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條悟單手插兜,神情散漫,淨如琉璃的蒼天之瞳深處一片幽暗。

周圍傳來混亂的聲響。許是因為空間被無限擴大,壓抑著他們寸步難行的力量也稀釋了。咒術師們雙手緊陷進咒具裏,徒勞地想要給自己增添些安全感。

“這裏……究竟是什麽地方……”

有人承受不住壓力,聲音幹澀發顫著問道。

頭頂、腳下、目光到達的所有地方都是無窮無盡的深藍色星空,一個荒謬的念頭爬上他們的心頭。

不同於由負麵情緒產生的詛咒展開的領域,這片空間安靜而和平,像生命之海般包容著萬物。但心髒仿佛被蟲蟻啃噬著,求生的本能瘋狂催促他們趕緊離開。

再不走、再不快點的話,就永遠出不去了……

難以忍受的漫長死寂後,終於再次有人出聲:

“那個魔術師——去哪了?”

拐杖在虛空之中無處安放,樂嚴寺嘉伸虛扶著木拐,雙眼從癱在地上精神恍惚的清宮崇二身上移開。

他一字一頓,渾濁的眼睛直直逼向五條悟。

“那絕對不是人類,她到底是什麽東西?東京校藏著這麽大的秘密,為何不向協會上報!”

言語中,竟然有把迦摩和東京校歸為一派的勢頭。

被厲聲嗬斥的對象漫不經心地打了個哈欠:“這話該我問你們才對吧?”

五條悟覺得近日來自己的脾氣真是見好,被京都校的老頭逼問,他竟也生不出多少怒氣。

“交換生的事不是協會一手敲定的嗎,看兜不住了就甩鍋給別人,無恥的做派還真是一如既往。”

“五條悟!”

“我就在這兒,不用喊那麽大聲。”五條悟渾不放在心上,他伸出手指放在半挑的唇上,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勸你別太吵,說不定,有人正看著你呢。”

“!!”

樂嚴寺嘉伸瞪大雙眼,強行壓製著自己的怒火。雖然他看不慣五條悟的言行,跟對方也撕破了臉,但不得不承認,如果他們之中有誰能破開這個看似無解的局麵的話,那個人一定是六眼。

不隻是樂嚴寺,其餘的人也因五條悟不知真假的話驚恐地閉上嘴。

加茂憲紀神情晦暗,寒意從指尖一點點蔓延。耳畔再次回響起迦摩包裹著惡意的甜蜜口吻,一切的證據都指向最荒謬、最不願承認的事實——

迦摩從頭到尾都沒有說謊,她的確不是人類,跟他們為敵的也絕不是什麽詛咒。

是“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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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別人因他拋下的“炸彈”更加驚懼不安,五條悟自己倒無所謂似的,慢悠悠地踏出幾步遠,跟剩下的人拉開了距離。

他好像個來免費參觀的遊客,捏著下巴若有所思,跟平日思考買哪個口味的甜點時的表情一模一樣,隻有他自己知道他在想什麽。

有點不對勁。

在這片毫無破綻的領域中,他感受到的壓力遠不及迦摩在場時,甚至隻要他想,就能用咒力強行撐破。

而且,最關鍵的人物一直沒有出現。

五條悟忽然抬起了頭。

映照在瞳孔之中的,是一小塊開始龜裂的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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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常來說,阿芙洛狄忒碎片本來不會這麽早恢複意識,但迦摩改換形態後過於龐大的魔力強行喚醒了它。

哪怕隻是一塊脫落的碎片,它也擁有著阿芙洛狄忒愛神神核的屬性。兩者同為愛神,即使彼此的神話淵源並無幹係,對愛的概念和使用也大相徑庭,職權還是不可避免的有所重疊。

一旦淨化完成,針對詛咒的封印就失去了效力。沒有了束縛,魔力像導火索一樣迅速將它與迦摩連接起來。

展開幻象,‘阿芙洛狄忒’沒有再現為人類外形,而是選擇了異聞帶諸神最為原始的形態。巨大偉岸的機神優雅地舒展雙翼,橫亙了整片星海,有如生命般輕盈搖晃著。

瑰麗到極致的景象被不合時宜地打破。

“真厲害真厲害,剛從夢裏醒來就過來壞我的事,你這不會讀氣氛的本事可真讓我讚歎。”

機神的動作突兀停住,隨即猛烈震**。

“是你……!卑鄙的異邦神!你究竟用了什麽手段,竟然讓餘陷入沉睡!!”

