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銘羽篇

(一)

指針走到十二點的時候,我取出冰箱裏最後一瓶啤酒,生猛地灌進了肚子裏。

俞冰的電話就在這時打了過來,大約響了十幾次,終於不甘心地掛了。

我懶散地躺在沙發上,靜靜地發著呆。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我與她的對白,總是以吵架結束。我不懂,究竟是我不會與她相處,還是她的相處模式太過複雜。

這個時候,我又想起了那朵小雛菊。

對,我在心底叫她小雛菊,這一直是我心底的秘密,隻是我忘記了這個秘密到底是什麽時候誕生的。

我已經許久沒與她聯係了,她注銷了微博賬號,其餘的聊天軟件也從不上線。她就像一個深居的老者,悄無聲息地從我的生命中淡出。可直到她淡出了,我才發現,我要了命地想她。

這真是一個可怕的事實,一個即將結婚的男人,居然想著自己最親厚的朋友。

事實上,這種感覺,讓我困擾了很久。它像是一顆發黴的土豆,在我心底深處,不斷腐爛,可我沒辦法把它連根拔出。

我常常會做關於她的夢,夢見那天我把她壓在身下親吻的場景,夢到我沒有停下動作,和她就那樣親密地擁吻。

醒來後,我立馬衝了一個涼水澡,然後呆呆地坐在床邊,看著俞冰熟睡的臉。這個時候,我的愧疚之情就像海一樣深,我恨不得一頭紮進去,永不醒來。

為了解決這件事,我選擇不再聯係她。

而俞冰還是不信任我,這真可悲。她從來都是一個強勢的女人,就連當初追求我的時候,都那樣強勢。

不知道是不是遺傳了我父親基因的緣故,我和他一樣,總是對特別美麗的女人沒有抵抗力。

和俞冰一起出差的當天晚上,我們就把該做的事做了。

我想這一切,大抵與那晚喝了很多的酒有關。因為在清醒的時候,我心裏還盤算著為小雛菊帶怎樣的禮物,可第二天當我醒來的時候,我隻覺得天崩地裂,把之前的心事全部拋在了腦後。

就這樣,我和俞冰迅速在一起了。現在看來,這更像是一場蓄謀已久的雨,找到了合適的時機便毫無顧忌地傾盆而下。

起初,這段看似玩玩的戀情,是真的甜蜜。

我們一起出差的一個月,同進同出,同吃同住,宛若一對恩愛的夫妻。在這種甜蜜的衝擊下,我全然忘記另一個城市裏,在等我的小雛菊。男人總是健忘的生物,連我自己都鄙視自己。

回到公司的第一眼,我就看到了她,她震驚地望著我和俞冰,小臉慘白慘白的。她手裏的文件夾掉了一地。看到她慌亂的樣子,我恨不得撲上去幫她。可俞冰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拉著我走開了。

在俞冰心裏,裴吉星永遠是最深的芥蒂,她總會抓著我問,你和裴吉星真的沒什麽嗎?

我們是很好的朋友。

我到底要說多少遍你才相信。

這永遠是我固定的回答,可時至今日,這句話連我自己都不信了。

三天前,我終於在觀音廟再次遇見了她。

我曾幻想過許多我們重逢的場景,卻無論如何都沒想過會在那裏看到她。俞冰拉著我,和她一起為我們的婚事祈福。祈福結束後,她又跑去找僧人請護身符。我一個人在寺廟外麵無聊地閑逛。

就是這個時候,我見到了她。

她穿著深灰色的呢大衣,頭發微卷,溫柔地披在肩頭。她和湯糖手拉著手,有說有笑。她似乎圓潤了一點兒,臉紅撲撲的,氣色很好的樣子。

不知為什麽,我突然覺得我的小雛菊,長成了迎風綻放的百合花。她純潔又清麗,在烏糟糟的眾人中,就像一股清流。看來她離開了我,著實過得不錯。

想到這裏,我不知道該高興還是該難過。

不知不覺間,我跟著她走了好遠,可我始終沒有勇氣上前跟她打招呼。我怕看到她慌亂的眼神,更怕看到她眼裏冷漠疏離的情緒。

我點了一根煙,靠在樹邊,像個偷窺者,貪婪地偷看著她。

我發現我從沒好好地、認真地看過她。她很容易害羞,所以看起來有點兒冷清,但當她麵對熟悉的人時,又總是習慣性地揚起彎彎的嘴角,一副能認真聆聽你的樣子。

她的眼睛不大不小,眼神清澈得像孩童一樣,笑起來,眼睛會自然地彎成月牙,可愛至極。她好像比高中時候長高了不少,但看起來仍舊軟軟的,如果抱在懷裏的話,會舍不得用力,會怕把她捏碎。

這樣看來,她雖然不是大眾美女的模樣,卻正中很多男人的下懷。

隻是,讓我沒想到的是,“很多男人”出現得那樣快。

那個男人出現在視野裏的時候,我情不自禁地站直身子。

在我二十多年的人生裏,就是他,讓我知道了什麽叫嫉妒。沒錯,他就是陳嘉令,那個任何地方都優勝於我,人生順風順水得就像是被人寫好的一樣的男生。他是我第一個女朋友的表哥,也就是因為他,我才和她分手。

