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允的病情時好時壞,一直不見起色。雖然有蕭夫人盡心照顧,王敏中更是住在東宮,每日替蕭允診脈調理,奈何蕭允心中鬱鬱,因此一直纏綿病榻月餘。
轉眼已是十月,天氣漸漸冷了起來。清早蕭允醒來,晨光透過窗紙,淡淡的光影帶了幾分暖意。
蕭允輕聲喚道:“疏影,把窗子打開。”
疏影忙上前道:“如今天氣涼了,隻怕太子妃的身子禁不住。”
“無礙的。”蕭允說著,已經擁著被坐起來。
疏影見蕭允精神甚好,隻得說道:“太子妃不如披上一件小毛衣裳。”
蕭允微微點了點頭。
疏影去了片刻,就拿出來一件雪青色繡竹葉暗紋蜀錦麵子銀鼠皮裏子的長衣來。
蕭允瞧了一眼,因問道:“這件衣裳是新做的?”
疏影遲疑了一會兒,方才說道:“昨日陛下派人送來的。”
蕭允聞言,慢慢搖了搖頭,道:“我記得箱子裏有一件月白色的銀鼠皮衣裳,卻也是今年春天新做的。”
疏影隻得去拿,過了一會兒就拿著衣裳出來,替蕭允換上。
蕭允雖然一直病著,卻特意吩咐疏影等人將屋內帶顏色的幔帳、擺設都收了起來,連衣裳都換成了素色。
蕭允穿了衣裳,扶著疏影下了床,逕自朝窗子走去。
碧空如洗,西風颯颯,幾隻小鳥落在窗外的樹枝上,嘰嘰喳喳的叫著。
一陣秋風拂過,落葉紛紛,那幾隻小鳥仿佛也受了驚嚇,展翅飛向天空。
蕭允怔怔的看著那幾隻小鳥,半晌才道:“疏影,我要上表給太後娘娘,求太後娘娘準我入宮請安。”
疏影勸道:“如今太子妃的身子剛好些,何苦勞神?待太子妃身子大好了,再進宮給太後娘娘請安,想來太後娘娘也是不會怪罪太子妃的。”
蕭允的眸中帶了幾分悲涼,道:“如今殿下尚未安葬,你讓我如何等得?”
疏影神色一黯,隻得答了一聲“是”。
蕭允倚著窗子,低聲吟誦著曹丕的《燕歌行》:“秋風蕭瑟天氣涼……”
當蕭允念到“爾獨何辜限河梁”一句時,已是泣不成聲。
疏影拿了筆硯,怔怔的站著,心中也是一陣發酸。
蕭允轉身見了疏影,用帕子拭了淚,勉強道:“我也病的太久了,如今也該做些該做的事情。”
蕭允說著,就在桌旁坐了,凝神想了一會兒,拿起筆飛快的寫著。
一時,蕭允寫好了,吩咐道:“去請魏公公來。”
卻說秦王因不放心蕭允,特意將魏剛留在東宮,管理東宮日常諸事。
不過片刻,疏影就帶著魏剛進來了。魏剛先給蕭允請了安,這才說道:“奴才瞧著太子妃今日的氣色卻好。”
蕭允微微點了點頭,就將表章遞給魏剛,道:“煩勞魏公公派人替我呈給太後娘娘。”
魏剛雙手接過,行了禮,就出了屋子。
魏剛自然不會將表章直接呈給竇太後,喚了自己的心腹太監進來,吩咐道:“你把這個送進宮去,呈給陛下禦覽。”
那小太監恭恭敬敬的答了一聲“是”,就如飛的去了。
不過半個時辰,蕭允的表章就擺在皇帝的禦案上。皇帝見了那娟秀的字體,心裏沒由來的一陣亂跳,忙展開細看:蕭允的表章不過是求竇皇後允許自己入宮請安。
但是當皇帝看到表章的末尾署名是“未亡人蕭氏”時,心中頓時一陣煩悶,順手將表章擲到桌上。
半晌,皇帝才將表章重新折好,遞給那個小太監道:“給太後娘娘送去。”
竇太後看了蕭允的表章,沉吟良久。竇太後經此巨變,不過短短一個月,就衰老了不少,精神也大不如前了。
竇太後又看了一眼表章末尾“未亡人”那三個字,不由一聲長歎,道:“你回去告訴太子妃,我明日見她罷。”
到了次日一早,蕭允絕早的起了身,梳洗了,換了進宮的衣裳。蕭允病後初愈,身體甚弱,連換個衣裳都歇了幾次。
如今蕭允的妝盒內已沒有了脂粉、花朵之物,連今日的妝扮都極是素淨:頭上不過挽了一個百合髻,簪著兩支鳳頭的碧玉簪,除此之外沒有一點花朵裝飾。身上卻是一件淺玉色的素緞長衣,沒有一絲花紋裝飾,又披了一件淡青色的披風。
蕭允略喝了幾口杏仁酪,就帶著疏影等人出了屋子。
馬車早已備好,魏剛恭恭敬敬的站在馬車旁,看蕭允出來,忙打起車簾。
蕭允道了一聲“有勞魏公公”,就扶著疏影,坐進了馬車裏。
