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周末的時候,我陪著湯糖去了一趟觀音廟。

她和我都信奉觀音,所以我們會偶爾約著一起去廟裏上香。

雖然臨近冬天,可來廟裏的人並不少。大家都是如出一轍的虔誠,生怕擾亂了世俗中這一片赤誠的寧靜。

湯糖這次是特地為自己的考試祈願,她要考的證,分數要求很高,所以這一次作為學霸的她壓力也很大。

從山上下來的時候,她突然問我,“你在那裏默念了那麽久,祈禱些什麽?”

我把雙手插在大衣口袋,想了很久,才小聲地說:“未來。”

“未來?你和誰的未來?”她狡黠地笑。

“我自己的未來,一個精彩的、成功的、沒有傷害的未來。”我長舒一口氣,揚了揚眉毛,“希望我能順利拿到學曆證書,然後有一份自己的事業!”

“菩薩一定會滿足你的願望的。”一個熟悉的男聲在身後說道。

我驚得猛一回頭,發現陳嘉令不知何時出現在我身後。他穿著一件深灰色的呢大衣,眼鏡換了一副全框的,戴著皮手套的手上拎著一個女人的包袋。

他突如其來的出現就像一場猝不及防的雨,而我卻是一個並沒有帶傘的人。

那個包袋的主人就在這時湊了上來,挽住他的手臂,打量著我問:“小令,這就是你常跟我提的那個女孩子嗎?”

那個女人打扮得時髦又矜貴,我一眼看出了她是陳嘉令的母親。我突然有點兒慌,別扭地站在那裏,不知道該說什麽。

“媽,你去找叔叔,等會兒我再回去。”他把包袋還給她,笑容像清風。

“好的,你們好好聊!”他的母親比我想象中的還要和善,走的時候還笑著拍了拍我的手臂。

她這一走,湯糖倒來勁兒了。

“哎,我突然有點兒急事,我先下去了,那個,你幫我送她回去吧。”湯糖揚眉對陳嘉令說。

“好的,你放心。”他似笑非笑地答,目光卻一直在我臉上逡巡。

還不待我阻攔,湯糖就一溜煙地跑了,留下尷尬的我和陳嘉令。

“這兩天過得怎麽樣?”他向下走了兩步,和我並排走著。

“挺好的。”

“我上次說的事情,你考慮得怎麽樣?”他輕飄飄地說著,仿佛說著別人的事。

我根本沒想好會在這裏碰到他,更沒想好去回應這件事。我活了二十多年,連一次戀愛都沒談過,又怎麽懂得如何麵對他?

就這樣沉默了許久,我才吐出一句話:“陳嘉令,你是不是最近無聊了,才……”

我發誓,我這句話說得很小心翼翼,並且十分誠懇。但即便這樣,我好像還是惹到了他。

“什麽叫無聊了?你覺得我有那麽多時間無聊?”他的表情驟然冷了下來,嚴肅地看著我,“所以你到現在,都不認為我是真的喜歡你嗎?”

這一秒,我知道,我攤上大事了。

陳嘉令從來都是一個會控製好自己情緒的人,可這一刻,他居然被我惹得眼角眉梢都帶著不爽。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你就當我一時犯傻。”我慌亂地道歉,真的希望他能原諒我。

“你一時犯傻的時候還少嗎?我當初要你跟我出國的時候,你不也在犯傻嗎?”

他的聲音高了一個度,引得下山的路人紛紛看過來。

我下意識地伸出手去拽他的袖子,希望他消消氣。

他卻順勢抓住了我的手腕,極其認真地看著我,一字一頓地說:“我從你十七歲的時候就喜歡你,你卻說我是因為無聊?”

這句話像一枚原子彈,把我慌亂的心炸成了無數片碎渣,我愣愣地看著他,眼眶突然不可抗拒地酸澀了起來。

“為什麽?我,我一點兒都不知道……”我聽見自己傻傻地、難以置信地問。

“你當然不知道!你那時眼睛裏根本沒有我!但沒想到,就連現在也是……裴吉星,你就是一個無可救藥地喜歡著別人,卻從來不注意身後望著你的人的笨蛋!”