很長一段時間,我都視他為仇敵,而他,卻喜歡上了我最好的朋友。

有時候,男生對於男生之間的了解,一個眼神就可以做到。

我並不清楚他是什麽時候盯上的小雛菊,我隻知道,他除了小雛菊,別的女生看都不看。

然而這一點,小雛菊像個小傻子一樣,什麽都不知道。

兜兜轉轉這麽多年,他卻還是選擇回到了她身邊。

看著陳嘉令和小雛菊麵對麵說著話,胸腔突然湧起洶湧的危機感。我煩躁地掐滅了煙頭,猶豫著該不該在這時出現。

俞冰就在這時回到了我身邊。她興衝衝地一邊攬著我的手臂,一邊給我炫耀她求來的護身符。我卻更煩躁了,隻是敷衍地點頭。

當我回過頭再次搜尋小雛菊的身影時,卻發現她和陳嘉令一齊消失了。

我想此刻如果有人把我的表情拍下來,那一定和當初小雛菊看見我和俞冰在一起時的表情一樣。

此時此刻,我終究有些體會到了,她這麽多年來,那些細碎的折磨。

其實她喜歡我,我一直都知道。

可那麽多年,我根本不知道怎樣接受她的感情。最舒服的距離,是做朋友,所以我得過且過。隻是這種最舒服的距離,讓我越來越不安,最終,它變成了痛苦。

借著工作的借口,我晚上沒有回家。

我一個人待在辦公室,對著電腦發呆。

其實最近公司的事務並不繁忙,我隻是想找個時機獨處而已。然而人總是這樣,越給自己空間,就越會想一些亂七八糟的事,比如,我又想起了她。

最終,我還是忍不住,撥通了她的號碼。

這是我這麽久以來,第一次打電話給她,也是我生平第一次給一個女生打電話這麽緊張。可好笑的是,這個女生竟然是我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人。

謝天謝地,她接了我的電話。

在聽到她聲音的一瞬間,我長舒了一口氣。事實上我根本不知道要跟她說些什麽,不過不管怎樣,我是真的想念她。我想要見她,想要和她好好說說話,想要好好看一看她。

我知道,我是個渣男。

可我根本無法控製自己內心的想法。

這一切是那麽折磨人,天知道我有多麽難熬。

可是,一切沒有我想的那麽順利,她並沒有和我預期中的一樣,與我閑話家常,而像是心不在焉,語氣客氣而疏離,她沒有再主動地關心我,噓寒問暖,無論我說了什麽,她隻是輕聲地說“哦,知道了”。

最後我們的對話匆匆結束。

聽著電話那頭的忙音,我整個人僵在那裏,不知所措。與她相識的這麽多年裏,她從未這樣對待過我。

到底發生了什麽?

這個疑問糾纏了我一整夜,讓我不得安寧。不過很快,我便尋到了答案。

果然,因為陳嘉令。

那個男生,哦,不,是男人,他像一場突如其來的瘟疫一樣闖入她的生活,侵襲了她的全部。他居然帶著她,去了撒冷西餐廳。小雛菊並不太喜歡吃西餐,每次都是我嚷嚷著要她陪我,她才會去。

他們像情侶一般坐在一起,她居然看起來還挺高興。

我沒由來地有些氣憤,而在這時她終於注意到了我。幾乎是一瞬間,我就收起了那些鬱悶的情緒,貪婪又專注地看著她。

哦,她可真好看。

以前我怎麽沒發現她這麽好看?

俞冰就在這時狠狠推了我一把,然後拉著我坐下。她穿著一件和我的西裝看起來很配的貂絨大衣,抹著殷紅的唇彩,戴著大大的耳環,看起來像是要參加宴會一樣浮誇。她揚著眉毛,不悅地審視著我。

我突然一點兒吃飯的興致都沒了,她審視著我,我索性也一樣審視著她。我突然不明白,當初我怎麽就腦子一熱,答應和她在一起了。

這頓飯吃得食不知味,要離開的時候,我終於站在了小雛菊對麵。

我知道,我的渣男屬性又開始作祟,如果不是旁邊的俞冰一直拉著我,我可能真的會忍不住拉起小雛菊就走。至於那個陳嘉令,真的,看他一副得意揚揚的樣子,我真想把他好好打一頓。

就在我鼓起勇氣想說些什麽的時候,小雛菊卻做了一件深深打擊我的事情,她非常理智又冷淡地跟我說了一些麵子上的話,然後拉著陳嘉令,就那樣大步流星地走了,留下瞠目結舌的我。

俞冰就在這時冷嘲熱諷地說,看什麽看啊,人家有主了。

不知為何,我壓抑著的怒火就這樣徹底燃燒起來。

我不想和她吵,當然,作為她的未婚夫,看別的女人也的確不對,可現在,我已經不想結婚了。

至少,不想和她結婚。

自從決定要結婚開始,我和她從一周吵一次,變成了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

有時候我為了工作忙得不可開交,她還會衝進辦公室來找我。曾經我問過她,為何她這樣好的條件,會死心塌地地跟著我。她笑得前仰後合,然後理直氣壯地說,因為你是我覺得唯一可以配得上我的人呀。

可是,抱歉,你不是我想要攜手一生的人。

那天晚上,我沒有去她家,而是回到了我媽的住處,然後我把手機關了機,專心地吃著她給我煮的麵。

不知為何,她老人家今天看起來並不開心,甚至還帶有一絲憂愁。就這樣憋了好一會兒,她終於開口了。

“我今天去了裴吉星家。”她不顧我震驚的表情,繼續說,“我想著當初多虧了小裴把你保釋出來,很感謝她,就親自給她送請帖。”

“結果。”她歎氣,“她媽媽見了我,跟見了仇人似的。”

聽到這裏,我放下手中的筷子,食欲全無:“媽,你怎麽自作主張?我跟裴吉星關係複雜著呢,你這樣去不是找人家不痛快?”

