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爺回來了,比預計的早了兩天。
是全須全眼回來的,但狀態卻不怎麽好。
藍田從馬車上迎下王爺拉上他的手的時候就察覺到了異樣。
那手滾燙。
藍田驚惶地看向王爺,見他原本就白皙的臉上如今是一股病氣的蒼白。
王爺還是微微笑著看他,保持著一貫的優雅,眼裏滿是久別重逢的情,卻又有些疲憊的力不從心。
隨行的陳太醫也一道上前攙扶,對藍田道:“王爺在西南日夜操勞於賑災的事情,沒有好好休息又受了寒,一直硬撐著。這幾日回京路上大概是一下子精神一下子鬆懈下來了,就發起了燒。”
藍田心口被人狠狠揪起,有些不敢想這些日子王爺到底過得有多辛苦。然而即便是這樣,王爺還是隔日一封信的寫著,信裏隻提掛念,隻字未提自己受著寒生著病。
藍田將那隻滾燙的手握在手裏緊了緊,那手也給予了回應,仿佛想讓他不要過於擔心。
王爺應該是強撐一股勁才能站立著的,他本來還想先去前廳,把王府上下的人叫來問一下自己不在的日子府內情況。
藍田不許他去。
“我都替您打點的很好,王爺不必操心。”藍田說:“您舟車勞頓,還是先回房歇著吧。”
褚安銘雖是滿臉疲憊,但還是揚起嘴角著看了看藍田,故意在他耳邊輕聲道:“小王妃不必那麽著急。”
藍田沒心思同他膩歪,吩咐人把陳太醫開的藥給煎上,打發了無關緊要的下人,自己一個人把王爺扶進了屋子。
身後的房門剛關上,褚安銘就迫不及待地把藍田摟在懷中,他把頭垂在藍田露出的脖頸上,深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仿佛是想借由藍田身上的氣味讓自己的頭腦清醒一些。
“阿田怎麽瘦了。”他用胳膊丈量了一番懷裏人的身板,發出一句感慨。
藍田想到他當時的不告而別,現在又把自己折騰成這樣,實在是有些生氣。
“王爺難道覺得不讓我一道跟去西南,我便會安安心心的在王府貼膘?早知這樣,您還不如當時把我一起帶去,身子不舒服的時候也好有人照顧著。”他說。
“是,確實,本王後悔了,他們照顧的都不如小王妃好。本王做夢都在想你,想你是如何伺候本王的……”褚安銘側過頭親吻了一下藍田的鬢角。藍田能感覺到他身上的重量一點點加重壓到了自己身上。
真是不知他病成這樣還哪裏來的心思想這些事情。
“王爺還是先躺下吧,一會兒藥煎好了藍田伺候您服下,然後早點歇息。陳太醫說你這病是累出來的,若是養透養好以後怕是會留下病根。”
藍田心中感歎,王爺怕是自打出生起就沒遭過這樣的罪吧,倒也虧得他能忍,竟然硬是撐到了事情辦完才回來,大概就是為了不給那些參他的人留下話柄。
他心疼,但也無力。
褚安銘看起來是真的沒有力道了,任憑藍田擺布地躺到了**。
藍田想去看看藥煎好了沒,卻被褚安銘拉著手不讓走。
“好了他們自然會拿來的,你就在這裏陪陪我。”褚安銘費力地抬著眼睛看向藍田,手上摩挲著他的指尖。
“王爺就別鬧了,您身體現在這模樣,要做什麽事情我都不會答應的。”藍田鄭重其事地說道。
褚安銘還是不鬆手:“我什麽都不做,我就是看看你。阿田心疼我的樣子真好看。”
藍田抵不住他的花言巧語,坐到了床邊,長長歎了口氣。
王爺說他瘦了,可王爺自己兩邊臉頰都陷下去了,甚至於在鬢邊還出現了幾根隱約可見的白發。
藍田的心被揪得難受。
王爺全心全意護著他,可他對王爺卻一點勁都幫不上。
“怎麽還哭了呢。”褚安銘躺在那裏,看到藍田垂下的眸子裏好像有東西在閃:“本王不在的日子,是有人來為難你了?欺負你了?”
