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天城的街道到了亥時才逐漸安靜下來,街邊的飯店酒館開始陸續關店收攤,門前的燈也一盞一盞熄滅。路上的人不少都自己點上了手提的燈籠,為自己行路照明。

葉叢峰手裏也提上了一盞燈籠,燈籠在夜晚散發著溫潤的光,隨意轉動間側麵露出一個“張”字。褚安銘同他並排走著,一路都心不在焉,眼神飄忽在遠處想著心事。

葉叢峰隻能小心翼翼地為他照著路,可還是一不小心讓褚安銘一腳踩進了一個不顯眼的水坑,濺了二人半條腿的水。

褚安銘低頭看著自己濕透了的那隻腳,心煩地嘖了一聲。

“王爺是在心煩今日徐夫人說的事情?”

褚安銘點頭道:“本王是實在想幫她。”

他今日去會的“友人”不是別人,是當年徐將軍的遺孀,徐少將軍的母親——張氏。

說是“友人”並不十分恰當。

當年他和徐思遠一同讀書的時候,經常偷偷出宮跑去徐府找徐思遠玩耍,那時候張氏就十分照顧自己。張氏的身子一直不太好,但每次都是提著精神站在一旁看徐思遠和當時還是小皇子的褚安銘玩耍,也曾在這兩個小屁孩為了爭辯誰的風箏飛得高而打架的時候上前拉架。

對於褚安銘而言,徐夫人像是一個溫和長輩。

隻是後來徐家接二連三的變故,徐夫人剛經曆了喪父之痛又收到了北疆遞來的關於兒子噩耗,差點就熬不過去。皇帝派了宮中最好的太醫去到徐府,用了好多根千年人參才把徐夫人的命給吊回來。待到徐夫人身子狀態穩定後,先帝便在她江南娘家賜了一處宅子,讓她回去養老。

那段時日,褚安銘自己也過得一團糟,不久後先帝病重,他專心侍奉,先帝駕崩後新帝登基,又是一串一串的兄弟相殘的事情冒出來,他實在是也無暇去想這個曾經在炎炎夏日,帶給他過一碗冰涼綠豆湯的婦人了。

直到最近幾年,日子穩定下來後,褚安銘才派人去打聽了徐夫人的事情,才知道徐夫人回江南後受著遠方堂兄的照顧,已經搬到了應天城內堂兄家定居。

褚安銘這次來應天,一方麵確實是擔心孫騏那個愣頭青在這裏會受人加害,另一方麵也確實想要見一見徐夫人,畢竟那是思遠在這世上曾經最親近的人。

但他也不想給應該已經在頤養天年的徐夫人添麻煩,他事先寫了封信約定了拜訪日期,除了葉叢峰誰也沒告訴。二人到了應天後換了身行頭,便低調前往了徐夫人所住的堂兄家。

聽聞徐夫人的堂兄家是做江南絲綢生意的,褚安銘一直不知這生意做的有多大,直到來到張府門口看到華麗的大宅子,他才明白這位堂兄應該也不是個普通的商人。

“勞駕通傳一下,就說是懷山來拜訪徐夫人。”

懷山是褚安銘的字,當年徐夫人跟著徐思遠一道這麽叫過他。

不一會兒,進去通傳的小廝便回到門口,熱情地招呼著二人進去。

小廝將他們引導東邊的院子門口,一名老婦人早已經站在那裏等候他倆了。

褚安銘遠遠看著這婦人眼熟,走近了仔細瞧見那五官樣貌才確定了此人便是數十年未見的徐夫人,頗覺意外。

徐夫人確實比起他記憶中的模樣蒼老了許多,滿頭的銀發,臉上也全是歲月痕跡。但她的精神頭很好,褚安銘原以為自己會見到一個當年隻剩下半條命的病怏怏的徐夫人,可眼前這位麵色紅潤神采奕奕,眼睛裏的光甚至仿佛比十幾年前更亮一些。

徐夫人看到二人來了,笑臉迎了過來,不方便在下人麵前行禮,隻是微微頷首示意。

待到將二人引進屋內,擯退了下人後,徐夫人便試圖上前行禮。褚安銘眼疾手快扶住了要剛要跪拜下來的她,忙說:“我一直視夫人為長輩,實在不必多禮。”

徐夫人久居江南,並未聽過京中關於梁王與徐少將軍的傳聞,一直都還是把這位王爺當做是自己兒子的知己好友,故也並沒有太多的顧慮和想法。請了二人落座後自己也緩緩坐下,彎著眼眉慈祥地仔細端詳了他倆很久。