“小裴沒在家,是她媽媽接待的我。”她滿臉懊悔。

“她媽媽是不是聽了我要結婚的事以後很氣憤,覺得我耽誤了裴吉星?”

她搖了搖頭:“我就是這麽想的,所以才專門上門去送,而且我都打算跟她說好,千萬不要送禮金。結果還沒等我說,她媽媽就把臉上貼的紗布拽了下來給我看,指著傷疤跟我說,那都是拜你所賜。”

“拜我所賜?”我有種不好的預感。

“因為我跟她說,小裴把你保釋出來,她才知道那天晚上,小裴沒在家,是為了你偷跑出去,然後怕她媽媽找,才把手機關機了。當時正巧家裏著火了,她媽媽以為小裴在家,沒等火警來,就衝上去找她,結果把自己燒成那樣。”

說完,我媽揪心地捂住胸口,略帶哽咽地說:“兒子,咱們家欠人家太多。媽現在特別後悔跑去給她們送請帖,這簡直就是在人家心口上剜肉啊!”

“她媽媽要不是看在我對小裴還不錯的分兒上,估計早就把我轟出去了。你說我怎麽這樣作孽啊?”

“哎,小羽,這麽晚你去哪兒?”

顧不上她叫我,我拎起外套就走,滾燙滾燙的**像是踏著熱浪一樣從眼睛裏淌了下來。

我隨手抹了一把,衝下樓去,開車就走。

直到這一刻,我才驚覺,這個世界上最蠢的人是我。

因為我錯過了一個那麽好,那麽愛我的女孩。

她愛了我這麽多年,從來不計回報,哪怕為我承受了這麽多,因為我而毀掉了人生,卻連吭都不吭一聲。

我旋轉著方向盤,在馬路上狂奔,眼淚仍舊止不住地往下流。我無法準確地形容出我現在的心情,是震驚、內疚、難過,也是恐懼、心痛、疼惜。

我終於明白,她為何終於離開我,奔向了另一個人的懷抱。

這都是我自己做的孽,她不該可憐我。

按照記憶中的路線,我終於來到了她家。

站在她家門口,我緊張得手心全是汗。我知道,也許開門的會是她的媽媽,也許我會被轟出去。可不管怎樣,那顆想見她的心,跳動得那樣劇烈。

最終,我鼓起勇氣,敲了門。

讓我完全意外的是,開門的人,居然真的是裴吉星。她穿著嬰兒粉的睡衣,頭發慵懶地披著,像一隻柔軟的奶貓。見到我的一瞬間,她像是受到了驚嚇一樣看著我。待她反應過來的時候,我已經把她緊緊地抱在了懷裏。

她聲音急促,一邊推搡著我,一邊說:“陸銘羽,你放開我,放開我。”

此時此刻的我像發瘋了一樣,隻要能挽回她,我什麽都做得出來。我發誓,如果不是此刻她媽媽衝了出來,我早就吻下去了。

她媽媽見到是我,直接拎起掃帚朝我撲過來,裴吉星借機一把推開了我,攔在她媽媽麵前。她媽媽氣得像是要爆炸了,揮舞著掃帚,狠狠地打在了我身上。我沒有躲,老老實實地站在那裏任由她打。

不管怎樣,我就是喜歡裴吉星,我就是要和她在一起。

裴吉星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把我推了出去,然後把她媽媽的掃帚拽過來扔到一邊,隨後拉著我走出去,用力關上了門。

“啪。”

世界終於清靜了。

看著她被抽得發紅的手臂,我情不自禁地握上去,想要幫她揉一揉,她卻毫不留情地躲開了我。

“你來幹嗎?”她十分不解地問。

“我……”我語塞地看著她,原本心裏有那麽多想要和她說的話,我卻一句都說不出。

她見我不動,又著急地推了推我,低聲說:“我剛才把門反鎖了,她等會兒出來了,還不打斷你的腿,你快走吧!”

說著,她趕我下樓。

“那你要接我電話,我才走!”我像個急於要糖吃,撒潑耍賴的孩子。

她想了想,點了點頭。

我懸著的心就在這時放了下來,然後,我做了一件我自己都沒想過的事情。趁她不注意,我拽過她,狠狠地在她臉上親了一下。

現在的我,跟外麵的那些臭流氓似乎沒什麽不一樣。

可我管不了那麽多,我恨不得在樓下大喊,裴吉星,我喜歡你,我要和你在一起。

“陸銘羽!”她狠狠地推開我,臉紅得像過了水的螃蟹,“別胡鬧了,快走!”