陳嘉令說完,扔開我的手,帶著一身怒意,轉身就走。

我傻傻地站在台階上看著他離去的背影,突然覺得我是這個世界上最愚蠢的傻子。

為什麽我總是搞砸。

搞砸我的人生。

搞砸我的學業。

甚至搞砸我的愛情。

曾經的愛而不得,我學不會放手;如今的被人珍視,我卻不知接受。腦海中突然翻湧起無數記憶碎片,它們織成了一個巨大的網,把我牢牢鎖住。我越掙脫,它們捆得越緊。

很多年前,陳嘉令也是這樣看著我,很多次很多次,那種帶著怒其不爭又舍不得忽視的眼神。

而我隻知道傻傻地追在陸銘羽身邊,任性地把一切都屏蔽掉。

原來他真的喜歡我,從我十七歲開始。

原來那樣平凡卑微的我,也有人喜歡。

我突然間熱淚盈眶。

這段日子以來,我努力學習、奮鬥,把自己的時間一分一秒都填滿,就是因為我想忘記會讓我心痛的那個人,遠離那些會讓我感覺寒冷的消息。

可是,剛剛陳嘉令的突然剖白,就像一陣突如其來的颶風,卷走了我心裏的悲傷和寒冷。

原來,原來我也是被人喜歡著的人呀。

我一直覺得自己是一個很失敗的人,家庭不幸福,我的母親不但不愛我,還怨恨著我。我喜歡了那麽多年的男孩,最終還是選擇了牽著另外一個女孩的手走入婚姻。

我沒有工作,沒有學曆……

我一事無成,徹底失敗……

但沒想到,還有人說,他從我十七歲的時候就喜歡著我。

心底那苦澀的眼淚海裏終於開出了一小朵花。

很小,很脆弱,但它開心地抖擻著花瓣,呼喚著陽光。

也許,我可以給自己一次機會,嚐試一下?

跟那個說喜歡了我很久的男生一起?

我再也忍不住了,抬腳向山下跑去。

我想要追上他,我不知道我會和他說什麽,我隻知道,我心裏有很多話,想對他說,對那個說喜歡了我很久的男生說,也是跟很孤獨地喜歡了一個人很久的、過去的我自己說。

抱歉,對不起,還有謝謝你……

有很多很多的想法。

可是,一切都不如我想的那般順利。

陳嘉令本來就是手長腳長的人,步子邁得還那樣快,而我穿著那雙jimmychoo高跟鞋,跑了兩層台階,就已經看不到他的身影了。

我站在平緩的台子上左顧右盼,冰冷的風把周遭泛黃的樹葉卷起,胸口像被刀劃開了一條長長的口子,不曾流血出來,卻隱隱作痛。

那天晚上,我一個人坐了很久的大巴,才回到家。

像是著了魔一樣,我一直握著手機,時不時地看看屏幕上有沒有新的短信提示。可事實上除了那些垃圾短信,一無所有。

我想打電話給陳嘉令,卻始終拿不出那個勇氣。一整個晚上,我都心慌得像是生了病。

我心不在焉地看著書,直到夜幕完全落下,天邊掛滿了星辰,電話終於響起。我看也不看是誰打來的,直接按下了接聽鍵。

當那個熟悉的聲音傳來的時候,我整個人都傻掉了。

“小星星,最近過得好嗎?”陸銘羽的聲音小心翼翼的,像是生怕嚇跑什麽一樣。

我舉著手機愣在那裏,窗子裏映著我錯愕的表情。

也就是在那一瞬間,我以為自己會忘掉的一切洶湧而來,那些因為喜歡他而隱秘盛開的喜悅,那些因為喜歡他而擠壓在心底的苦澀和疼痛……

我還以為自己足夠灑脫堅強,說放下就放下,說忘掉就忘掉……

但這個人的一通電話,一個聲音,就把那些我刻意忽視的回憶和凶猛的情感都從角落裏勾出來。

陳嘉令的事,那朵才悄悄綻開的小花,一下子被擠得很遠很遠。

原來,陸銘羽對我的影響,還是那麽深。

我有些悲哀地想。

“喂,小星星,你在嗎?”他追問,把失神的我拉了回來。

“在,在。怎麽了?”我的手指無意識地搓著我的眉心。

“哦,沒什麽,隻是很久沒有聯係你了,不知道你最近過得怎麽樣。”他的語氣裏滿是忐忑。

的確,自從那件不愉快的事情發生後,我們倆之前漸漸斷了聯係。而他那邊,大概俞冰也管得很嚴,讓他也沒機會跟我見麵。

我把社交網絡的賬號也注銷掉了,而在這個偌大的城市,若不是有心相見,並沒有機會見到彼此。

“挺好的,謝謝關心。”我沉聲回答。

“哦,挺好的就好,我今天……還看見你了,你在寺廟和一個男生……”他語氣裏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

