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一切都仿佛曆曆在目,我一遍遍地回味著。手是怎麽牽到的?我還摸到了他那裏?一場能浸透我靈魂的滂沱大雨。在你的一生中,你有過幾場被澆透了的滂沱大雨,又有過幾個陽光燦爛的日子。想起來的時候,你是笑還是哭。
那天晚上,在我的手機備忘錄上,我又寫下了這樣一段酸唧唧的話。
大雨中,我看著徐橫舟走近。我看不清他的臉,他打著手電,我靠著手電筒擴散的光暈認出那個人是他。他把手電光射向我,就看見光柱裏密密麻麻的雨點,不停地跌落,然後他就走到了我麵前。
我已經成了半個落湯雞了,他手裏的傘一下就遮在了我頭上,當時隻有一個感覺,不被澆灌的感覺真是太好了,誰再說我要做一棵樹,站成永恒,我一定噴死他。
還是我先開口的,我說:“徐老師,怎麽是你來了?”你看,我雖然傻掉了,但我還是很有理智。
徐橫舟卻沒有回答我,也許是覺得這個問題太弱智,這還用問麽,肯定是艾平芳子告訴他的。他隻是伸過來一隻手,把手電遞到我麵前,說:“拿著。”
我趕緊去接,就看見光柱在田野裏轉了一圈,手電就到了我手上,他又說了第二句話,卻還是:“拿著。”
這次遞到我手裏的是那把正在給我遮風擋雨的傘。
我又趕緊接過傘,慌亂中還摸到了他的手,我腦中劈劈啪啪炸了兩秒鍾煙花,看著他騰開手,去撐另一把傘。
這時候他和我站在一把傘下,我卻忘記了兩個人的身高差,手裏舉著的傘一下掛在了他的頭上。他扭頭看了我一眼,我連忙道歉,然後就把傘高高地舉了起來。
他撐開手裏的傘就往後退了一步,我覺得自己應該說點什麽,於是嗬嗬笑了一聲,說:“徐老師,你看見了那隻狗沒有?好可怕,我差點以為自己要沒命了。”
徐橫舟這才認認真真看了我一眼,可是真的太黑,我又不能拿著手電去晃他的臉,所以也不知道他是用什麽樣的眼神在看我。就聽見他有點清洌的聲音,徐徐地陳述:“那隻狗是想回家,你占了它的巢穴,它當然要守著你了,你要是一直不走,最後說不定它真的會上來咬你一口。”
我擦,這是嚇唬我嗎,可是我現在已經不怕了,我說:“你怎麽知道是它的窩?”
他言簡意賅,“經驗。”
然後又退開一步,說:“走吧,你還想在這裏站著?”
當然不想了,除非你陪著我,那樣就算站成永恒也可以。我立馬就推翻了前麵的結論,所以女人都是善變的。可我也隻是想一想,然後就和徐橫舟走在了回去的路上。
依然是滂沱的大雨,耳膜裏全是雨點敲在傘上咚咚咚的聲音。
腳下是一條渣土路,路麵還算結實,就是坑坑窪窪多了點。路還挺寬的,跑個拖拉機綽綽有餘,我們稍微錯開了一點,徐橫舟在我前麵一兩步的樣子,大概是為了方便我照明,他把手電筒留給了我。隻是沒走幾步,他就對我說:“你別照我,你照你自己。”
話音剛落,我就一腳踏進了一個水坑裏。就感覺水花四濺出去,我立馬是亢龍有悔的撲街姿勢,雨傘還在我的手裏,我靠著撐開的大傘想保持一點平衡,另一隻手卻急切地想抓住一個東西,就看見手電筒劃了一道漂亮的弧線飛了出去,那耀眼的亮光就像閃耀的流星隕落一樣。
然後是“啪”地一聲,四周一片漆黑了。
我沒有撲街,我還伏在了徐橫舟的懷裏。他身上是冷冷清清的成熟男人味道,就像這雨夜的空氣,幹淨,還帶著巨大的誘惑。過了兩秒我才想起來,我是在跌倒的瞬間被他一把扯住,然後就扯到了他的懷裏。
這是老天在成全我,我差一點哭出來。
他的傘掉在了地上,我的傘卻還在我的手裏,我竟然在衝過來的時候沒拿我的傘尖狠狠地戳他一下,而隻是把自己投進了他的懷裏,我真是太有才了。
雨點又落在了我的臉上,提醒我該直起身子了。
一分鍾以後,徐橫舟靠著手機的亮光找到了那個手電筒,它掉在幾米外的一個水窪裏,後蓋已經摔開了,電池全泡在了水裏。他拿起來看了看,就對我說:“沒用了。”
這句話一說完,他手機的亮光時間也到了,然後他就站在烏黑的雨裏,不知道在想什麽。
我高高地舉著傘,為他遮雨,剛剛他找手電筒的時候,兩把傘都在我的手裏。我還記得一開始我把傘砸在他頭上的樣子,所以我舉得很高。
他不知道在想什麽,也許在鬱悶,我卻在黑暗中肆無忌憚地看著他。
我對自己說,左晨,左小小,黑夜給了你黑色的眼睛,你使勁地看吧。這時候不放肆大膽地看,難道還等著白天偷瞄他的背影或是側影嗎?而且你離他這麽近,你都能感覺到他身上散發的熱息。
忽然就聽見他清洌的聲音,這聲音一直讓我覺得耳熟,但我就是想不起來。不是他八年前的聲音,似乎是最近我才聽過的聲音。
“左晨。”他喊我,“你是叫左晨嗎?”他的聲音聽起來像是有點無奈,大概我太讓他無語了。
可是,就算你不記得我是誰,你也不該這樣吧。我腹誹著,那天在小鎮上,我師兄明明已經把我介紹給你了。
但突然我就明白了,他並不是確定不了我的名字,而隻是因為這是他第一次喊我。
於是我馬上就說:“是,我是左晨。”
然後我就聽見他說:“你外公給我打電話,讓我照顧你一下。”
我就愣住了,“我外公?”