我衝她傻樂,點頭說:“好,好的。”

我三步並作兩步迅速下了樓,心頭壓著的那些沉甸甸的東西似乎也消失了一些。

我知道,我一定是瘋了,可我沒辦法控製這個瘋了的自己。

我想,我一直都是愛著她的,隻不過因為她就在我身邊,所以我從來都沒有想過轉頭去拉她的手。

我就這樣坐在車裏,點了一根煙,抽了起來。

一切都該有個了斷了。

我願意承擔一切後果,哪怕這個後果讓我粉身碎骨。

為了表示我的尊重,我選擇打電話給俞冰。打了好幾次,電話終於接通了。

那邊的聲音很吵,一聽就知道她在酒吧喝酒。

和她在一起後,我才知道她根本不是我想象中的氣質淑女,而是和程朵一樣,喜愛流連夜場的人。每次和我吵架後,她都會跑去和一群朋友喝酒,而我也早已習以為常。

“喂,怎麽了?”她漫不經心地說。

其實她早已不如當初那樣愛我,她選擇繼續和我在一起,確實是因為她覺得,隻有我配得上她。再過兩個月她就二十八歲了,我的確是她最好的選擇。

“我有點兒事想和你說,不過你現在很忙,我在電話裏跟你說好了。”

“哦,好啊,你說。”

“我覺得我們不合適,趁著婚禮還沒開始準備,我們分手吧。”我聲音平靜地說完這些話,電話那頭突然安靜下來,隻剩下酒吧嘈雜的音樂聲。

就這樣過了很久,那邊突然掛斷了。

我知道,這是風雨欲來的前兆,可我毫不在乎。

趁她還沒回來,我跑去她的住處,把一些東西收拾好,然後回到了我自己的公寓。

我一個人躺在沙發上,喝完了最後一瓶酒,一麵想著我的裴吉星。

我現在不能去打擾她,事情還沒解決。說不定,等一會兒俞冰就會衝過來砸我的房門。但事實上,當我睡到第二天中午,預想的一切都沒有發生。讓我措手不及的事情,卻毫不留情地發生了。

湯糖在微博發了一條動態。事實上,湯糖這個學霸很少發動態,所以她難得地出現一次,便引起了我的注意。

那是一張四個人的照片,除了一個陌生男人,我還看到了三張熟悉的麵孔,湯糖、陳嘉令,以及靠在陳嘉令懷裏笑得跟花一樣甜的裴吉星。看了一下發照片的時間,正是剛剛。一股無名怒火急噌地冒上來,我直接找到裴吉星的號碼撥了過去。

一遍,兩遍,電話無人接聽。

到第三次的時候,終於接聽了,然而跟我說話的,卻是陳嘉令。他知道是我,所以語氣充滿了不善。

“你找她有什麽事嗎?”他問。

“不關你的事,你讓她接電話。”心慌的感覺又上來了,我開始不耐煩。

“我是她男朋友,你找她,就關我的事。”他冷笑。

“你是不是她男朋友,還要她親口承認。”我把拳頭狠狠地砸在桌麵上,可我一點兒也感覺不到疼,我隻是胸悶氣短得要發瘋。

然而陳嘉令根本懶得回答我,直接把電話掛了。

等我再打過去的時候,他已經關了機。

該死!

我把手機狠狠地摔在桌上,把剛紮好的領帶解開。

陳嘉令,我饒不了你!

(二)

整個下午,我都開著車都在市區裏亂竄。

裴吉星的電話依舊沒開機,我隻能想辦法找她具體在哪兒。知道她在哪裏又唯一可能告訴我的人,就是湯糖。可湯糖也不接我的電話。我隻能去找她。事實上湯糖也並不好找,我找了幾個小時,才在她學校的圖書館堵到了她。她看見我,並沒有多意外。

“我終於找到你了。”我拉住她不撒手,“我知道你不想見我,但我希望你能看在朋友一場的麵子上,幫我一把,告訴我她在哪兒。”

現在的我一定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沒有風度,沒有氣度,就像一個笑話,可我不在乎,我現在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見到裴吉星。

湯糖自始至終都非常淡定地看著我,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無可奈何地開口:“你把她晾在一旁那麽多年,如今也算終於體會到她這麽多年裏的煎熬了吧。”

“是,是我活該。”我撫去額頭的汗,“所以我知錯了,你告訴我,她現在在哪兒,好嗎?”

“你不該打擾她,她現在很快樂。”湯糖皺著眉責備我,“你不能給她幸福就算了,能不能不要糾纏她?她的人生因為你已經七零八落了。現在她好不容易走出去,你又回去找她,你不可以那麽自私。”

“我可以給她幸福,我可以!”我誠懇地向湯糖解釋,“以前是我不知珍惜,可我現在我知道了。我不能離開她,我離不開她,你就告訴我她在哪裏,好嗎?好歹給我一個知錯就改的機會,如果就這樣讓我放手,我想我做不到。”

就這樣帶著質疑看了我很久,湯糖搖了搖頭:“好吧,看在我們是朋友的分兒上,我就幫你一次。不過如果她不接受你,我希望你以後不要糾纏她。”

“好。”我點了點頭。

這一次,我無論如何都不會撒開她的手。

其實,很長一段時間裏,我認真思考過我和裴吉星的關係。我們到底是什麽關係,到底是什麽,讓她這麽死心塌地地對我?到底是什麽,讓我對她有著無限的依戀?這種依戀甚至超過我對自己的母親。

可思考了很久,我依舊沒有找到答案。於是我索性不去思考,繼續貪戀著她的陪伴,貪戀著她的溫柔,甚至她的味道、她的發香。

可這世上從沒有什麽是真的免費的,何況是愛。

她終究是累了吧。

總是站在原地無望地等,任誰也會離開。

大多數人身上,都擁有一個特性,那就是賤。當她天天在你身邊,對你好的時候,你並不在乎,但當她有一天決定離開了,你才會真的意識到她究竟有多麽重要。

有的女人像美酒,喝一口就忘不掉。

有的女人像香煙,抽了一口就戒不掉。

而裴吉星,她像白開水、像空氣、像陽光。平平無奇,觸手可及。她存在時,你根本不會去注意,但當她無情離開的時候,等待你的,隻有死亡。

夜深了,我獨自開著車返回市區。冷風呼呼作響,吹得沾染著水汽的臉頰發疼。我的人生裏,從沒有任何一天,比這一天還要漫長,比這一天,還要難挨。

按照湯糖的指示,我開了一個小時的車,終於找到了那家教學機構。

我下了車,重新整理了一下儀容,讓自己看起來不至於那麽狼狽。天空就在這時下起了雪。原來,秋天已經過去,冬天已經到來。路旁的兩排路燈就在這時亮了起來,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長。