“那是我現在上的成人學校的老師……”

不知道為什麽,我下意識地把陳嘉令的名字隱藏了沒說。

大概也不想再生什麽糾葛吧。我記得之前高中的時候,陸銘羽對陳嘉令也不怎麽喜歡。他們兩個男生,一個任性高傲,一個清冷內斂,都是天之驕子,但關係非常冷淡。

“原來是這樣啊。”陸銘羽似乎鬆了一口氣的樣子,他在那頭沉默了一小會兒,似乎在等我說什麽。

往常我會噓寒問暖,想知道他最近怎麽樣,胃口好不好,有沒有注意保暖……

但是,現在有別的人為他操心那些事了,所以我一直保持沉默。

良久,大概真的是無話可說了,他匆匆地撿起一個話題說了幾句,然後和我平靜地告別,掛掉了電話。

但是,隔著電話,我似乎也能看到他此刻深深的落寞和惋惜。

他大概也不明白,為什麽我和他,會變成現在這個冷淡如陌生人的樣子吧。

不明白最好。

身邊的所有人都知道,都察覺,就他不知道。或許他知道,隻是從不願意揭破。

現在,那些都沒有意義了。

我想成全他的幸福,也想放過自己,放過那麽卑微又可憐的自己。

至少,我不想再拒絕幸福的靠近了。

“丁零零——”

才安靜一會兒的手機又響起來了。

我低頭看了一眼屏幕,看到那個來電顯示的時候,平靜的心突然狠狠跳了一下。

是陳嘉令。

他打電話來了。

我平複了一下心情,然後按通了電話。

“喂——裴吉星,是不是我不給你打電話,你就不會再理我?”

那邊的聲音清冷如水。

我想起今天他轉身走掉的一幕,閉上眼睛,鼓起勇氣一口氣說了出來:“沒有!你今天走得太快了,我追不上你,我到山腳的時候,你已經徹底離開了。”

“哦?你追我了?”他的聲音終於聽起來有了人氣。

“嗯,沒有追到。”我答,“今天的事,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一個對不起就想打發我嗎?”他輕笑。

“那……那我請你吃飯吧。”聽到那個聲音,我感覺自己的心情也輕鬆起來。

“好啊。”他的聲音仿佛帶著笑,“明天中午,撒冷西餐廳。”

“啊?這就定了啊?”我錯愕。

“怎麽,想抵賴?”

“不不不,那就這樣吧。”為了讓他消氣,怎麽都行。

“好,那明天中午,我來接你。”

說完,不待我應答,他便掛了電話。

我傻兮兮地聽著電話裏傳來的忙音,情不自禁地,揚起一個大大的笑容。

(二)

