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我外公要來了。我聽了還是挺高興的。
其實小時候我是不太喜歡他的,被我外婆影響的。因為我外婆不喜歡我,我就連他們倆都不喜歡了。
印象最深的是我十二歲那一年。那年我剛剛小學畢業,為了慶祝我小升初,暑假的時候我爸決定帶我去旅遊。我們父女倆背著包就出發了,四十多天以後等我回到家裏,我媽都差點認不出我了,我曬得和古天樂一樣了。
我媽差點沒和我爸打起來。吳綺文女士自從嫁給我爸,十幾年以來一直是城中村的第一號美人,她怎麽受得了自己的女兒變成個小非洲。
偏偏我回家的第二天我外公就打電話叫我去拿錢。這就是有一個有錢外公的好處,雖然我不討他們的喜歡,但怎麽說都是他們的親外孫女,所以除了逢年過節、過生日有各種各樣的紅包之外,就連每學期開學,也能收到個大紅包。
為了大紅包,我媽隻好把我帶過去了。
結果可想而知。我外婆一看見曬成小黑人的我,立刻就怒了。她平時雖然冷淡,但也是個很講修養的老太太,那天她沒忍住,當著我的麵就把我媽痛罵了一頓,說我媽自己不自愛,嫁給了一個小混混,還把自己的孩子養得像個撿煤渣的。
我氣得當時就咬碎了一顆牙齒,“噗”地一聲帶血吐了出來。我外婆一下驚呆了,看我的眼神活像是看一個野人。
我媽倒是挺高興的,她完全不在乎我外婆罵了她什麽,她興衝衝地撿起我的牙齒,一邊拿紙巾抹幹淨了,一邊就掰開我的嘴看著,說:“這下好了,你不用拔牙了,下麵的牙齒很快就能長出來了。”
我還是記仇,因為我外婆罵我是個撿煤渣的,回家的路上一直給我媽說以後再也不來外婆家了。我媽開著車,沒理我,直到遇到個紅燈,她才從她的包裏麵翻出我外公給的紅包扔給了我。
都說錢能砸死人,我立馬噤聲了。
所以在我從小的記憶裏,我外公就等於紅包。除了這沒有別的。
直到我十六歲在他的書房裏遇見了徐橫舟,那個比我大不了幾歲的年輕人麵對著滿壁書櫃,埋頭讀著我外公寫的書,我才意識到我外公可能不光是紅包,還是一個在別人眼裏很牛逼的存在。
從那天開始我才認識到我外公的價值,以前什麽青銅器專家、考古係教授在我眼裏都是虛的。
這幾年我和我外公相處得是越來越好了,時間久一點不去看他,他就會打電話來叫我。去年有一天他還打開了雜物間的兩個箱子給我看,那兩個箱子很大,很舊,普普通通的箱子看著也不值錢,我一直以為這兩個箱子是我外公外婆懷舊才不舍得扔掉的。結果箱子一打開我就驚呆了,以我淺薄的考古知識,我立馬就知道這兩個箱子裏的東西都是寶貝。
我外公拿起裏麵的一個青瓷雞首壺,考我這是那個年代的。我說是不是六朝的。
他擱下又拿起一件瓷器,說這個呢。我說這是不是北宋建窯的黑瓷。
他又拿起一件玉器。我看著這個玉器像個玉琮,我說這是不是新石器時代的良渚玉器。
他又拿起了另一件。
我說外公要是我都說對了的話,你是不是要把它們都送給我。
他就哈哈大笑,說:“隻要你說對了,我都送你做嫁妝。”
說完不等我接話,他又歎了口氣,說:“這些東西要是給了你兩個姨媽的話,就會被她們帶到國外去了,給了你媽的話,你媽又不會珍惜。就給你吧。”
他竟然是說真的。現在那兩箱子寶貝已經是我的了,我隔一段時間就會去看一次。
我向張勤打聽我外公什麽時候到。
他說:“明天吧。不過你外公不會直接來工地,他是來看這次出土的青銅器的,這批東西已經轉移到了縣文管所,你外公會直接去那裏。王老師和徐老師已經說好了,明天讓徐老師先去接你外公。”
果然到了第二天,徐橫舟就不見了人影。到了下午三點多,王老師就讓張勤通知我提前收工。我把東西收拾好,一回院子,就看見王老師的車已經停在了院子中央,我師姐薑莉、張勤,還有F大的穆老師都在車旁站著,王老師喊我:“你去把東西放了,趕緊過來。”
我匆匆去了下倉庫,又回了寢室換了身衣服。等到了王老師車前,他們都已經上了車,開車的是張勤,王老師在副駕駛位坐著,穆老師和薑莉坐在後排。我向穆老師問了聲好,就坐在了薑莉身邊。
薑莉扭頭看著我,還是那種吊著眼意味不明的笑容,我忍了忍,沒忍住,轉頭問了她一句:“師姐,你不累麽?”我的聲音很小,保證隻有我和她兩個人聽見。
她臉上那種意味不明的笑容一下消失了,瞪著我看了兩秒,終於轉頭看向了前方。
半個小時以後我們到達了上次路過的小鎮,轎車繼續往前走,又過了大概半個小時,才到了當地的縣城。
張勤以前來過這裏,熟門熟路地帶著我們直奔縣文管所。穿過了一條大街,彎進了一條巷子,就有一個像是古代衙門一樣的建築,張勤已經在介紹了,“以前的縣衙,改成了博物館,文管所也在這裏。”
徐橫舟上午就到了,接到了電話,已經在門口等我們了。
我們一下車,他就陪著王老師和穆老師向裏麵走,走兩步回頭看了一眼,我和張勤、薑莉三個小的在後麵跟著。
幾分鍾以後我在博物館的倉庫大廳看見了我外公。
他和幾個人正圍在一堆器物麵前,那幾個大約是博物館的工作人員,有一個我在工地上看見過,大約有十來件青銅器放在他們麵前的案台上。看見我們一群人進來,他們都站了起來。
一堆人過來和王老師、穆老師握手。
我外公和王老師很熟,徐橫舟把穆老師介紹給他,穆老師說著久仰就上前和我外公握手,兩人聊了幾句,我外公才轉頭看向我。我悄悄給他做了個鬼臉。我外公笑著和我們三個學生打了聲招呼。有人已經搬來了幾把椅子,王老師和穆老師也圍著案台坐了下來。
我們三個學生坐在後麵,我悄悄地問張勤,“年代確定了麽?”