“我倒是希望那些人來欺負我,好讓我替王爺分擔一些。”藍田說。
褚安銘知道他的意思,抿嘴笑笑:“沒事的,我受得住。我再怎麽說也是個王爺,他們不會傷我性命的。”
可是,我連你受委屈都不想看到。藍田想。
房門被人輕輕叩開,陳太醫端著一碗煎好的湯藥進了屋。
他見藍田也在,便識趣地把藥遞給了藍田。
“王爺服下這藥早些歇息,明日進宮前記得再服一劑。”
藍田拿著勺子攪動湯藥的手停了停:“王爺明日還要進宮?”
“嗯,辦完差事總要盡快複命的。”褚安銘閉著眼躺在那裏輕聲說道。
“您身子受得了麽?”
“那麽多天都撐下來了,再多一日也沒什麽差別。”
藍田沉默,看著手中看起來十分苦澀的藥劑發現自己的手在抖。
即便是他覺得自己已經能獨當一麵,駕輕就熟地管好王府上上下下那麽多的事情了,亦或者是已經存下一大筆可觀的能讓人衣食無憂一輩子的銀子。可是關係到皇帝與王爺之間的事情,他終究還是插不上手。
王爺這個身份,讓他不得不自己一個人扛下那些事情。
藍田伺候著王爺喝下湯藥。
王爺本還想拉著他說會兒話的,可大概是因為陳太醫在藥劑裏加了安神的草藥,王爺沒說幾句就沉沉地睡過去了。
藍田替他掖好身上的被子,就這麽坐在那裏看著他。
要是王爺不是王爺就好了。
那他努力掙錢,把王爺養在家裏,錦衣玉食地供著,讓他享福,讓他……
藍田腦子裏突然蹦出一個不大合適的詞——“頤養天年”,然後自己嗤笑了一下。
藍田後來合衣在王爺身邊躺下,盯著他臉上深陷下去的雙頰和眼窩看了良久,在無力的自責和內疚中也一道睡著了。
他做了一個夢,夢裏頭他在田間耕作,王爺穿著一身粗布麻衣立在田頭笑嘻嘻看著他。日落時分,他放下手中活計,拉上王爺,二人一道攜手行走於田埂上。
田埂筆直,延伸到望不到盡頭的天邊。
後半夜的時候,藍田覺著身邊像是燒著一盆碳火似的熱。他猛地從田園詩歌一般的夢中驚醒,伸手探到王爺的臉上,竟然是燒的滾燙。
藍田急忙叫來陳太醫。
陳太醫看著昏迷不醒的王爺搖頭說:“王爺年輕時候那次在雪地裏跪久了,身子基底本就不好,即便是那麽多年補藥調理著也遭不住這回又在西南被凍那麽久。這次恐怕沒那麽好醫治。”
第二日,王爺自然是沒能夠起得來身,。他讓藍田替自己寫了一封告假的折子遞上去,說要待身子康建以後再進宮向皇上複命。
豈料折子遞進宮去後沒多久,突然王府就收到了宮裏頭傳出的消息,說皇上要親自來梁王府探望病重的王爺。
府內上下,就連老管家都有些不知所措,著急忙慌地詢問藍田是否要將王府布置一下迎聖駕。
藍田皺眉道:“不必了,弄得過於奢華免得又被人說越矩。”
皇上是午後來的王府,府內的閑雜人等都被清空,隻留下個陳老太醫還有王爺執意要留下的藍田。
皇上是帶了如今已是宮中太醫之首的趙中琰一道來的,隨行還帶了寫珍貴補品。有人覺得這是皇上來送醫送藥了,有的人眼中則是皇上不信梁王真的病重帶著太醫來親自探虛實的。
褚安銘的燒退下去一些腦子清明了許多,但渾身還是酸痛無力。他強撐著下了床給皇上行禮,然後便被皇上賜了坐。
藍田扶著王爺坐下後,乖巧地站在他後麵一言不發。
“這位是?”皇帝打量了他許久終於還是忍不住開口問。
“這便是我那未過門的小王妃。”兩位太醫正在外頭討論脈案,屋裏沒有外人,褚安銘倚靠在太師椅靠背上虛弱地回道。
皇帝未有什麽意外的反應,隻是輕輕哦了一聲。
“生得確實好看。”皇帝喝了口茶又說:“但也不至於讓你為了他讓那些人不痛快。”