“老身記得當年出事的時候,叢峰才剛來徐府,那時還是個小孩子。如今都已生得如此高大挺拔了,老身若是在街上遇見怕是根本不敢認了。思遠出事後,老身身體實在是不好,渾渾噩噩間無暇顧及你。”她轉頭朝向褚安銘,繼續說道:“真是要多謝王爺,將叢峰照顧得如此之好。”

褚安銘聽見她口中提到思遠二字,心中一緊。這是他平日都不太敢去想起的兩個字,未曾想徐夫人竟能如此從容地提起,實在是有些意外。

他擠出一個笑道:“十餘年了,小孩總是要長大的。本王也不似當年那樣年輕氣盛了。”

徐夫人笑盈盈地接話道:“誒,可別這麽說,王爺正當而立之年。老身在這裏不問京中之事,不知王爺娶了京中哪家小姐進門?如今是否已有了小世子?”

褚安銘搖頭道:“本王未曾娶妻。”

徐夫人聽罷愣了一下,沒有繼續問下去,氣氛略顯得有些尷尬。

葉叢峰此時倒是顯得異常機靈,開口打破這尷尬:“徐夫人瞧著身子骨真是硬朗了不少,江南這邊真是養人。”

徐夫人神采奕奕笑道:“確實,這邊氣候不似京城那般幹燥,吃得也習慣些。不過還是多虧得這些年來堂兄一家的細心照顧,讓老身身上的原本的病氣褪去不少。”

褚安銘見麵前的老婦人如此容光煥發,本該是覺得欣慰的。可實際上,他卻有一些不甘。他本以為這世上隻有徐夫人能同自己感同身受,走不出對那人的懷念,怨恨那些把思遠送去北疆的人。可為什麽現如今從眼前的這位婦人身上,他感受不到任何的怨恨。

褚安銘心中糾結矛盾,他自知不該去懷疑一名母親對自己親生骨肉的感情的,可是看著徐夫人現在的模樣,他真的懷疑難道如今世上還在為思遠傷心難過的人隻有自己一人了麽?

但有沒有可能,她隻是同自己一樣,努力地壓抑著自己的哀傷而已。畢竟旁人看來,褚安銘這個梁王如今也是過著放浪不羈快樂逍遙的生活。

他這麽想著,逐又詢問起了徐夫人這些年的日子是如何過來的。徐夫人隻當是多年不見二人的閑聊,平靜地娓娓道來。

原來徐夫人同堂兄從小關係便很好,徐夫人回江南後堂兄不忍讓她獨自一人住,便把他接到應天城的自己家中。

堂兄家裏夫妻和睦,當年已有三兒一女。原本是做些絲綢小買賣的,自從徐夫人同住進來之後,這十來年生意卻越做越大,夫妻兒女一起上陣都有些忙不過來。堂兄看徐夫人身子也養得差不多了,就問徐夫人要不要一道來幫忙生意,分了城裏的幾間鋪子給她照料。

徐夫人確實也不想白白住在堂兄家,逐也幫忙起了張家的絲綢生意,每日的忙碌於那幾間鋪子中,人雖累了些,但身體卻日漸硬朗了起來,甚少再有那頭昏眼花喘不上氣的感覺了。

褚安銘聽徐夫人說著這些年的事情,為她覺得高興,心想這大概便是她排解苦悶和思念的法子吧,同自己沉溺於溫泉別院的那些些事情是一樣的……

“您可別累著自己的了,該休息的時候還是要好好休息。”褚安銘關心地對徐夫人說道。

徐夫人點頭:“我也隻是幫著管城裏幾間鋪子的賬,不辛苦。”

褚安銘:“本王在應天城還要逗留十幾日,得空也去您的鋪子看看,買些好看的料子帶回去賞給府上的人。”

“王爺若是來了,那真是要讓那些個鋪子蓬蓽生輝了。隻是……”徐夫人突然想到了些什麽,臉色為難道:“隻是最近鋪子裏怕是貨品不多……沒什麽上等的料子可以供王爺選購的。”

“為何?”褚安銘疑惑地問道。

“堂兄前幾年開始接織造局的單子,每年接五萬匹絲綢的訂單。本是個穩定又賺吆喝的買賣。可是今年到了交貨的時候,織造局突然說要將訂單原有的數量上增加一萬匹的絲綢,若是沒有,明年的訂單就不下了。堂兄為了織造局的單子,訂了許多的織機,若是失去了這個訂單,那些織機閑置下來可是比不小的損失。這次他從各處調貨,好不容易才勉強湊出了一萬匹,倒是跟好多合作多年的店鋪都毀了約……同他們簽了明年價格便宜的訂單才算留住這些店,隻是明年……還不知會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