第二天,我醒得很早。

就算平日裏上課,我也沒有那麽早醒來。

看著透過窗紗漫進來的日光,我再無睡意,幹脆爬起來讀書。我像個幼稚的高中生一樣,把英語聽力公放出來,然後跟著它大聲且清脆地朗讀。

可是隻讀了十分鍾不到,我就泄氣了。

因為我根本坐不住。

洗了把臉,刷了個牙,看了看時間,我終究還是破罐子破摔般從抽屜裏拿出化妝包來。

這個化妝包裏,裝了我所有的化妝工具。

我不常化妝,卻也需要偶爾在正式場合裝扮一下自己。所以,在湯糖的指導下,我也漸漸積攢了這些寶貝。

我如數家珍地把它們一件件拿出來,對著鏡子開始“舞刀弄槍”。

上好底妝,化了淡淡的眼妝,又拿出清淡的唇彩在嘴上塗抹,又撲了一點兒腮紅,整個妝容才徹底完成。

接著,我開始為自己選衣服。我櫃子裏的衣服大多顏色暗淡,選來選去,我選了一條薑黃色的連衣裙和一件灰色的呢大衣。

用卷發棒把頭發燙好造型後,已經快十一點了,可陳嘉令約的接我的時間是十一點半,於是剩下來的半小時,我繼續坐在書桌前心不在焉地看書。

慶幸的是,半小時沒有那麽難熬。

陳嘉令也比約定的時間要早。他一個電話打過來,我拎著包就快步下了樓。彼時的他正靠在車上接一個電話,看到我的一瞬間,眼神明顯一亮。

簡短地說了幾句後,他把電話掛掉,倚在那裏輕輕地對著我笑。

“你笑什麽?”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問。

“你很好看。”他說完,笑得更歡了。

我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上了車。

撒冷西餐就在附近,開車不到二十分鍾就到了。

與其說他讓我請,不如說他趁著這個機會帶我來吃。他早早就訂好了位子,連菜都早就選好了。不過不得不說,這家餐廳的菜實打實的貴,不小心看到價目表的我嚇得瞠目結舌。

“你放心吧,我一個大男人,還不至於真的要你請。”他輕輕地敲了敲我的頭。

“那我就好意思吃進去嗎?”我不解地看著他,“為什麽一定要來這麽貴的地方吃飯?”

“想吃了就來吃,哪有那麽多為什麽。”他一臉淡然。

得,有錢人,囂張。我不和他計較。

他看見我的表情,搖頭笑笑。

我一邊喝著冰水,一邊四處打量,以緩解我的緊張。可湊巧的是,我就在這時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是俞冰。

她把頭發燙成了大卷,穿了一件皮毛一體看起來雍容華貴的大衣。不知為何,這樣的打扮讓她多了許多煙火氣息,原本的氣質都不在了。

也許是我盯著她的時間太長了,引得陳嘉令也朝俞冰的方向看去,可誰知道,他卻看見了後進來的陸銘羽。

而陸銘羽並沒有第一時間看到他,反而目光被我牢牢鎖住。

我們四個人就這樣互相交錯地注意著,直到俞冰轉過身來,我們才完全發現彼此的存在。

就這樣,我終於把目光移到了陸銘羽身上。

他穿著精致的酒紅色西裝,額前的劉海全部梳了上去,露出光潔的額頭,配著他帶著侵略性的好看的五官,顯得整個人神采奕奕。

而神采奕奕的他,就這樣隔著很遠的距離,遙遙地望著我,眼神裏蘊含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這種情緒像熱浪一樣,把我灼燒得有些難受。

我回過神來,趕忙把目光收了回來。

好在菜就在這時被送了過來,緩解了尷尬的氣氛。

陳嘉令幫我把餐盤放好,我抬頭小心翼翼地看他,心裏莫名地發堵。他始終保持淡定的態度,不聲不響,我根本摸不透他的情緒。

一頓各懷心事的飯就這樣吃完了,而我們本來想對彼此說的話,也沒有真的說出來。

離開的時候,陸銘羽居然叫住了我。

我的腳步猛然停住,轉過身,看見俞冰親昵地挽著陸銘羽,她的臉上滿是示威的表情。

而陸銘羽看了看我,又忍不住看著陳嘉令。那種帶著敵意的眼神,不用說就已經表現得淋漓盡致。

“好久不見。”陸銘羽向陳嘉令伸出手。

陳嘉令揚起一個老道的笑容,和他握手。

“好久不見,聽說你要結婚了。這位,就是你的未婚妻嗎?”陳嘉令煞有介事地看著俞冰。

俞冰並不打算理他,畢竟他身旁,站的人是我。

“嗯。”陸銘羽有些敷衍,目光又回到了我身上,他就這樣定定地看著我,像一副想說什麽卻說不出的樣子。

我再也忍受不了這種怪異的氣氛,直接挽住了陳嘉令的手臂:“我和他還有事,我們先走了。陸銘羽,結婚當天一定要告訴我,我會去的。”

他似乎完全沒想到我會說這句話,整個人失神地愣在那兒。

而陳嘉令似乎也沒想過我會有這個舉動,他的身子明顯僵硬了一下。

我沒心情管這兩個人什麽反應,拽著陳嘉令就走。再次回到車上的時候,陳嘉令並沒有立即開車,他隻是靜靜搖下車窗,點了一根煙。

他在控製自己的情緒,我知道。

可我不知道該怎樣跟他溝通,隻能靜靜地看著他。

過了好一會兒,他笑著說:“你知道嗎,隻有心煩的時候,我才會抽煙。”

我還是靜靜地看著他,一副做錯事的樣子。我知道,他有很多話要對我說,隻是這些話因陸銘羽的出現擱淺了。

“可巧合的是,每次心煩,都是因為你。”他自嘲地笑,彈了彈煙灰,“所以,隻有你,總能見到我抽煙。”