在機械之軀的‘阿芙洛狄忒’麵前,人型的迦摩可稱得上渺小,但她毫不在意,臉上因對方的提問再次露出惡意滿滿的笑容。

“你覺得我會老老實實告訴你嗎?有腦子都知道不會吧。”

“所以相反,我會回答你,從你那臃腫醜陋的軀體上看不出驚訝的表情真可惜。”

沒等對方發怒,她先一步舉起了燃著幽藍火焰的右臂。

“希臘奧林波斯十二主神之一,代表著金星的愛與美之女神——啊啊,我差點忘記了,這些名號屬於泛人類史的阿芙洛狄忒,跟你這個冒牌貨可沒關係。”

“餘乃卡俄斯後裔,橫渡繁星之海、延續萬年的存在!區區泛人類史,在餘麵前根本不值一提!”

“都說了你的異聞帶早就毀滅了,難不成你還沒清醒?我的愛之箭應該沒有會讓人變蠢的功效啊。”

洶湧澎湃的魔力壓縮、膨脹、如同箭矢一般射向星空。

“你會沉睡,當然是因為——你迷失在了我的‘愛’裏麵啊……”

“……!?”

機艦震**的幅度越來越大,速度越來越快,連帶著整個空間都不堪重負地震顫起來。

“不可能……!這不可能!!!”

“有什麽不可能的,你看,連這片宇宙都脫離你的控製跟我連接上了,承認自己技不如人有那麽難嗎?”

伴隨著她的話,深藍星幕轟然崩塌,之後是更為廣袤深邃的宇宙。

迦摩嘲弄的笑容不改,身影漸漸歸於虛幻,和火焰糾纏在一起的手足融化進背後的星海。

另一旁被機神隔開的結界中,眾人都感受到了天地塌陷的震感。人群驚恐地**,卻絕望地發現自己根本無處可逃。

眼前景象被風化了似的一塊塊脫落,出現在眼前的是一座巨大的機艦!

“……這是……報告裏……”

未盡的話語淹沒在機神痛苦的嘶吼中。

“嗚啊啊啊啊啊啊!!”

強烈的音波穿透耳膜,直攪進腦海深處。來不及防禦的人們像被蒸煮的蝦一樣痛苦地蜷起身,鮮血迫不及待地從口、鼻、眼角、耳朵裏湧出,目眥盡裂,靈魂被生生從□□裏拔出。

五條悟的情況要比他們好上太多,他控製著咒力的流動,“無下限”密不透風地將他裹住,形成一層保護膜。他半蹲下身,咒力沿著接觸的部位傳給苦苦支撐的夜蛾正道,至於別人,他就不大想管了。

“哦呀,好久不見了,諸位看起來就像一捏就死的蟲子呢,掙紮的姿態過於滑稽,我都忍不住要發笑了。”

熟悉的聲音從上方作響,但不論哪個方向都沒有迦摩的身影。這聲音聽著十分遙遠,卻無處不在。

被劇烈的精神痛楚折磨,無人分得出精力回答迦摩,幸好對方也沒打算從他們那兒得到回應。

“那邊的家夥能不在我的身體裏發瘋嗎?雖說怎樣我都會愛,但同為愛神還是會覺得不爽。”

“嗚……!你這個,這個無恥的——!”

機神失控般瘋狂顫動,身軀現出征兆不祥的白光,“餘竟然會……!身為愛與美之神的餘……!”

