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恪覺得這話挺好笑的,他嘴上沒說,心裏卻忍不住嘲諷,搞得好像你什麽時候相信過我一樣。

從來都沒有,沒人相信他。

四年前那事一出,他拖著疲憊不堪、失血過度的身體回到基地,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就被關進全封閉監|禁室裏,一天二十四小時三百六十度無死角的監控,恨不得把他每根頭發絲都剖析的明明白白。

他陳述了,也辯解了,嘴唇都說破了皮,絲絲縷縷地往外滲著血,也沒人相信他。

他沒有被關進國際警署,也不過是因為證據不足,從來都不是因為什麽蕭重明相信他,替他說話。

沒人相信他,根本沒有!

聞恪繼續胡思亂想,整個人都沉陷在了深不見底的自嘲裏。可就在這時,心底深處卻不期然地冒出一個不讚同的聲音,不是的,不是這樣,有人相信你。

“我一直相信你——”

“聞恪,到了。”鬱識轉頭叫了聞恪一聲。聞恪猛然彈坐起來,“啊?怎麽了?”

“到地方了。”鬱識停好車,輕輕皺了一下眉,放輕了聲音,“你還好嗎?”

聞恪搖搖頭,“沒事,剛剛在車上迷糊過去了……唔,我緩一下就好了。”話音未落,聞恪的額上已經落下一隻體溫稍涼但不失溫軟的手,他不由睜大了眼睛,怔怔注視著鬱識。

“你要是不舒服就回家休息吧,不用跟著我東奔西跑的。”鬱識撤開目光,收回手,掌心發起了燙。

“我沒事兒。”聞恪揚起一個輕鬆的笑容,“下車吧。”聞恪說著,已經率先打開車門下去了,鬱識看他背影挺直,便沒再說什麽,提步跟上他。

堯培在和鬱識匯報監測情況,聞恪就靠在後邊的路杆上隨意看著鬱識。

“長官,有沒有可能,陸晟知道自己會暴露,所以提前去和老婆孩子會和逃跑了。”堯培著急上火,要真是這樣就不好逮人了啊。

“有可能。”

但,不太像。

鬱識去過陸晟家裏,那裏布置地有種讓人想要住在裏麵一輩子的錯覺,完全不像是要拋棄掉的樣子。

鬱識跟家裏親緣淡薄,不清楚如果換作他,是不是舍得什麽都不帶,就這麽光禿禿地離開充滿溫馨回憶的地方。

他們上班的那天早上,陸晟還親自準備了早餐,他們家的廚房裏有不少吃的,拆了封的,還有新鮮但還沒來得及吃的食物,陸晟連居家係統都沒有啟動,一切都親力親為,怎麽看都不像是要隨時跑路的樣子,都要準備跑路了,家裏還收拾這麽齊全做什麽。

聞恪站在後麵也大致聽到了,他也在思忖。

這整件事進展的又快又順利,自喬一奇後,沿著這條線很快就找到了敵人所在的化工廠,一下子就釣出了陸晟這條大魚,隻要逮捕到他,所有的事情就好解決了。

可是事情果真如此嗎?

從目前的線索來看沒有任何問題。但如果從動機上分析,陸晟為什麽要做這種事?他有家庭有工作,本人更不是什麽極端恐怖分子,做這種風險極大的事根本就是腦子進水。

“不對,他不是在逃跑。”鬱識忽然出聲道。

堯培屏息等著鬱識下一步的指示。

“我們去一趟他家。”鬱識有一種很強烈的預感,陸晟應該就在家裏,或者,就像堯培說的,他去找他的妻子會和,不過,也許並不是會和。

“好。”堯培整裝待發,隨時準備行動。

聞恪漫不經心從後麵上前來,其態度不言而喻,他會和鬱識一起過去。

堯培隻看了他一眼,沒有過多深究,他對聞恪雖沒有多熟悉,但對待聞恪,他就和看待長官一樣,有一種莫名自來的信任。

三人已經準備好出發,堯培的個人通訊端卻在這時突兀地響了起來,“堯副官,你在哪兒呢?會長讓我主要負責陰諾森的事項,事情有進展了,你過來協助我一下。”

堯培為難地說:“我正準備和鬱長官一起。”

“你和他一起做什麽!他現在還在停職!陰諾森是我在全權負責!怎麽,我現在已經叫不動你了是嗎?你跟著他查到什麽線索了嗎?到現在還不是一個人都沒抓住?我這邊已經抓住運輸陰諾森的線人了,你過來監管局一趟!”嚴忠時刻都在暴怒的聲音幾乎要從個人通訊端裏衝出來,堯培實在沒忍住,將個人通訊端挪遠了些。

個人通訊端的通話性能是極好的,鬱識雖然聽不到對方說什麽,不過看堯培表情,也能猜出個十之八|九,“你先去他那邊吧。”

“可是,長官……”

“沒事,我這邊可以,你去嚴副官那邊幫忙就是。”

“那好吧。”堯培從後排下了車,開自己的車驅往監管局。

“這個嚴忠,幾年過去了,還是這麽沒長進。”聞恪雙手交叉搭在腦後,又恢複了一貫的慵懶散漫。

鬱識輕笑一聲,發動車子,不忘接話說:“何止是這幾年啊,他什麽時候長進過。”

聞恪噗嗤一下笑出來,轉過頭笑看他,“這倒是。哎,鬱小識,我以前都沒發現,你嘴巴這麽厲害的,那之前怎麽老悶不吭聲,連個副官都敢對你吼了。”

鬱識視線落在前邊擁擠的道路上,抿了抿唇說:“我又不在乎那些人,有什麽好說的。”

