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場景, 變成了一個不大的房間。
或者說，是個街邊的門麵。
門麵裏，是兩排髒兮兮的老式遊戲機。不是現在流行的芯片接入遊戲艙, 而是靠體感手套和模擬眼鏡來提供拙劣仿真感的老設備。
這種東西, 哪怕在城寨區裏, 也見不到了。
遊戲機前，坐著不少穿著朋克的男男女女，叼著煙, 正在聚精會神地玩。還有調皮的小孩尖叫著，在原本就不寬闊的房間中追逐打鬧。
劣質喇叭和炫目的二極管燈光效果, 加上噪雜的人聲, 還有門外滋滋作響的鐵板燒香味，渲染出一副生動熱鬧的貧民窟街頭景象。
小秦呆了呆，她沒想到, 會看到這樣一副熟悉的畫麵。
如今, 秦雪重的思維非常快。
在白光出現的時候, 她就猜到了, 這裏可能是歐陽昭在大腦裏為自己構建的安全屋。
畢竟, 要獨自被關在大腦中, 沒有不能看，不能聽, 不能觸摸, 不能表達，這絕對是一個無比殘酷的折磨。
穿越前, 秦雪重就聽說過, 有些植物人其實已經恢複了意識, 可是完全沒有生命體征, 隻能無休止地被困在軀體當中，簡直是世界上最殘忍的事情。
不過，對於歐陽昭這種級別的大佬，絕對有能力在自己的腦袋裏構建一個場景，用來消磨時間。
哪怕小秦自己，都可以閉上眼睛，在意識空間裏播放電影。
所以她猜測，歐陽昭多半也在意識中構建了什麽。
在進入之前的短暫遲疑中，她腦中閃過了幾個猜想。
這樣一位科學家，給自己構建出來的空間，要麽是靜謐的書房，要麽是嚴謹的實驗室吧？
然後可能是一個雙眼充滿智慧的優雅女士，告訴自己一些真相……
她完全沒想到，自己會看到這樣一個極其底層的地方。
甚至讓她感覺有些親切。
這時候，一個帶著幾分不爽和幾分不羈的聲音響起。
“喂，你什麽來頭？”
秦雪重尋著聲音看過去。
門口的吧台上，一個穿著滿是金屬釘和發光條的少女，頭發一半剃光了，另一半做了非常殺馬特的造型，嘴唇上還打著一個全息唇釘，正在不斷地顯示出一根觸手的圖案。
她的嘴裏叼著一根煙，撅著嘴唇噴了一口煙，揚著下巴，挑著眉毛，眼神裏全是挑釁。
“喂，問你話呢。”
小秦一臉呆滯。
這是歐陽昭？
這是那個開發了主腦，拯救了世界的歐陽昭？？？
這樣的造型，她真的在城寨區見得太多了。
幾乎每一間酒吧和虛夢會所裏，都有這麽一群家夥，喝多了酒，或者在虛夢裏玩嗨了，可能看著你的表情或者眼神不爽，就口出狂言挑釁。
“你是……”小秦猶猶豫豫地問。
少女冷笑了一聲，往旁邊吐了一口唾沫，手上夾著煙，指著秦雪重說：“哼，又是一個，你是不是在想，哦喲喲，歐陽昭怎麽長這樣啊？那個全世界都崇拜的偶像呢？怎麽變成一個不良少女啦？”
小秦心裏就兩個大寫的字——尷尬！
不過，穿越過來之後，她天天混在貧民窟裏，很熟悉那些無業遊民的心態。
對付這種人，絕對不能慫，要不對方立刻就會得寸進尺。
也不能毫不在意，要不反而會激怒對方。
最好的辦法，就是對罵。
一旦你的態度強硬了，對方反而會從心裏覺得，你可能是一個同類。
秦雪重見過好幾次，幾個開始在對罵的人，最後反而嘻嘻哈哈坐到一起去喝酒。
於是她毫不客氣地說：
“怎麽？你天天在新聞裏穿個白大褂梳個貴婦頭，說些假大空的屁話，還不能讓人想了？”
小秦說的，正是歐陽昭在各種資料和視頻節目裏展現的形象——一個溫文爾雅的學者。
這一次，反而輪到歐陽昭愣了一下。
她接著笑了，“哈哈哈哈哈哈，有意思，我還以為能接入這裏的人，都是被主腦養出來的蠢貨呢？你是哪裏來的？”
秦雪重敏銳地感覺到，歐陽昭語氣裏的敵意，已經少了一些。
她撓了撓頭，回答：“我有不少身份，但是……我是從城寨區來的。”
“哦？你是城寨區哪裏的？”
“F片區，在地鐵站那邊。”
“誒！我以前也在那邊！”少女歐陽昭臉上露出了一點興奮，她指了指遊戲房的外麵，“你沒認出來嗎？這是黑市街！”
秦雪重好奇地看了看外麵。
——完全認不出來。
歐陽昭的記憶，估計已經是幾十年前的了，現在的城寨區，早就改變了無數次。
歐陽昭不依不饒，拉著秦雪重的手，帶她看了下旁邊的小吃攤。
“老李的鍋盔！還在不在？這麽好吃的東西，要是都沒了，世界幹脆毀滅了算了！”
她的聲音很激動。
這一次，秦雪重還真的認出來了。