‘阿芙洛狄忒’要被氣瘋了。

哪怕她的本體早已湮滅,現今隻剩一塊脫落的神核,還曾受到了來自她看不起的人類咒力的侵蝕,她還是覺得自己現在受到了最大的侮辱。

被異邦的、和她掌管同樣權能的神明如此嘲諷!

她怒不可遏,思緒卻冷靜下來,外放的魔力值逐步降低,最終歸於平靜。

壓迫漸小,樂嚴寺嘉伸強行催動咒力抬起了頭。他臉上還掛著未幹的血跡,瞳孔渙散,怔怔地看向遠方。

搞錯了,從一開始就搞錯了。

“六眼,”他強撐鎮定,呼喚咒術界心照不宣的稱謂,“你有多少把握,能從這裏離開?”

手上還維持著咒力源源不斷的輸出,五條悟瞥了他一眼:“大概七成,但加上你們可就不一定了,畢竟——”

他壞心眼地停頓了幾秒,如願看到樂嚴寺陰沉下去的臉,才意味深長地說,“我可不確定,‘她’想不想讓你們離開啊……”

他特意咬重了那個字的發音。

如果沒猜錯,迦摩口中與她同為愛神的存在正是剛才發動無差別攻擊的巨大機艦。雖然不知道哪門子的神是機械造就的,但“神”的概念都出來了,這種小事也無所謂。

“你什麽意思……?”

“還沒反應過來嗎,歲數大了腦子也不好使。她剛剛不是說了,你、不、是我們全員,都在她的身體裏。”

“!!”

“哈哈哈,就是你想的那樣。”

五條悟像是想起什麽事“啊”了一聲,他抬起手,食指正對著漂浮在空中的巨大物體:“你們是為了特級咒物來的吧,那個就是哦。”

“染指不屬於自己的東西,是要付出代價的……”

他並沒有壓低音量,這段對話纖悉無遺地被對峙的神明捕捉。

但人會在意聚成群的螞蟻在說些什麽嗎?

‘阿芙洛狄忒’浮在星空中,安靜得反常。瑩紫色的星光在她身邊匯集,但她卻跟沒注意到一般。

“異邦之神,餘承認你的力量,但絕不會接受你的羞辱。”

無形的愛神輕笑一聲,慵懶的腔調中夾雜著絲絲縷縷的魅惑之音:“那你想怎麽辦呢?時間拖得太久,我的身體可是會越來越熱的。”

半晌過後,機身轟鳴,耀眼的白色漩渦在雙翼間亮起,低沉威嚴的女聲在宇宙之中回響。

“絕不允許……餘會將你的心徹底粉碎!”

龐大到能撕裂空間的魔力漩渦飛速膨脹擴大,神聖的光輝照亮了她身後的宇宙。

——會死,如果釋放出來,從肉.體到精神都會被碾成塵埃。

樂嚴寺嘉伸手指深陷進木拐裏,指甲縫裏滲出血也仿若未覺。他目光死死地盯著遠方,試圖想看清即將發生的一切。

五條悟垂下的手指輕輕顫動了一下。

“……確定敵方智慧生命體,靈子情報戰,開始。——汝乃紊亂星辰之□□!”

全部的魔力匯聚到一處,肆虐的力量即將噴薄而出,就在漩渦破蛹的前一秒,所有人都聽到了一聲輕輕的嗤笑。

“……我已沒有了身軀,淪為連接一切的虛空。在永恒中飄**,愛之星海——以戀焦炙,因愛也(Sasara Kaa)。”

時間暫停,萬物靜止,隻剩星光緩緩流動,如果從極高極遠的地方眺望,定會驚異地發現那熒光正巧匯聚成手臂的形狀,將機艦完全裹挾。

迦摩自宇宙中俯視著他們,不如說,她就是宇宙。

“在我的體內,無限沉眠吧——”

萬物萬象在她麵前皆為滄海一粟,無形者“Ananga”麵帶微笑,闔上了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