深呼吸了幾次,我終於朝教學樓走去。

這個時候的我,根本不知道,這一步,會在我愛的人的人生裏,留下怎樣的腳印與痛。如果我知道結局,我想,就算我痛到死,我也不會來糾纏她。

在第三層樓的第一個教室,我終於見到了她。

她還是那麽乖,安靜地坐在座位上聽課。而台上講課的人,竟是陳嘉令。站在教室門口的我,突然忍不住自嘲地笑了起來。原來陳嘉令那麽愛她,愛到可以放下自尊回國,可以不辭辛苦地特意跑到這裏來教書。

和他比,我像個不知羞的孩子。

霸占她的好這麽多年,卻不允許她幸福。

不,不是這樣的。

我握緊雙拳,我現在已經醒悟了,我不會再讓她難過,一丁點兒也不會。我要好好愛她,彌補我對她這麽多年的虧欠。

我發誓!

這樣想著,我的腳步早已控製不住地邁進了教室。

所有人在看到我的瞬間,全部愣住了,包括正在講課的陳嘉令。

我懶得理他,直接拽起還在寫字的裴吉星。

“陸銘羽,你怎麽來了?”她錯愕地看著我。

“跟我走。”我把她桌旁的圍巾抓起來,套在她的脖子上。

陳嘉令立馬衝了過來,狠狠地把我從她身邊拽開:“這是課堂,不是你胡作非為的地方!”

“我不想在你的課堂胡作非為,我隻要她!”我的聲音拔高了,眼眶發熱地看著他。

“她不會跟你走!”陳嘉令紅著眼眶,拽住裴吉星的手腕,“坐下,上課。”說罷,他想要過來揪我的衣領,卻被我一把打開。

“就算你是她的男朋友,也沒權利限製她的人身自由。”我一字一頓,如仇敵般看著他。

上課,上什麽課,我可以養她,我可以給她想要的一切!

“陸銘羽,你瘋了嗎?這是公共場合!”裴吉星壓低了聲音對我說。

她有些生氣地摘下圍巾,看了看陳嘉令,低聲說:“我先跟他出去一趟。”

陳嘉令沒有應她,隻是死死地盯著我,然後牢牢地拽住她的手腕。而我則不服輸地攬住裴吉星的肩膀。

裴吉星看了我一眼,然後掙脫我,踮起腳,在陳嘉令耳邊說了一句悄悄話。

我聽不到她說了什麽,她好像故意不讓我聽到。陳嘉令的表情就在這時鬆懈下來,繼而,鬆開了她的手腕。

他冷哼了一聲,然後頗有氣度地走回了講台。

裴吉星拉著我,大步走出了教室。

我們從樓上走到樓下,從校園內走到校園外,她都不曾對我說過一句話。她一眼就看到了我停在不遠處的車,她把我拉到車子前,鬆開了我的手腕。

“有什麽話,你快說吧,說完我上我的課,你回你的家。”她的冷漠一點兒也不像裝出來的。

我突然感覺我的胸口破了一個洞,鮮血毫不留情地往外流。

“你們,真的在一起了嗎?”我的聲音不爭氣地哽咽了。

“是,他現在是我男朋友。”她低著頭,沒有看我。

“你愛他嗎?”我問。

她卻始終都沒有回應。

我終於沒有耐心,握住她單薄的肩膀,大聲吼道:“告訴我,你愛他嗎?”

她終於抬起頭,眼裏的淚水像洪流一樣傾瀉而出。

“跟你有關嗎?”她的雙唇顫抖著,仿佛在極力控製著自己的情緒。

“有關,當然有關。裴吉星,你不要和他在一起,好不好?我求你,我愛你,我想和你在一起。”我再也控製不住自己,把她緊緊地箍在懷裏,仿佛要融入自己的血肉一般。她越是掙紮,我越是用力。

她放棄掙紮,任由我抱著。眼淚沾濕了我的衣襟。

“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很自私。”裴吉星小聲地說道,“陸銘羽,我不是不愛你,而是沒有辦法再愛你。”

聽到這句話,我渾身的力氣仿若被抽走一般,我鬆開手,傻傻地看著她,淚水流了滿臉。

“我已經把我對你所有的愛,都用光了,我現在已經沒有力氣再愛你。你懂我的意思嗎,陸銘羽?”她伸出冰涼的手,替我輕輕擦去臉上的淚水。她悲傷又溫柔地笑,把我心裏所有的難過都引了出來。

“可我現在後悔了,我錯了,裴吉星,你不能這樣一點兒機會都不給我。”我近乎乞求她,“我悔婚了,我什麽都不管,我隻要你。”

“我一直在等你,在給你機會,可你從沒想過要珍惜。”她無奈地搖頭,兩行清淚應聲而落。

“愛過你,我從不後悔,哪怕是心痛到生不如死,哪怕自尊被別人踐踏,我也無怨無悔。可是那樣被折磨的日子,我過夠了,我的人生已經足夠支離破碎,我不能那樣糟踐我自己。”

“不會的,我發誓我會好好愛你,我不會再讓你受到任何傷害。”我急得根本不知如何解釋,她卻依舊搖頭。

“那你愛陳嘉令嗎?在你心裏,他真的比我重要嗎?”我不服氣地怒吼。裴吉星從來不會對我撒謊,她不可能愛陳嘉令多過我!

