話?”我還是笑著回答,他的表情越來越難看。
“程朵這會兒不在宿舍,你想要找她的話恐怕隻能自己找了,我還要去打工。”說著,我繞開他,向前走。
他卻鍥而不舍地追了上來:“我今天是來找你的。”
“哦。”我答。
“我那天沒接你的電話是我不對,我聽人說了,你那天去宿舍找我了。我知道我和程朵在一起這件事沒有告訴你,是我不對,可我真的沒想好要怎麽和你說,所以——”
“沒什麽,真的。”我停下腳步,定定地看著他,“陸銘羽,我們雖然是朋友,但是你有你的自由,我無權幹涉。”
哪怕你喜歡的那個人,我一丁點兒也不喜歡。
“我——”他想說什麽,卻說不出來,半晌他才抬起頭,“你不要不理我,好嗎?”
我看著他璀璨得像星空一樣的眸子,突然有些笑不出來了。我終究演技拙劣,掩飾不了內心的荒蕪。
“我沒有不理你。”我淡淡地說,“隻是你現在有女朋友了,我們之間不能走太近,畢竟我和她還在一個宿舍。”
“好。”他點了點頭,十分誠摯地說,“小星星,我們是一輩子的朋友,無論如何我都不會拋下你,就算我有了女朋友。”
我看了看他,無奈地笑著,別過頭去。
因為這樣,才能掩蓋住我心中的難過。
誰又稀罕和你做一輩子的朋友呢?我隻想和你在一起呀,不是朋友的在一起,是我愛你,你愛我的那種在一起。
可惜,你永遠也不會懂。
(四)
在經曆宿舍樓下苦等我一小時的戲碼後,陸銘羽和程朵的戀情,像是得到了應允一樣,終於明朗起來。
為了慶祝兩個人在一起,陸銘羽宿舍的人和我宿舍的人在寒冬的夜裏,跑出去聚餐。
也正是這一次,我才知道程朵最喜歡吃的就是火鍋。原來她對我的敵意真的源遠流長。我想,可能她從第一眼見到陸銘羽時就喜歡上他了,哪怕她當時已經有了男朋友。而之於我,大抵就是那種,憑什麽你比我差那麽多,卻能霸占著陸銘羽的心態。
觥籌交錯的時候,我終於想明白了這個道理。
而彼時的程朵春風得意,她親昵地挽著陸銘羽的手臂,靠在他懷裏說悄悄話。她臉上的脂粉,毫不客氣地蹭在了我送給陸銘羽的那件衛衣上。
那天晚上,他們喝了很多酒,於彩彩幾乎是扛著程朵回了宿舍。而湯糖和我手挽著手走在後麵,兩個人踩在雪地上,一路咯吱咯吱響。
“小星星,你知道嗎?今天桌上有兩個男生都注意你了。看來你的魅力不小嘛!”她看我蔫蔫的,想法逗我笑。
“哪有,你別哄我開心了。”我說。
“騙你我不是人。不過我最意外的是,陸銘羽居然也總似有似無地看你,程朵都有點兒生氣了,要不然她也不會喝這麽多酒。”
“你別亂說了,怎麽可能!”我驚訝至極。
不過,說實話,晚上我隻顧著埋頭吃飯,飯桌上的一切我都懶得關注,關注到程朵也是因為她實在太高調。
“哎,不管怎樣,程朵和你家陸銘羽,不出兩個月,準分。”她聳了聳肩。
“為什麽?”我問。
“女人的直覺。”她衝我眨眼,神秘一笑。
我不懂什麽叫女人的直覺,也無心窺探那兩個人的戀情。我始終記得湯糖說的話,我不能因為陸銘羽,而放棄我自己的生活。
而那兩人似乎真的應了湯糖的話,聚餐後,就開始無休止地吵架。
我已經鮮少和陸銘羽聯係了,就算他打來電話,我也是說幾句就找借口掛掉,為了避嫌。
可接下來的很長一段時間裏,我還是總能聽見這個名字,因為它總是無端地出現在程朵的怒吼聲中。程朵脾氣火爆,陸銘羽也不甘示弱,兩個人經常因為一點兒小事一點就著。而恰逢陸銘羽的家裏出了點兒事,他忽略了程朵的生日,程朵因此暴怒,兩個人吵了認識以來最大的一架。
而讓我們所有人意外的是,程朵一點兒難過的樣子都沒有,第二天就被另一個男生約著出去玩了。
不過這些,陸銘羽當然不知道。我也不想告訴他,他們之間的事,我一點兒都不想參與。
可世事總是事與願違,當我想過平靜的生活時,還是有人會湊過來打攪我。
彼時的我剛上完課準備出去吃晚飯,卻看見了站在雪地裏,神色暗淡,連胡子都沒有刮幹淨的陸銘羽。
他穿著厚重的羽絨服,見到我,笑得像個孩子一樣。
隻有在這種時候,我才會想起,他還是那個在大雪天帶我走出黑暗的少年。
不得不承認,就算是這樣頹廢的他,看起來還是別有一番帥氣。他大步走到我跟前,我聞到了他身上淡淡的煙草味。
“美女,賞個臉一起吃飯?”他笑嘻嘻的。
“好啊。”我說。
陸銘羽輕車熟路地帶著我去了學校後麵的一家川菜館,他說,大冬天就是應該吃辣。
我的心卻忽然疼了起來。陸銘羽在認識程朵之前,從不吃辣,因為吃完他會難受。我的小小少年,就這樣被一個女生改變了,而我束手無策。
如果他知道,那個他喜歡的女生在外麵和別的男生玩得正歡,他還會記掛她嗎?