“是的,你外公。”
我愣了好一會兒,在我發愣的時候,他已經把他的傘接了過去。
“為什麽,我外公為什麽……要讓你照顧我?”我問他。
他退開了一點,站在了自己的傘下,停了一下才說:“因為我們兩家是世交,你外公和我外公是好朋友。我外公是林教授,你還記得不?”
我當然記得,下輩子我都記得,但現在我希望他失憶。
我說:“噢,林教授,我記得,怪不得,原來你認識我外公,還有你外婆潘奶奶,他們好嗎?”
“他們很好,身體都很健康。”
“那真是太好了。”我由衷地說。我還真有點想這兩個老人家,自從他們離開了申城之後,我每年過年就少了一個大紅包。
他好像點了點頭,但太黑了,我看不清楚,就看見他動了一下。然後他說:“今天這件事你和艾平芳子做得欠考慮,心情可以理解,但瞞著不說自己私下行動就是不對的。我已經讓艾平芳子給我寫一個檢討了,你雖然隻是幫忙的,但回頭你也給你們王老師認個錯。你自己想一下,你今天要真是讓那條狗咬了或是出個什麽意外,你讓要對你們的安全負全責的帶隊老師怎麽交代?”
我乖乖地答應著,早就知道要被罵的。
說完這些話,他才說:“我們走吧。”
沒有了手電筒,我們隻能摸黑前進。雨還是很大。我心裏卻還在糾結,他到底有沒有想起我。其實一開始我是很希望徐橫舟能認出我的,但是,在我吹了那個我十六歲就談過一個學考古的男朋友的牛之後,我就希望他能忘了我。
我心裏還抱著一絲幻想,我說:“徐老師,我們以前……”
“我們以前見過。”
現實就是這麽殘酷,他話一說完,我又差點摔一跤,這次是滑了一下。他大概早有準備,走路的時候就離我很近,我剛一打滑,他已經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
力氣真大,他放開了我,我的胳膊還在隱隱生疼。
我揉著胳膊說:“徐老師,對不起……”
“為什麽不穿發給你們的雨靴?”他腳上是一雙很大的高筒防滑雨靴。
好吧,千萬不能忘了他是老師,但我還是據理力爭。
“那個雨鞋太大了,我一穿就打滑,而且很臭,不知道多少人穿過了,我怕得腳氣。我這雙鞋是為了實習特意買的,防水防滑,是正宗的戶外登山鞋……”我正說著,腳下又是一滑。
然後我的胳膊又狠狠地疼了一下。
徐橫舟收回自己的手,說:“你這鞋子,是淘寶買的吧?”
“……徐老師,你怎麽知道。”
“推理。”
好吧。
我冷靜了兩秒才說:“我會去找那個店家算賬的,退錢是不可能了。不過我還看中了他家的另一款戶外登山鞋,高幫厚底,最主要是顏色漂亮,玫紅帶紫,還有八個金屬款扣,我已經想了很久了,我會想辦法讓那個老板打折賣給我的。”
“……”
他一直沒說話,我猜他肯定是在鄙視我的智商。但夜路漫漫,我和他踩著雨水,四周漆黑一片,我總得給我們兩人找點樂子吧。
哪怕是遇見了你最愛的人,也不能失去了你自己。我剛剛誇讚了自己一聲,正想再找個話題,忽然就聽見徐橫舟說:“把手給我。”
我說:“什麽?”
他又說一遍:“把手給我。”
這次我確信自己沒聽錯。然後我的身體比我的腦子反應快多了,我從來就不知道自己的身體這麽饑渴,等我的腦袋反應過來的時候,我的手已經在他的手裏了。
然後我就啞吧了。我又想起我的那個大學室友,這種情況下,她會給我說什麽。會不會像馬景濤一樣掐著脖子說:“我要窒息了。”
我沒有窒息,我就覺得四周的景色都變了樣,那雨水、那夜色都不是剛才的了。然後我感覺我的手心在出汗,而且是狂出汗,過了幾秒,我才反應過來那應該是雨水。
我想我還是應該保持鎮定,於是我努力找回了自己的嗓音,我想說一句,“徐老師,雨真大啊。”但那個徐字剛出口,就聽他說:“你不要想多了。”
我啊了一聲。
又聽見他說:“我以前經常去爬山,爬到陡坡的時候,不論男女老幼都會手牽著手,就像我們現在這樣。”
好吧,我在心裏說:徐老師,我沒有想多,是你想多了。
然後我就爽朗地笑了一聲,拿出我媽教我的鎮定,我說:“對啊對啊,有一年暑假我去喀納斯旅遊,喀納斯你知道吧,就是那個傳說中出了水怪的新疆喀納斯湖。暑假我和我朋友去那裏旅遊,有一天晚上就是篝火大會,你沒看見那個熱鬧,幾百個人手拉著手圍著篝火又蹦又跳。就那一晚上,我就牽了三個大叔,兩個大媽,還有不知道幾個小夥子的手,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我手上都是烤羊肉的味道。你說是不是很好玩,徐老師?”
身邊半天沒聲音。
過了好一會兒才聽見徐橫舟說:“牽了手,就有烤羊肉的味道?”
我說:“是啊,好多人都吃了烤羊肉,手都不洗就直接跑來手牽手地跳舞。”才說完,我腳下又一滑,又被他扯住了。
他握緊了我的手,說:“那你等會兒回去了趕緊洗個手,我忘了告訴你,剛才來找你之前,我也正在吃烤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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