看著煙頭上明滅的火光,我的內心仿若下了一場雨,淋濕了一片。

鼻腔裏一股酸澀的味道猛地向上衝,我輕輕別過頭去,試圖不讓自己哭出來。不隻是為了他這句話,而是莫名其妙地開始難過。

我的腦海中忍不住又出現了那個人的身影,他穿著酒紅色的西裝,挽著別的女人的手。他十年如一日的帥氣俊朗,卻已經和我的人生分離。

而我眼前的這個人,似乎又是昨天的我。他默默在身後等著我,而我卻始終固執地不肯回頭。

我們承受著一樣的傷,卻都無法自愈。

“很多年以前,我經常會思考一個問題。”他陷入一種回憶的情緒中,有條不紊地說著,“我在想,我這麽優秀,為什麽那個女孩不注意我,一點兒都不注意。”

我當然知道那個女孩是誰,我甚至為了這句話有些羞愧。

“直到我看見了陸銘羽。”他彈了彈煙灰,“你知道嗎,我看見你看他的眼神,我就知道我輸了。”

“有的時候,輸贏就是一瞬間的事,哪怕我並不是真的比不過這個人。所以,我幾乎放棄了。但我還是忍不住默默地關注你。”

我就這樣默默地聽著,並不打算插話。我也不知道該插什麽話,隻想靜靜地聽他說完。或許,這就是他想跟我說的所有,不是嗎?

“這些年,我跑去了國外,也認真地談了一些戀愛,甩過人,也被甩過,傷過人,也被人傷過。可這些傷,總是在我喝點兒酒後就能輕易撫平,沒有任何一處,能和你帶給我的相比。”

“陳嘉令——”我心中滿是歉意,似乎是因為我經曆過一樣的情感,所以才能這樣感同身受。

“但這都是我自己造成的,我應該勇敢一點兒。”他突然轉過頭來看著我笑,鏡片後的眼睛亮晶晶的。

他掐滅煙頭:“如果我當初能夠明確地跟你表達出我的態度和心意,我們是不是都不會狼狽成這樣?”

我就這樣迎著他的目光,不知道該說什麽。

也許是,也許不是。如果我知道有一天我會這麽愛著那個人,那麽我一定會離他遠遠的。

“裴吉星。”他突然叫我,然後把我的身子扳正,麵對他。

他的這個舉動讓我沒由來地緊張,我甚至都不敢看他好看的臉。

“我上次跟你說的事情,你到現在都沒有給我答複。我們今天,是不是該好好探討一下這個問題。”他似笑非笑地看著我,眼裏的神采像是熾熱的火焰,隨時能把我燃燒。

我語塞,無辜地看著他。若是當日我們在寺廟,我一定會答應他。可今天看到了那個人,我原本平靜的心,再次被擾亂。我真的能夠答應他嗎?這會不會又是一種傷害?

“跟我談戀愛,就那麽難嗎?我是洪水猛獸嗎?”他看著我犯難的表情,問道。

“不是。”我老實回答。

“那為什麽不答應。說出一二三,讓我信服。”他拿出當老師的架子,“像你這樣愚笨的學生,是需要智者來指教人生的。而我,恰巧就是那個智者。”說完,他輕輕用食指點了點我的額頭。

似乎被他這番話戳到了軟肋,我撇撇嘴,心甘情願地說:“我要是說我並沒有完全忘記他,你會不會很生氣?”

一副傾聽者模樣的他神色沒有任何改變地搖了搖頭,似乎早就知道我會這麽說。

“那,就算我和你在一起,短時間內,我沒法愛上你,你也可以容忍?”我試探地看著他。

他的目光閃爍了一下,然而隻是那麽一下,接著,他長舒了一口氣,點了點頭。

“陳嘉令,你別這樣,這樣會讓我覺得特別對不起你。”

“可你現在拒絕我,也是在傷害我。長痛不一定真的會讓我一直疼,短痛卻對於現在的我太過殘忍。畢竟我為何回國,我想你比任何人都清楚。”

我被他這番有理有據的話,說得不知如何反駁。

我一直是一個被家庭和命運逼得透不過氣的人,這麽多年來,愛得艱難,卻求而不得。我不知道被人愛的滋味到底如何,所以我比其他人,更期待別人來愛我。

此刻的他就像荒漠中的綠洲,而我則是那個快要渴死的旅人,我知道我應該毫無顧忌地奔向他的懷抱。但這樣的我,似乎太過自私與無恥。

“你應該學會放過你自己,給自己一個機會,也給別人一個機會。”他輕聲在我耳邊說,“這樣,你我都會好過。而且,我這麽好,你要擔心的是,日後我會不會被別的女人看上。”

