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聽完我外公的話,有一瞬間我忽然心裏一酸,又很想上前抱住我外公。

怎麽能這樣呢,你這個老人家。小孩子有點自己的秘密,你能不能不要用你那麽老辣的人生經驗看穿了她。就算看穿了,你老人家都沉默了這麽多年了,就不能一直沉默下去麽。而且你外孫女並不是離了徐橫舟不能活啊,我活得很好。徐橫舟就像一副遙遠的照片,我隻是經常抬頭看他一眼,我沒想把他變成活的啊。除了這兩天。

這兩天是很不好,一個活著的徐橫舟天天在我麵前晃來晃去,我已經滿腦子都是他了。我感覺自己的腦袋就像個盆栽,以前盆栽裏隻有一捧土,土裏埋著一粒小小的種子,我把這粒種子藏著,它也妨礙不到我的生活。但這兩天,我的盆栽裏突然下了一場瓢潑大雨,於是那粒種子突然發芽了,而且像不能遏製似的,瞬間就開枝散葉長滿了一花盆。

在這樣的時候,外公你還來撩撥我。你想讓我烈焰焚身,吐血吐到死麽?

作為有愛也不會輕易表達的深沉一族,最後我沒有上前去擁抱我外公,我隻是問他。

“外公,徐橫舟知不知道我?”

“知道。”

答案並不意外,徐橫舟都說了外公讓他照顧我,我隻是怕我外公搞錯了我的意思。“外公,我的意思是,徐橫舟知不知道和他相親的人是我?”這才是關鍵。

外公一點都沒讓我失望,他回答我:“他當然知道是你,你當外公是那種亂來的人麽?給別人介紹相親對象,怎麽能不告訴和他相親的人是誰。外公給徐橫舟說得很清楚,不光給他說清楚了,我還給你林爺爺說了,你林爺爺點頭答應了之後,我才對他說的。你外公一輩子嚴謹,你以為我會給你亂點鴛鴦譜麽?”

我腦子裏霎時亂成了一鍋粥,這時候我已經不吐血了,在吐肝了。

忽然我就明白了,為什麽我會覺得徐橫舟的聲音有點耳熟,不是八年前的記憶,而是最近才剛剛聽過,那是因為他就是那個相親男。那時候我給他說了些什麽。我努力回憶著。好像我告訴他我有男朋友了,但是我媽不同意,我請他諒解。後來,後來……後來我給他衝了兩百塊錢的話費。

我擦!難道從看見我的第一眼起,他就知道我是誰麽?

我忽然又想起那天的雨夜裏,他找到了那個被我甩出去的手電筒之後,他對我說了那句“沒用了”,然後就一直站在那裏不知道在想什麽。那時候我趁著黑暗肆無忌憚地看著他,然後在黑暗中聽見他說:“左晨,你是叫左晨嗎?”

那時候他的聲音聽起來是那麽的無奈,但在此刻,這句話卻仿佛成了一聲歎息。

“左晨,你是叫左晨嗎?”

可我聽不懂他話裏的意思。原來他早就知道我是那個給他衝了話費的人。

直到這時,我才覺得自己仿佛錯過了什麽。

“外公。”

我聽到自己的聲線有點微微的變音。

外公看著我,隔了良久才歎了口氣,“你要是願意,外公再幫你說一次,反正上次我也拜托他照顧你了,為了你,外公不在乎再多拜托他一次。豁出我這張老臉不要,你們兩個還是可以試著接觸一下的。你要是想,外公就幫你說。”

我眼前似乎出現了一個美麗的泡泡,我所有的夢想都在這個泡泡裏,但我還沒被這個美麗的憧憬衝昏頭腦。有時候做我媽的女兒,是一種幸福,也是一種悲哀。她教會我鎮定,也教會我不會有無條件的好事。

我說:“外公,你是怎麽拜托他的?”

他回答我,“……當然是用你外公的方法。”然後我和我外公進行了一場談話。

“你有沒有告訴他我的病情?”

“當然要告訴他了,這種事情怎麽好隱瞞。”我外公歎著氣,臉上的皺紋都像變深了。

“你當外公是沒腦子的麽?就算想瞞,也是瞞得了初一瞞不了十五的,我都一五一十告訴他了。就連你林爺爺那裏,我也說得一清二楚,我說我外孫女就是這麽個情況,你林爺爺點了頭我才找徐橫舟說的。”

我大致心裏已經明白了,我說:“外公,你這不是打的苦情牌麽?你這樣說,別人怎麽能不答應啊。”

“外公隻是想成全你,所以總要試一下。”

“我知道你疼我,可這樣就算我們倆在一起了,也像是求來的。外公,你說是不是?”

我外公就長長地歎氣,“也不算求,我隻是言辭懇切,告訴他我有個寶貝外孫女,是這種情況,我問他還記不記得你。”

“他還記得我麽?”