也許是我的話終於戳到了她的軟肋,她再也控製不住,捂住臉哭了起來。就這樣過了幾秒,她抹掉眼淚,用紅腫的雙眼看著我。

“我不是你,我沒有那麽任性,沒有那麽自私。”

“我做出的承諾,就一定要做到。”

“不管怎樣,我都不會去傷害他,他等我等得夠久了。”

說著,她的眼淚嘩嘩地掉。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她,難過得像是要與這個世界訣別。

“不要離開我,不要離開我好不好?我想和你永遠在一起,和你結婚,和你生子,和你攜手到老。不管你覺得我任性也好,自私也好,我求你再包容我最後一次,好不好?”

我再次抱住她,把下巴抵在她的脖頸間,貪婪地聞著她身上的味道。

我愛她,在這一刻,竟體會得那樣刻骨。

不是不服氣。

不是占有欲。

更不是習慣。

是真真正正的愛。

隻想要到以後她被別的男人抱著,親吻,我就會覺得生不如死。原來,這世上蝕骨的毒,不是多麽濃烈的酒,不是多麽上癮的煙,而是你永遠離不開的空氣和水。

除了她,我無藥可醫。

可我忘了,她也是別人的藥。

她輕輕地推開我,仰著頭,看著我,認真地一字一句說道:“陸銘羽,你明不明白,我可以為你去死,但不能為你而活。”

話音落下的一瞬間,我整個人像是被冰凍住了一般,所有情緒在這一刻戛然而止,留下的隻有無盡的絕望。

究竟是經曆了怎樣的痛苦與煎熬,她才會說出這樣的話。

我傻愣愣地看著她,雪忽而變大,落滿了她的發絲。這一刻,她仿佛站在另一個世界遙望著我。不管怎樣,我都無法再觸及到她。

我就這樣絕望地看著她,不知過了多久,握緊的拳頭終於耗盡力氣,無望地鬆開。

她突然湊近,眼中含淚,笑著幫我把外套的扣子扣上:“天冷了,早點兒回家。下次,千萬不要再傷害那些愛你的人。”

說完,她就這樣與我擦肩而過,頭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我伸出手想要抓住她的手腕,可連一絲溫度都沒有感覺到,她就這樣離開了。我僵著身子,像一棵固執而挺拔的鬆樹,不敢回頭望。

因為我怕我回頭一望,那些絕望就會把我擊潰。

然而讓我完全沒想到的是,在這讓我根本無力思考任何事的一刻,俞冰的電話打了過來,我機械地接起電話,聽見了電話那頭她冷冰冰的聲音。

她說:“陸銘羽,你聽過一句話沒,出來混的,遲早要還。”

在這一刻,我還沒有精力思考發生的一切,我隻是麻木地聽著她的聲音。

一陣光亮就在這時掃了過來,我眯起眼睛,在隱約中,看見一輛熟悉的紅色跑車向我駛過來,繼而在我麵前穩穩停住。

車門打開,俞冰從上麵走了下來。

她腳上依舊穿著那雙在她生日時我送她的fendi高筒靴,鞋跟踩在柏油路麵上,噔噔作響。

曾經的我,在某一段時間內,非常迷戀這種聲音,因為我覺得隻有穿著高跟鞋的女人才夠魅力,可現在,它隻會讓我作嘔。

她的車子後麵那輛麵包車緩緩停下,接著,五六個看起來五大三粗的壯漢從上麵跳了下來。

我知道,我有麻煩了。

俞冰掛了電話,抱著雙臂,倚在車上衝著我冷笑,像個蛇蠍美人。

不過讓她失望了,我並沒有多驚訝。畢竟她這種女人,報複起人來,手段不少。

這沒什麽可怕的,畢竟再大的痛,我都經曆過了。

我隻是有些擔心,怕她看到我剛才對裴吉星摟摟抱抱。她怎麽報複我都可以,但若她敢動裴吉星一根毫毛,我絕不饒她。

“喲嗬,還專門找人來接我啊。”很奇妙,我居然笑得出來。

“那當然,對付你,我必須認真點兒。”她像看個陌生人看著我。

的確,我們並沒有什麽深入靈魂的交流。她需要一個適合的人完成婚姻,而我則被她包裝過的外在短暫地迷惑過。

“俞冰,分手這件事,是我對不起你,所以今天你做得就算再過分,我也不會怪你。”我坦然地說。畢竟我以一敵五,肯定沒有勝算,但我也要把危險降到最低。畢竟這邊是郊區,我被打死了,都不一定有人當場發現。

死了也好,這樣裴吉星說不定會因為我而悲痛欲絕,從而拒絕陳嘉令。

不過,想起她哭的時候狼狽的樣子,我又舍不得了。

所以,還是得好好地活著吧。

“你以為說對不起,就完事了?”俞冰諷刺地笑道,“陸銘羽,敢這麽拒絕我的,你是第一個。”她彈了彈指甲,“我不好過,你也別指望能安安穩穩。”

我知道她話裏的意思,我之所以在公司裏爬得那麽快,並不完全是我的能力所致,這其中也有她的幫忙。而我從這個位置上摔下去,也僅僅就是她一句話的事。我深知其中利害。

可,我陸銘羽又怕什麽?