陸銘羽佯裝高興的樣子,一邊喝酒一邊和我胡亂聊天。
他告訴我,最近他爸爸提前退休後去做生意,結果遇人不淑,生意遇到了困難,賠了很多錢。
他的媽媽跟著上火,也病倒了。
而期末考試也快到了,他根本不知從哪裏開始複習。
他像個老太太一樣絮絮叨叨,我卻不嫌煩地陪他聊著。
他隻字不提程朵。可我知道,他的心裏滿滿的都是她。
我們就這樣一邊聊著,一邊吃著,竟然待到了小店打烊。
陸銘羽已經醉得不成樣子,我把賬結了後,把他送進了一家小賓館。他很難受,吐了又哭,哭了又吐。他時而喊著程朵,時而又喊著我的名字。
最終,我實在沒轍,返回學校去碰運氣。我要把程朵帶到他麵前。
很久很久以後,每當回憶起年少的我為了他去找程朵這件事,我都羞憤又難過得無地自容。並不是因為程朵那些難聽的話,而是她把這些不爭的事實,血淋淋地擺在了我的麵前。
彼時的程朵已經遊玩歸來,我以為自己運氣好,找到在洗衣房洗衣服的她,拉她去了樓梯拐角。
程朵聞到我一身的酒氣,表情馬上就變了。
“他來找你訴苦了?”她凶巴巴地看著我。
“沒有,他隻是喝多了,我把他安置在校外的賓館裏,你今晚能去照顧他嗎?他很需要你。”我不管她的敵意,單刀直入。
她卻絲毫不領情,咧開嘴極其諷刺地笑了。
“這不正是你的好機會嗎?別浪費呀!”她陰陽怪氣地說。
我不知哪裏來的勇氣,冷冰冰地看著她:“別以為誰都跟你一樣。”
“是啊,你多清純高貴啊,你這麽清純高貴,怎麽還追不到自己喜歡的人啊?聽說你們青梅竹馬,可我怎麽覺得你是個備胎中的備胎呢?”
“哦,不,可能連備胎上的膠皮都不如。”她說完,兀自哈哈大笑。
意外的是,我一點兒也不生氣,哪怕她的話刻薄到了極點。但是想到陸銘羽借酒消愁的頹廢模樣,我隻能多說幾句好話。
“他最近家裏出了事,所以脾氣急了點兒,忘記你的生日是他不對,所以,你就不能看在……”
“我們之間的事,輪得到你說話嗎?”程朵的音調突然變得老高,“裴吉星,我從第一眼見到你就討厭你,你那副長相,也配在陸銘羽身邊享受他對你的好?你整天裝出一副楚楚可憐、冷冷清清的樣子給誰看?也就是他,傻兮兮的被你蒙蔽。不過,你也就靠著這些才能博得他的關心了吧!”
我靜靜地看著她,眼神平靜得就像一攤死水,心裏卻掀起了驚濤駭浪。
“陸銘羽喜歡的是顏值高、身材好,而且玩得起美女,大美女!像你這種身材幹扁又死心眼的就算了吧,你整容都做不到!就算你對他再好,也隻能一輩子當備胎!我勸你最好看清你自己,別傻兮兮地給人做了免費用人,還美滋滋的!”
衝我吼完,她頭也不回地走掉了。
程朵是幸運的。
因為此刻的我身邊沒有任何一個能夠當武器的東西,如果有,我想她早就哭著報警了。我終究是遺傳了陳美華的許多暴力因子,隻是這些暴力因子在得不到釋放的時候,常常會變成對自己的傷害。
然後我蹲在牆角,啞著嗓子低聲哭起來。
很多時候,我都想痛快大哭、號叫,但通常都哭不出來。可我真的哭出來了,卻更難過了。我並不是大眾認可的那種美女,特別是陸銘羽偏好的那種。可這又有什麽錯呢?我喜歡陸銘羽,又有什麽錯呢?
我隻是想安安靜靜地陪在陸銘羽身邊,沒有太多過分的奢求,可為什麽她要這樣過分地把這件事攤開來羞辱我?
更可怕的是,她說出了陸銘羽絕對不會喜歡上我的結論。
而我其實從心底明白,她說的是對的。
陸銘羽不會喜歡我。
這個事實讓人悲傷和絕望。
暗戀最美好的時候,就是一直藏在心底喜歡,心中盛開隱秘的期待,而不是這樣被人直白地戳穿,打落塵埃,被人告知,不可能,你不配。
也因此,我更加惱恨她。
這一刻,我甚至刻薄地想過,若是她突然消失就好了。
察覺這個念頭的時候,我突然發現——
原來我是那樣的壞,比任何人都要壞。
這樣想著,我的眼淚越流越凶。
可我知道,我拿自己一點兒辦法也沒有。
如果有人問我,你覺得你的人生裏,做過最丟人的事是什麽,我想,我一定會告訴他,這一晚我做過的每件事,都讓我羞憤到悔不當初。
為了那個喜歡的男生,我把自己的自尊全部拋下,在自己的情敵麵前卑躬屈膝,卻被狠狠羞辱。而且,竟然沒有一句能反駁回去。
因為喜歡了一個不會喜歡自己的人,我竟然沒有了絲毫反駁的勇氣。
有人說,愛一個人就是低到塵埃裏,開出了花。
而我的愛,就隻是塵埃。
塵埃一樣渺小、脆弱,被人看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