她點點頭說：“老李已經沒了，現在是小李的兒子在做，聽他們說，味道沒什麽變化。”
“啊……唉……”歐陽昭頹然了一瞬，接著又充滿了精神，“好！等這次搞定了，我要好好吃一頓！”
小秦勉強微笑。
——等這次的事情搞定？她現在是越來越亂了。
她問：“你能跟我說說現在是什麽情況了嗎？你真是歐陽昭？”
少女歐陽昭白了她一眼。
“不然呢？我還能是誰？”
“不是說……你的記憶和情感，已經在融合中消亡了嗎？”
歐陽昭惡狠狠地把煙頭扔在地上，靴子踩上去，碾滅，“要是有這麽簡單，我也不會被困在這個腦袋這麽久了！”
“……發生什麽了？”秦雪重小心又好奇地問。
“那個手術，會把人的意識完全數據化，分門別類。隻不過，我們都沒想到……在最開始數據化的時候，程序把我的意識，先分成了兩個部分！”
“哪兩個部分？”
“我……”歐陽昭的臉上露出了惡心的神情，“一個是正麵的，一個是負麵的……”
“正麵的，也就是比較崇高的那個部分，因為懷揣著拯救人類的偉大使命，直接他媽的融進了主腦！變成了豬腦子！”
“我這個全是負麵的部分，全是貧民窟裏的卑鄙手段，想辦法把自己保全了下來……”
說到這裏，歐陽昭用奇怪的眼神，斜眼看著秦雪重，問：“你知道，如果一個人完全沒了私心，心裏麵全是崇高理想的時候，會變成什麽樣子嗎？”
她的聲音很大，氣勢也越來越強。
秦雪重想了想回答：“額……變成聖母？”
歐陽昭抬起一條腿，踩在椅子上，又給自己點了一根煙，狠狠吸了一口之後，突然用力拍了一下桌子，噴著煙說：“你說的完全正確！”
“你知道那蠢貨想要幹什麽嗎？她覺得人類都是大傻子，每個人都自私，不管有再好的技術，再厲害的人，都有私心。有了私心，就會做錯誤的事情。而我們的世界……已經經受不起那麽多錯誤了。”
“有……這麽嚴重嗎？”小秦其實一直都有點疑惑。
她穿越過來之後，雖然溪穀市環境很差，平均壽命也短，大家活得都很辛苦……但是，這是社會問題，不會引起什麽環境破滅吧？
歐陽昭點點頭，“早期的環境調控技術和化工廢料，幾乎把整個生態都破壞了，基因多樣性也不行了，按照我的估計，再過二三十年左右，可能農作物就要完全滅絕，隻能依靠化學合成，這樣一來，生物也會逐漸完蛋。”
秦雪重發現，說到專業問題的時候，歐陽昭的語氣正常了很多。
“那……另外那個部分，想要幹什麽？”
“還能幹什麽，和所有天真的聖母一樣，要拯救全人類呐！她想的是，隻要給所有人類灌輸一樣的想法，把他們全部洗腦，改造成善良的聖人，每個人都發自內心地要為星球好，要為人類好，問題不就解決了嗎？”
小秦不寒而栗。
——把所有人洗腦，世界就和平了？
“為了這個目標，她才犧牲了自己，把腦子都給了主腦，多麽高尚的犧牲！”
少女歐陽昭用戲劇一樣的誇張語氣說著，手上還比劃著動作。
“像我這種自私人格，心裏全是卑鄙手段的家夥，怎麽受得了這個？隻能想辦法逃出來唄。”
小秦默默聽著。
少女歐陽昭說得很輕鬆，語氣很嘲諷，可是，秦雪重是體驗過她的逃亡之旅了，其中的艱難險阻，絕對不是“想辦法逃出來”這麽簡單。
想到這裏，秦雪重擔心地問：“如果主腦就等同於你的另一部分的話，我之前和主腦溝通過，意味著，她已經知道我的身份了？”
“嗯？你的身份不簡單嗎？”
“有……有一點。”小秦現在的身份太多，她自己都不知道從何說起。
“喔唷……看來你也有不少故事嘛。”歐陽昭往後一靠，解釋道，“放心，她的意識，畢竟還是來自一顆人類的大腦，勉強去影響主腦已經很吃力了，不可能和你溝通的。和你交流的，就是主腦本身的AI。”
秦雪重頭有點大。
這意思是，光是一個主腦裏麵，就有三個意識——主腦本身的AI，和歐陽昭的正反兩麵。
其中，正麵的歐陽昭，想要通過主腦，給全人類洗腦。估計雙月的幻覺，就是她搞出來的。
這也證明了，當初主腦為什麽說自己的理想是世界和平，因為他已經被正麵歐陽昭給影響了……
在這樣的環境下，負麵的歐陽昭，想到了辦法逃出來……
小秦心累——還是你們賽博世界會玩啊，一個人的腦袋都能窩裏鬥。
“那現在要怎麽辦？重新讓你們兩個融合嗎？會不會就正常了？”秦雪重不確定地問。
“不，”少女歐陽昭搖了搖頭。
“我要回去殺死她，或者說，再殺死我自己一次。”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