又有什麽大風大浪,我是沒經曆過的?

我張開雙臂,聳了聳肩:“無所謂。不管怎樣,我隻希望我們之間有個明確的了斷。畢竟是我對不起你。”

“你什麽都沒做,是我對不起你。”我誠懇地向她道歉。

她朝我走過來,想要狠狠地給我一個耳光,手卻終究停在了那裏,沒有揮下來。

“陸銘羽,我真的愛過你。”她在我耳邊輕聲說,“隻是現在,我對你隻有恨。”

“恨我吧,這樣能好過一點兒。”我看著她美豔絕倫的臉,極盡所能地把話說得讓她舒服。

她把眼睛睜得大大的,眼淚忽然落了下來。

“她到底哪裏好,她到底有什麽魔力?”她咬牙切齒地問。

我就這樣與她對視,卻說不出話來。愛情這東西,從來都不是誰比誰好,誰就能多得到一些愛。

“俞冰。”我輕輕拂去她臉上的淚,“我們就走到這兒,你把你的怒氣全都撒出來,然後我們一刀兩斷,互不相欠。”

“你不怕被打死嗎?”她的眼神變得有些不忍,她再一次壓低聲音在我耳邊說,“你現在好歹說些軟話,那些人是我叔叔派的,我們的事回去再說。”

我著實被她這些話驚到了,認認真真地端詳她。在這一刻,我突然發現,她似乎真的愛過我,而我也的的確確是個人渣。

短短的二十四年,我就深深地傷害了兩個姑娘。

這樣一想,我的確應該好好受點兒懲罰。

也許是我太過坦然的樣子讓她完全沒有預料到,她咬著唇,搖著頭,最終,她丟下一句“我給過你機會了”,然後轉過頭,背對著我,站在車前。

那五個人,像是得到指示似的大模大樣地朝我走過來。

我並不是一個不怕痛的人,隻是外在的痛,和此刻我心裏的痛比起來,根本不值一提。

我自嘲地想,說不定我被打殘,裴吉星還會過來照顧我。

隻是,我沒想到的是,我的話就像個詛咒,神奇地把我心心念念的人勾了回來。

在我不知道被打了第幾下的時候,一句脆生生的“住手”,就這樣從我們身後傳來。

此刻的我被拳頭打得已經有點兒看不清了,但我還是認出了她,那個我愛的姑娘,她去而複返。我躺在地上,忍不住悶哼著,我想讓她趕緊走。可是她卻一臉倔強地跑了過來,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擠開那幾個圍住我的人,來到了我身邊。

她抱住我的上半身,告訴我別怕,然後衝著那幾個人喊:“你們再打,我就報警了!”

我躺在地上,就這樣看著她緊繃的小臉,眼淚突然毫無防備地落了下來。

這個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姑娘,就算她不肯和我在一起,卻依舊待我如初。

那麽,愛和不愛,又有什麽關係?

這麽想著,我被冰封的心,突然又開始解凍。

帶頭的壯漢過來要扯開她,她卻死死地抱住我不鬆手,我想要告訴她快走,可嗓子眼裏含著一口血,話也說不清楚。

俞冰就在這時喊了句:“把這個女人給我趕走!”

我知道,她是在幫我,如果裴吉星出了事,我真不知道自己能做出什麽事來。

聽到她的命令,那幾個人加大了力氣,一把將裴吉星從地上拽了起來,然後毫不猶豫地往外推。

可裴吉星那個死腦筋,看著我被打,哪裏肯走,她再次衝了上來,卻又被那幾個人推開。

我從地上費力地爬起來,想讓她走,這是我的孽,我自己還。可還沒等我說出話來,再次衝上來的她卻被一個人用力推開。而彼時,一輛跑車猝不及防地快速駛過來,隻是一瞬間的事,被推出去的裴吉星狠狠地撞在了那輛車上。

“咚。”

肉體與金屬相碰撞,發出悶悶的響聲,那個瘦小的身子在地上打了好多滾,然後像個支離破碎的洋娃娃,躺在了冰冷的馬路中央。她的周遭,是一片殘忍又殷紅的血。

這一瞬間,我隻覺世界安靜了,眼前的一切仿若電影中的場景一樣不真實。我搖搖晃晃的,“砰”的一聲跪在了地上,腦中不斷發出一陣陣轟鳴,有什麽東西以摧枯拉朽之勢,在我心中絕望地崩塌了。

不知過了多久,俞冰爆發出一聲刺耳的尖叫。

車上的人不明所以地下了車,接著,不知誰跟著喊了一聲,死人了,有的人開始拿電話叫救護車。

而我傻傻地跪著,呆呆地望著前方躺在那裏的裴吉星。

不知過了多久,我聽見一聲嘶吼從我的嗓子裏爆發出來,像哭,卻又不是哭,像在哀號,卻又充滿了不甘。

在這一刻,我不知道從哪裏來的力氣,連滾帶爬地來到了她的身邊,抱起了身體依然溫熱的她,雪花落在她的臉上,還是會化掉。我不敢扶起她,怕加重她的傷勢,隻能渾身顫抖地伏在她的身前,大聲地喊著她的名字。

裴吉星,你醒醒。

小星星,你醒醒,你看看我,看看我好不好!