“他說記得,說你那時候還很小。”

“我不小了,那一年我十六歲,已經懂事了。”

我外公又歎氣,“是不小了,你記得這麽清楚,你外婆認識我的時候,也是十六歲。”

“然後他就答應了和我相親?”

“是的,外公沒有勉強他,隻是問他願不願意和你認識一下,他就答應了。”

“他很尊敬你吧?”

“那當然,無論是看在你外公的學術成就、還是看在我和你林爺爺幾十年至交的份上,他都是很尊敬我的。”

“他這麽尊敬你,你讓他見見你的外孫女,他怎麽會不答應你呢?”

“小小,你想對外公說什麽?”

我說:“外公,我知道你很疼我,但相親的事情先放一放吧,等我的病治好了以後再說吧,如果那時候我還是健康的,你再把我介紹給徐橫舟也不遲。現在就讓我們倆維持原狀,你也別告訴他我已經知道了,就讓他以為我一直不知道,我們還是回到剛才我們談話之前的樣子,我不知道他就是我的那個相親對象,這樣我們相處起來才不會尷尬。你覺得我說的有沒有道理,外公?”

我外公半天沒說話,看著我,“你想好了,你不後悔?”

我點點頭,“我想好了,外公我想你懂我的心情,我不想被人同情和施舍,如果一段愛情要開始的話,那它也應該是平等的。哪怕我是先來的、先等的那個,我也希望它是平等的開始。”

“我外孫女長大了。”

最終我外公說了這樣一句,結束了這場談話。

他摸了摸我的腦袋,轉移了話題:“有沒有按時吃藥?”

我立馬把身上背著的隨身挎包翻給他看,“喏,看見沒?一個移動藥箱一直跟著我。”其實隻是一個長方形的冰激淩盒子,裏麵放著我每天要吃的藥和一些創口貼、風油精等小玩意。

“最近頭還昏不昏了?”我外公又問我,“你媽上次對我說,你吃了藥以後反應很大,經常頭暈眼花。”

“現在已經不會了,上次那個醫生說了,一開始吃這種藥會有這種反應,適應了就沒事了。”

為了讓他老人家放心,我還把腦袋晃了兩下。

我外公趕緊止住我,“別亂晃,又晃暈了。一定要記得按時吃藥,在工地上別累著了,要是覺得不舒服,就趕緊和你們王老師請假,我剛才還對他說了的,你不能太累。”

“外公你放心吧,一點都不累。”我給他吃定心丸,“王老師分給我的那個探方已經靠邊上了,我估計挖不出什麽東西,我就是坐在探方裏監視我的工人幹活,累不著的,你放心好了。”

“太陽大,上工地的時候別忘了戴草帽。”作為一個老考古隊員,我外公還是很有經驗的。

我就哈哈哈笑了起來,“外公你放心好了,草帽、防曬霜那是必須的,我不會再曬成古天樂讓外婆嫌棄我的。”

“錢夠用嗎?你媽說你買了個眼鏡,就你臉上這個?太大了,幹嘛配這麽大的。”

“大了好,外公,這樣顯得深沉。”

我和我外公瞎聊著,再也沒提徐橫舟,聊了很長時間,一直聊到我外公有點困,我才從他房間出來了。

回到我自己的房間,卻發現薑莉不在。

這挺好的。其實我是需要獨自呆一會兒。

想一想我剛剛經曆的事情吧,我在我的武俠世界裏噗噗地吐著血,血還沒吐完,我又做了一個那樣大義凜然的決定。

徐橫舟,我放你一條生路,不讓你在我外公的威壓之下被迫和我交往。這時候我多想穿回古代啊,我可以不要互聯網,不要空調,不要冰箱,隻要一個兩邊家長做主的包辦婚姻。這樣多簡單,到時候管他徐橫舟願不願意,我都可以不管三七二十一撲倒他了。

我躺在床上意~淫了半天,自己和自己對話,“相公,初次見麵,前幾日多有得罪,奴家不知道是你,所以沒有赴約。”

可在我的戲本裏,穿著大紅新郎服、俊逸得一塌糊塗的徐橫舟卻隻是冷哼了一聲,“你不是隔牆傳音,告訴我你有相好了麽?”

我從床上一躍而起,覺得自己不能再想下去了。

一分鍾以後,我已經在給張勤打電話了。其實時間還挺早,才九點多,我外公是年紀大了,所以睡得早。電話一通,張勤果然告訴我他在招待所對麵的一家網吧裏,剛才吃完飯回來的路上,他就說了要去上網的。

要是沒猜錯的話,薑莉應該也在網吧裏。

我出了招待所,直奔網吧。

站在街邊等馬路上的汽車過去。夜晚九點的街頭,陌生的縣城,也有暈黃的街燈,一輛自行車叮鈴叮鈴從我麵前穿過,四月的微風拂過我的麵龐,我對自己說:左小小,你腦袋裏已經長了一棵盆栽,你不能再想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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