“基本確定了,戰國,紋飾比較繁縟,以蟠螭紋為主,上下左右連展,你外公推斷是戰國中晚期的。”
他接著說:“這樣這個墓葬的年代也大致可以確定了,下一步就是推測這個墓主人到底是誰,可惜這次沒發現銘文,要不推斷起來就容易一些。”
因為我們來得比較晚,討論會不久就停止了。文管所的工作人員安排大家一起吃了頓晚飯,飯後就把我們送到了附近的一家機關招待所。明天還要繼續研討,今晚我們都留在了這裏。
招待所的條件還不算差,標準的雙人間。我和薑莉住一間。我看了看分給我的房間就出來了,我外公也住在這裏,我轉身去找他。
都在同一層樓,我看了看門牌號,敲下了門,喊了聲外公,就聽見我外公在叫我進去。
一推門,沒想到徐橫舟也在。
大約看我愣了一下,我外公喊:“快進來。”
我關上門走進去,外公第一句話就是:“在工地上適不適應?”
我說:“外公你這完全是廢話嘛,我怎麽會不適應?”
我外公就笑起來,“是的我忘了,你實習很多次了。”
徐橫舟本來是坐著的,這時候站了起來。
“要走?”我外公問他。
他點點頭,看我一眼,大約是對著我外公,他竟然笑得很大方,說:“我不在這妨礙你們爺孫女說話了,我先走一步,你們慢慢談。”
說完他就離開了。我看著他走到門口,開門,出門,直到門關上我才回過頭。一轉過臉來,卻發現我外公正在看著我。
我愣了一下,說:“外公,幹嘛這樣看著我?”
我外公就歎了口氣,說:“你自己想一想,外公幹嘛要這樣看著你?”
我想了一下,我覺得我外公不可能從我剛才的動作裏看出我喜歡徐橫舟,換了別的人,比方說王老師從這個屋子裏走出去,我也會這樣目送他的。
於是我說:“外公,你別讓我猜謎了,你知道我腦子不好。”
我外公就有三秒鍾沒說話,過了一下,他才說:“我給你介紹的相親對象,你為什麽不去見見人家?”
我這才明白過來,這件事早就被我忘到腦袋後頭去了,我哈哈笑了兩聲,說:“外公對不起啊,讓你白操心了,你別聽我媽的,我才二十四,還小得很呢,用不著這麽著急。”
我外公的表情卻顯得很嚴肅,“你不想知道外公給你介紹的是誰麽?”
“我知道啊。”我說,“肯定是你的弟子或是弟子的弟子,要不就是別的老師的那個弟子,外公你隻認得這些人。”
“你這孩子……唉。”我外公重重歎了口氣。
他的樣子看起來很失望,雖然我覺得他老人家反應大了點,但看他一臉替我遺憾又痛心的摸樣,我不免也有點好奇。
“外公,你給我介紹的到底是誰?”
“你現在也想知道了?”
“是啊,你一臉這麽沉痛的表情,這個人是我認識的嗎?”我外公的弟子我大都認識。
“是你認識的。”
我想我果然沒猜錯。“是誰?”我滿不在乎地問著,要是知道了是誰,我以後就離那個人遠點。
“你剛剛才見過他。”
我外公卻丟了這麽一句。我腦子裏反應了幾秒,卻好像怎麽也反應不過來。我覺得我可能遇到了平常我們所說的大腦死機。死機了隻能重啟,我覺得我重啟了很多次,但我腦子裏的程序還是亂的。什麽是剛剛,什麽是剛剛才見過,什麽是他。
“外公你說的到底是誰?”最後我問了一句。
我外公還是歎氣,“你這孩子,你不是已經知道了麽?”
我呆了很長時間還是不能相信,我試圖推翻這個結論,我說:“外公你說的不是徐橫舟吧?”
我外公卻不遺餘力地打擊我,“不是他,還是誰?你剛剛見過的隻有他。”
如果這時候我是處在一個武俠的世界裏,我相信此刻的自己肯定是經脈倒轉,氣血上湧,嗓子眼一甜,“噗”地一聲,一口鮮血噴了出去。
但我不在那個虛擬的世界裏,於是我憋到胸口都疼了。曾經這麽近嗎?我問我自己。就好像我一直在等車,等到了天荒地老,我都不抱著奢望,沒想到那輛車卻突然來了,可我卻在這個時候打了個盹,於是那輛車就消失了。
我繼續在我的武俠世界裏吐著血,聽見我外公在說:“我知道你喜歡他。你突然要學考古,你向我打聽你林爺爺和潘奶奶的事情,你還向潘奶奶打聽他的生日,那時候他寄來一箱櫻桃,你聽說裏麵有張紙條,你到處找,那張紙條被你外婆隨手扔在了茶幾上,後來不知道夾在了那張報紙裏,你在我那裏翻了一兩個小時,連垃圾桶都找遍了。你以為外公什麽都不知道嗎?”
我抬頭看向外公,聽見他說:“我隻是想成全你,你這個傻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