我求你,你醒醒,你看看我啊,看看我,我在這兒。

可是,不論我怎樣叫,她都沒有睜開眼睛看我。

她的血沾染了我的雙手,鼻腔裏滿是血腥的味道,我把頭抵在她的額頭上,眼淚落在她的睫毛上,我緊緊地握著她的手,求她醒過來。

我失去理智地號啕大哭,聲嘶力竭得像在唱一曲亡命歌。

一切都是因為我,一切都是因為我,如果不是我的自私任性,她根本不會有事。為什麽我總是在傷害她,我怎麽好意思口口聲聲喊著給她幸福!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動靜太大,就在這時,她稍稍睜開了眼睛。

她那雙如彎月的眼睛,輕輕地眨了眨,然後那雙沾染了鮮血的手,輕輕撫上我的臉。

“陸銘羽。”

她輕輕地叫我,我湊到她耳邊,努力想聽她說什麽,她嘴巴開合了很久,終於吐出兩個字。

“別哭。”

聽到這兩個字,淚水更洶湧地流了出來,我再一次緊緊地握著她的手,一遍遍地求她不要離開我。

可我的乞求一點兒用也沒有,她隻是目光呆滯地望著天空。雪越來越大,蓋滿了我和她的身子。

她伸出手,指向蒼穹的一角。

那裏,是北極星所在的位置,我知道的。

那隻纖細的手臂,就這樣伴著雪花,緩緩落下,再次回到了我的懷裏,而她的眼睛,也終於緊緊地閉上,再也沒有睜開。

這一瞬間,我心裏那道永恒的光亮,也跟著熄滅了。我知道,我永遠,永遠失去了我的那顆星星。

原來,那句話,真的會應驗。我可以為你去死,卻不能為你而活。

如果我知道結局是如此,就算你愛我,我也不要。

命運常常像一首悠揚的歌曲,起起落落,**氣回腸,把所有相關不相關的人圈進來,仿佛一定要湊足所有的音符一般。

而我並不在乎我是不是裏麵最重要的音符,隻希望我不要做最後的那一個音符。

可老天終究是殘忍的,它留下了我,獨自一人來承受整個命運的悲苦。

我不記得我是怎樣進的醫院。

睜開眼的一瞬間,我就已經躺在了醫院的病房裏。隱隱約約地,我聽見有人在哭。那個哭聲越來越大,把我引了出去。

拉開病房的門的一瞬間,我看見裴吉星的媽媽坐在地上聲嘶力竭地哭。而她身旁的陳嘉令,幾乎同一時間就衝了過來,把拳頭狠狠地砸在了我的臉上。

他的力氣可真大。

可我一點兒也不覺得疼,任由他把我摁在牆上,狠狠地打著。

不知道打了多少下,他停下了動作,撐著牆,開始隱忍地哭泣。

而我無力地靠在牆上,頹廢地看著他,也跟著無聲地掉眼淚。

男兒有淚不輕彈,隻是未到情深處。

這個男人,比我想象中要愛她。

就在這時,她的遺體蓋著白布,被醫生們推了出來。

我絕望地閉上眼睛,眼淚如刀子一樣紮進我的心裏。

陳美華哀號著撲了上去,掀開了她身上的白布,看見她被撞得殘破的身體,還有那張慘白而冰冷的臉,緊緊地抱住她,一遍遍地哭喊著:

“不,你不會死的!裴吉星,你還欠我的,你不能像你那個沒良心的老爸一樣離開我!”

“你不能死,你說過要攢錢給我做植皮手術的,裴吉星!”

“啊啊啊,裴吉星,你的身體怎麽這麽冰冷、這麽瘦弱啊!我都沒好好抱過你……我的女兒,我的女兒啊……”

陳嘉令無心管我,跑去抱住陳美華,盡心盡力地安撫她,即便他自己也悲痛不已。

我無力地坐在地上,靠著牆,痛不欲生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而這一切明明白白地告訴我,她走了,她真的走了,不是一場夢,是一場殘忍真實的別離。

毫無預兆地,我想起了我第一次見到她的樣子。

那也是一個大雪天,她縮在涼亭下,一個人擺弄著打火機,臉上的表情像惹人憐愛的小貓。情不自禁地,我就這樣被吸引。

現在想來,這卻是命運的陷阱,它把我和裴吉星困在其中,狠狠地折磨我們。讓她飽受愛而不得的悲,讓我忍受痛失吾愛的苦,卻連一分一秒相愛的時間都不給我們。

很久很久以前,她跟我說過她名字的寓意。

在小熊座的尾端,極北苦寒之地,那顆最閃亮穩固的恒星,叫北極星。它的光芒恒久明亮,它的位置始終如一,正如愛著一個人一成不變的心。

而直到現在,我才終於明白,這顆星的意義。

她也像這顆星一樣,守護在我的生命裏,一直到生命消逝。而我,卻從未給予過她什麽。

這樣不對,這樣一點兒也不對。

我扶著牆,站起了身,不敢靠近她的遺體,隻能遠遠地望著她。我不配送她,就讓陳嘉令陪她走完最後一段路吧。

而我,還有一段別的路要走。

即便那條路,絕望又黑暗,荊棘又痛苦。可我也一定要抵達。

因為,那是我對她的承諾。

我愛你,裴吉星。

永永遠遠,即便宇宙所有的光亮都熄滅,整個宇宙都為你開始落雨。

我也依舊,愛你如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