藍田聽罷眼眉顫了顫,這事情他也有所耳聞,至今還是有人在朝堂上參本子,說王爺府上養了外族奸細。不過,好像都被皇上給駁回了。於是那些人便在其他地方做文章,比如這次賑災的事情,比如之前收回溫泉別院的事情。
“那些人也是為了讓皇兄痛快,臣弟不怪他們。”褚安銘悠悠說道。
皇帝抬眼看他,臉上沒有表情:“朝裏頭有些人總喜歡猜測朕的想法,然後做一些朕並不需要他們做的事情。朕……很看中同你的兄弟情義。”
“皇兄不必同臣弟說這些,我都懂的。”
先皇當年在病榻上,曾經親口同他說過。天子最無用的就是情,若是傳位於他,他必然會將祖宗江山敗在兒女情長兄弟情深上,隻有他那個殺伐決斷的皇兄才夠格繼承這天下。
皇帝眼神依舊冷冰冰看著他。
“你不懂。你從小就有母後寵愛,寵得你肆意妄為,絲毫不懂克製自己的感情。”
“可我為什麽要克製?”褚安銘麵帶笑意。
“父皇當年其實最器重的是你,若不是你當年為情所困,朕的這個皇位應該是你的。”
這話聽得站在褚安銘身後的藍田背脊發涼,他不明白皇帝為什麽要說這些。
褚安銘則好像沒有太大的意外,輕聲笑了一下。
“皇兄也應該知道,我根本不想要這些。”
“朕信你,可別人不信。”
“那臣弟要怎麽辦,這些年臣弟已經努力**自己了……”這話聽起來像是玩笑,但在場三人都知道此言不虛。藍田突然意識到,王爺過往的許多行為,可能不單單隻是貪圖享樂,而是一種自保。
皇帝捧著手中的茶盞,低頭看著裏頭一片立起的茶葉沉默不語。
“皇上。”突然,一直站在褚安銘身後的那個男孩開口了。
隻見藍田神色凝重:“那些人不願信王爺沒有他心,同我有關麽?”
皇帝盯著他看了半晌,嘴角抬了抬,有些不屑地笑了。
他語氣譏諷:“你算什麽?”
“皇兄。”褚安銘口氣冷冽地打斷:“他是這府上梁王妃。”
這讓皇帝十分意外,這個五皇弟過去從未用如此語氣同自己說過話。
但一本正經地將一個男子稱為王妃,不論是再如何認真的語氣,在皇帝耳中聽起來都是胡言亂語。
皇帝覺得是這五皇弟病糊塗了,也不與他計較。
他吹了吹茶盞,輕抿一口茶,不再說話。
然而藍田還在繼續問:“那他們到底要如何才能放過王爺?王爺已經被折騰成這樣了……”
“他們為了向朕表忠心,隻要他還活著就不會放過他。”
“那皇上為什麽不阻止?”
“因為我不想讓‘忠臣’寒心。”
許多話,皇帝沒有明說,也不知該如何說。
他是真心想要護下這個同胞的弟弟的。
太後尚在的時候,他用孝道,以不想讓太後為難的理由替褚安銘擋下過許多非議。
可是太後不在了,褚安銘又不似燕王一般手中有籌碼護身,自然就成了眾矢之的。
他能怎麽辦,為了一個兄弟去同那些全心全意用戶自己,替自己排除異己的老臣決裂?
他不敢。
他也終究是明白了當年父皇對他所說的話。
情深義重,是一個皇帝最不需要的品質。
褚安銘坐在一旁,聽了這一來一去的對話,臉上依舊毫無波瀾,反而又泛出一絲笑意。
他是聰明人,明白皇帝的意思。他們之間兄弟情義是有的,但在皇權麵前就無法兼顧了。
“皇兄的苦衷臣弟是知道的。若是放在過去臣弟真的不在乎少活個幾十年的,但如今有了小王妃,臣弟就不得不好好活著了。”他說。
皇帝放下手中茶盞,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藍田,過了良久方才開口:“就算你不說,朕也是想讓你好好活下去的……所以今日帶來了趙太醫。”
作者有話說:
重要的事情說三遍。
不虐,不虐,真的不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