我重新抬起頭,看見他的雙眸裏帶著明亮的光,那是一種不容抗拒的眼神。

正是這個眼神,讓我整個人像是展開的風箏,耳邊吹起陣陣清風。就這樣沉默地與他對視了許久,我終究無奈地笑了。

“為什麽你出現得那樣晚呢?”我說。

“是啊,我也在想這個問題,我至少應該為我當年的膽怯負責,這真要命。這麽看來,談判,還是我勝了!”一向喜怒不形於色的他,居然有些高興地拍了一下大腿。繼而,他伸出手來,強硬地把我的臉扳了過去,麵對他。

“不過,你放心,現在的我,再也不會放開你。”他一字一頓地說,像是發誓。

還來不及說話,陳嘉令就在這一瞬間,毫不猶豫地吻了過來。

這是我短暫的人生中,第二個吻,真正的吻,一個屬於愛我的人,給我的吻。

它蠻橫又霸道,柔軟又溫熱,它像是一雙溫柔的手,盡力撫平我心上所有的傷。

如果說陸銘羽是我的劫難,那麽,我大概也是陳嘉令的劫難。

可想愛的人,根本不在乎愛與被愛。因為無論如何,他們都在努力地想要獲得愛。

老天是公平的。

在這一分一秒,我終於知道。

當天陳嘉令並沒有著急送我回家,而是陪我在星巴克待了一下午。

我們並沒有像其他情侶一樣膩歪,而是有些生疏和別扭地拿著習題冊,幹了一下午的正經事。

更多時候,是我在做題,他一邊喝著咖啡,一邊看我做題。他對這一切似乎很享受,那張平時冷冰冰的俊臉上,一直掛著淡淡的笑意。

遇到不會的地方,我會輕輕碰碰他的胳膊,然後他就湊過來,聲音無比溫柔地給我講解。

差不多是晚飯的時間,陳美華的電話打來了。

看著來電顯示,我的神經像是被猛戳了一樣緊張。我並不想讓身邊的陳嘉令知道我的母親是這樣的人,所以,我選擇了把電話靜音,然後盡快回去見她。

“怎麽了?”見我迅速地收拾書本,他放下手中的咖啡。

“我媽有點兒事,急著叫我回去。”我敷衍地笑。

這個笑似乎太過敷衍,睿智如他,一下就猜出來了不對勁。但他沒有選擇戳破我,而是幫我收拾,一邊說“我送你”。

他附在我耳邊調笑著說:“嶽母大人的話,還是要聽的。”

“陳嘉令!”我被他弄得臉發燙。

他卻哈哈大笑起來。

拗不過他,我乖乖地任他送自己回了家。臨上樓前,他朝我走過來,用力地抱住了我。

我在他懷中,聞到了那股熟悉的清冽的味道。

“快回去吧。”

不知擁抱了多久,他終於舍得鬆開手,輕輕撫順我被風吹亂的劉海。

“好的。”我咧開嘴,衝他綻放出一個大大的笑容,然後一步三回頭地慢慢上了樓。

心就這樣不安分地狂跳著,我輕輕捂住胸口,像隻剛剛偷吃了蜜的熊。

原來,被人愛著的感覺,是這樣的。

回到家門口,一開門,陳美華就看見臉上掛著還未消失的笑容的我,她幾乎是想也不想地,拿起手邊的水杯就朝我扔了過來。

隻是她扔得不準,而我也及時地躲開了,那個水杯才從我身邊擦了過去,狠狠地摔碎在了地上。

我一點兒也不驚訝,這隻是家常便飯。

“跟哪個男人鬼混去了,你一個小姑娘要不要臉!”她沒好氣地瞪了我一眼,顯然遇到了什麽糟心的事。

我低眉順眼地蹲下來撿地上的碎片,就在聽到那句“那個王八蛋的老媽來了,送了喜帖”這句話後,猝不及防地劃破了手。

我的動作僵住,視線落在了鞋櫃上的紅色帖子上。顧不上手上的疼痛,我不由自主地站直身子,翻開那張喜帖來看,上麵寫著“俞冰,陸銘羽——百年好合”。

有那麽一秒鍾,我覺得自己窒息了。

但這一秒鍾很快便一閃而過,接踵而至的是胸口悶悶地痛,它和手上的痛重疊起來,讓我的呼吸都變得不再規律。

即便我雲淡風輕地試著重新和別人開始,可看到這張喜帖的一瞬間,我仍需要時間來接受。

“真是的,結婚就結婚,關我什麽事!”陳美華點了一根煙,惡狠狠地抽了起來,她的手不由自主地捂住那塊燒傷了的地方,“你這個賠錢貨,這麽多年追著他,有什麽用,他還不是拍拍屁股走人了!人渣!”