“哦?”聽他這麽說,聞恪反倒愈發來了興致,狹長鳳眼狡黠一眯,臭不要臉地往鬱識這邊挪近過來,做出總結,“原來,我是你在乎的人啊,嗯?鬱小識,你不誠實。”

“我沒有。”鬱識有些氣悶,“你問我的我都說了。”

“哈哈哈,逗你玩兒呢,怎麽還當真了,個小不點兒這麽較真。”聞恪幹脆直接側過身,胳膊肘撐在副駕台上,正大光明地歪頭看鬱識。

“我沒有。”鬱識依然在抿唇反駁,隻是那聲音愈來愈小,愈來愈底氣不足。

“好好好,你沒有,我不說就是了。”聞恪視線長久地駐足在鬱識側臉上,就那麽要盯不盯的一直看著他,心裏有了一番自己的計較。

他是真的很在乎我啊。

聞恪如此想著,心情美了一路,之前的壞心情不順暢也全部一掃而空了。總之,聞恪現在的心情頗有些閑然自得的意味。

反倒是鬱識,被這直戳戳的目光弄地很不自在,也不好意思說聞恪,隻好這麽一直盯著前邊的路。

.

陸晟癱坐在地下室的地板上,頭緊緊埋在膝蓋和胳膊中間,把自己縮成了一隻鵪鶉。

地下室沒有開燈,隻有些許微光從室頂穿透進來,勉強將人的輪廓映照清楚。

“陸哥,別再繼續錯下去了,收手吧,算我求你,別再參與這些事了,我們一家三口好好過日子,行嗎……”個人通訊端那頭的女人聲音逐漸哽咽。

陸晟心裏針紮一樣的刺疼,他痛苦地抓著頭發,也同樣含淚哽咽,“不行的,來不及了,我現在收手你跟兒子怎麽辦。”

“阿蓉,你聽我說——你好好待在那邊,照顧好我們的兒子,等我把最後一件事辦完,辦完我就趕緊去接你和兒子回來!到時候我們遠走高飛,我們出國,我們找一個沒人的小島生活,誰也找不著我們,好不好,再堅持一下,很快就要過去了。”

“……好,陸哥,我想你,我真的好想你,你要好好的,你要來接我,你不能出事。”蘇蓉將唇緊緊貼在個人通訊端上,眼淚和著苦澀一並吞進嘴裏。

“我也想你,阿蓉,你等著我。很快,很快我就來接你了。”陸晟眼眶通紅,他仰起頭,望著頭頂一片漆黑,無聲淌下熱淚。

“不!不!我不要你為我做傻事,陸哥,我要你好好的,你別來找我了,不管你做了什麽,我都不會介意。我愛的,永遠是那個有擔當、有責任感的陸哥。陸哥,我不知道你想做什麽,但我能感覺到,很危險,你千萬別做危險的事,別讓自己後悔,沒什麽事是解決不了的。實在不行……實在不行你就去基地求救吧!算我求你了,陸哥……”女人懇求的聲音壓進了止不住的哭泣裏。

陸晟聽著既心酸又心疼,他甚至已經隱隱動搖了,可猝不及防聽見基地兩個字,陸晟身體本能的顫抖了一下。

他終於,徹底溺斃在了絕望裏。

陸晟壓製住心頭苦澀,啞聲安慰心愛的妻子,“別哭,不要哭,等著我。”說完生怕自己後悔一般,立即掐斷電話。

陸晟狼狽地從地上爬起來,拍掉身上的灰塵,整理好自己的儀容,將滿身的脆弱深藏起來。

陸晟按開地下室燈光,唰然之間,燈光驟亮,地下室的全景也終於展現在人前——

地下室收拾的齊齊整整,四麵都是擺放光磁設備的高大櫃架,最中間的長方桌台上放置著各式先進儀器,如果去過化工所的執行人員在這裏,他們一定能夠一眼認出來,這些先進裝置赫然是製作陰諾森的設備!

而最中間懸浮著的小器皿裏,被嚴密封存著的陰諾森核心忍不住舒展開它鬼魅般危險而又狠毒的幽藍刺芒。

陸晟久久地盯著那一抹藍光,整個人凝固成了一具僵硬的雕像。

鬱識沒想到,在快到陸晟家門口的時候,他竟然接到了陸晟主動給他打的電話。

“長官,我有話想和你說,能麻煩你來一趟我家嗎?”

陸晟的話音聽起來十分滄桑,仿佛一夜之間他就蒼老了數十歲,可明明他和鬱識不久前才見過麵。

“好,我五分鍾之內到。”鬱識神色一肅,答應他便切斷了電話。

“好的,長官,我等你來。”

陸晟放下電話,將沒有說出去的話獨自說完,疲憊而又森寒地一笑。

他獨自一人的時候,聲調又和原先不同了,最後出口的聲音,完全是一灘曆經劇變後沉寂的死水,再也起不了任何波瀾。

臨近五分鍾時,鬱識準時到達陸晟家門口,聞恪和鬱識一起下了車,兩人互相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謹慎走了進去。

門是開的。

鬱識走進大門,抬頭朝上看了一眼,這裏簡直岑寂地不正常,上次來時,陸晟家給人還是一種溫馨舒適的感覺,而這一回,明明所有陳設還是原樣,他卻覺得有無邊寒意絲絲縷縷地從背後往外滲。

鬱識順著那一抹寒意,還有客廳裏昏暗的燈光,走到了並沒有怎麽掩飾的地下室門口。

然後,他的瞳孔在看到地下室場景時猛然一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