馬車緩緩朝前駛去,蕭允微微掀開車簾的一角,看著街上的景致,竟有恍如隔世的感覺。
馬車在皇宮外緩緩停下,蕭允下了馬車,就有小太監趕上來見了禮,引著蕭允朝上陽宮行去。
蕭允病後體弱,走得極慢,偶爾還要停下來歇一歇。蕭允因見宮中許多宮女、太監都提著包袱,心中納悶,也就問領路的小太監。
那小太監答道:“皇後娘娘見宮中的宮女、太監都是服侍多年的,動了慈悲心腸,回明了陛下,放年齡大宮女、太監出去養老。”
蕭允聽了,微微點了點頭,不再說話,心中卻已經了然:王婉如今是皇後,是這後宮的真正的主人。以前那些宮女、太監難免有這個心腹,那個的眼線,不如借著這個機會都攆出宮去,好安排自己的人。
想到這裏,蕭允嘴角邊流露出一絲冷笑來:這個王婉外表看起來賢淑知禮,恐怕內裏也不是個簡單的。
走了足有一頓飯的功夫,方才走到上陽宮。
守在門外的小太監趕上來見了禮,蕭允瞅著眼生,隻是微微點了點頭。
宇文淵和竇太後被奉養在上陽宮,名為奉養,實際上更多的是有幾分軟禁的意味。
那小太監引著蕭允往裏麵走,蕭允隨著那小太監在東側的宮殿的台階上站定。
守在外麵的小太監見了,忙進去通稟,過了一會兒就出來道:“太後娘娘宣見。”
那些宮中的小太監都知道建元已經被廢為庶人,蕭身份尷尬,因此稱呼上都含糊了過去。
蕭允扶著疏影的手,慢慢的上了台階。早有宮女打起簾子,蕭允這才邁步進了屋子。
竇太後坐在居中的椅子上,雖然衣飾華貴,可神色間卻帶了幾分頹然。
蕭允跪下叩頭道:“未亡人蕭氏請太後娘娘安。”
竇太後見蕭允麵色蒼白,清減了不少,想起長子來,心中一慟,不由淚如雨下。
竇太後身後的杜媽媽忙上前扶起蕭允,道:“太子妃快快請起。”
蕭允見竇太後滿臉是淚,心中更是酸楚難言,兩行清淚已經緩緩流下。
竇太後和蕭允皆是哽咽無語。半晌,竇太後方才問道:“承明可好?長樂可好?”
蕭允勉強忍住了淚水,答道:“回太後娘娘,承明和長樂一切都好。”
竇太後點頭道:“隻是苦了你了。”
蕭允聞言,才忍住的淚水又如斷了線的珠子般流下。
竇太後一把握住蕭允的手,拉她在自己身邊坐了,親自替蕭允拭淚,道:“如今事已至此,諸事你也看開些。我聽說你前些日子病了,本想派人去瞧瞧你的,隻是怕你病中心煩,故此才沒派人去。”
蕭允也明白竇太後如今的情形,勉強答了一個“是”。
竇太後知道蕭允為人尊重守禮,斷然不會無緣無故進宮,也就問道:“我可是老糊塗了,隻引著你一個勁的傷心。”
蕭允這才說道:“未亡人此次進宮是有一事求太後娘娘。”
竇太後“哦”了一聲,就道:“你放心,隻要是我老婆子能做的,我一定幫你。”
蕭允翻身跪下,道:“太後娘娘,如今殿下的屍骨暴露,未亡人每每想到此節,就痛徹心扉,還請娘娘向陛下進言,讓殿下入土為安。”蕭允說完,已是泣不成聲。
竇太後聽了,也想到了如今建元的屍骨還安放在皇家寺院中,不由一陣大慟,哭道:“我苦命的兒啊。”
蕭允趴在竇太後膝上,哭道:“惹太後娘娘傷心,罪該萬死。”
杜媽媽忙站到竇太後身後,輕輕替竇太後拍著。竇太後半晌才說道:“你放心,我這老婆子就是拚了這條命,也定和陛下說明此事。”
蕭允謝了恩,又道:“太後娘娘,未亡人如今儀容不整,就不到後麵給諸位妃母請安了。”
竇皇後微微點了點頭。
蕭允這才站起身,行了禮,慢慢退了出去。杜媽媽忙送了出來。
蕭允走到上陽宮的正殿,恭恭敬敬的在正殿外跪下,磕了三個頭,口中道:“未亡人請太上皇安。”
宇文淵和蕭允翁媳有別,蕭允自然不好進去請安,因此隻在殿外行了禮,倒也全了禮節。
過了一會兒,何忠就出來道:“太上皇知道太子妃來請安了,太上皇讓太子妃回去好生保重。”
蕭允謝了恩,這才出了宮。
卻說蕭允走後不到片刻,皇帝就接到上陽宮小太監的密報,知道了蕭允進宮所為何事。
皇帝望著禦案上如山積的奏折,出了半日神,方才低聲說道:“如此也好,全了她的心願。沒了記掛,她終有一日會忘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