“你別以為我不知道,當初我找不到你,你就是跟他在一塊兒!你去警察局給他保釋,對不對?他媽都跟我說了,還謝我。有什麽用!我的臉燒成這樣,我謝謝他祖宗!”說著,她把打火機狠狠地摔在地上。

我愧疚地站在那兒,深吸一口氣,輕輕地把喜帖放回原處,落寞地說:“媽,這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我活該,也是我對不起你。你放心,我會照顧你一輩子的。”

讓我沒想到的是,陳美華就在這時候哭了出來,她捂住整張臉,脆弱得像個孩子。

我走上前,在她麵前蹲下,輕輕握著她的手,聲音止不住地顫抖:“媽,對不起,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

她想也不想,狠狠地甩開我的手。

我被這突如其來的力氣一推,坐在了地上。

“你跟你爹一樣,腦子天生缺根弦,人家都不喜歡你了,你還像狗皮膏藥貼上去,我怎麽生了你這樣的孩子?真是造孽!”

“從小你就不學好,圍在男人身後轉,不要臉,不要臉!”

“我拉扯你這麽大,最後都不如一個男的重要,我生了你都是倒了八輩子的黴!”

她一邊哭著,一邊絮絮叨叨地咒罵著我,仿佛把出事後這些年對我所有的怨恨都傾瀉了出來。

我麻木地坐在地上,看著她無盡的發泄,隻覺得這個夜晚分外的長。

不知過了多久,她的哭聲終於正常了一些。不知道是不是我的樣子太過荒涼,她居然湊過來試圖拉我起來。而我推開她的手,眼淚終於止不住,如打開了水龍頭的水,嘩嘩地流了下來。

“媽,對不起,都是我的錯。”

“我千不該萬不該當年不接你的電話。”

“我知道我沒有資格求你原諒,但我希望我們能夠拋下這些,重新過我們自己的生活。”

“我跟他早就斷了來往,我不會再愛他了,我求你,求你不要再罵我了,好不好……”

聽到我的話,陳美華那原本哭得扭曲的麵龐突然震驚了,然後,她的臉上居然流露出了這麽多年我都沒有見過的,一種似乎叫疼惜的表情。接著,她說出了我想都沒想過的話。

“什麽都是你的錯啊,你哪裏錯了,喜歡別人有錯嗎?隻能說我們母女倒黴!命運不眷顧我們!你說你為了他,受了那麽多苦,為了賺錢,學都上不了了去打工,寒冬臘月地發傳單,他心疼過你嗎?這麽多年,就是塊石頭,也焐熱了!他呢,他轉頭跟別的有錢人家的孩子在一起了!”

“媽,媽,你別說了,都怪我。”我拚命地安慰她,自己卻哭得無法自抑。我無法阻止自己哭泣,這種感覺就像是多年的委屈,終於有人替你說出來一樣,那種心酸又難過的心情,像是傾盆大雨,在心頭下個不停。

“他結婚,結得好!讓他滾得遠遠的,不要再來騷擾你才好!”她笨拙地拿起旁邊桌上的紙巾,粗魯地幫我擦著眼淚。

不知為何,我突然覺得陳美華有些正常了。也許,她是覺得我和她一樣可憐吧。

而至於這種心酸又難過的心情,我想,以後都不會再有了。以後都不會了。陸銘羽,從此以後,你我一別兩寬,各生歡喜,誰也不要打擾誰了。

我又想到了陳嘉令,那個無時無刻不在關注著我、保護著我的男人。

他雖然看起來清冷,實際上卻那麽溫柔。他像怎麽都燃不盡的火光一樣,用盡全力在溫暖著我。

雖然不知道以後的我們會發生什麽,可我知道,我會好好珍惜他,加倍地珍惜他。

我會愛他,像從來沒受過傷害一樣。

我想我一定會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