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賞夕道:“你爹倒是有幾分能耐,可惜啊,可惜沒有用在正途上。”

她雖如此說話,謝雲起卻不好發火。他能怎麽樣?她說的就是實情!

秦賞夕接著問道:“既然最初是你爹先謊報製鹽成本的,那你什麽時候發現他那麽幹的?”

謝雲起道:“我娘去世的時候。”

秦賞夕繼續聽。

謝雲起隻有繼續講道:“我娘其實自我叔叔去世不久,便因相思成疾,隻是表麵上誰也看不出來。她依舊每日能吃能睡,愛說愛笑。我們一家人依然生活得其樂融融。可是有一天,因為一次意外,懷遠記起了叔叔和嬸嬸去世的情形。最初,懷遠根本不知道該怎麽辦,他很亂,但是,他每天裝得很正常。懷遠本來性情就孤僻,他行為若有什麽不妥,根本不會有人注意,可我娘就偏偏注意到了。那時候,我娘已經快不行了。她彌留之際,我爹不在家中,隻有我們三個在她床前。她當著我和瀟華的麵問懷遠,是不是想起我叔叔和嬸嬸真正的死因。懷遠沒有騙我娘,他當即告訴我娘,他那天從學堂回來,親眼見到我爹手裏拿著一本染血的冊子,我叔叔就倒在桌邊,倒在我爹腳下。我嬸嬸指著我爹罵了一句:你這個禽獸不如的東西,然後撞牆自殺。他說他的爹娘根本不是死於突發心疾。我和瀟華聽了以後,都驚呆了。我們根本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一直以來,我隻是覺得我爹和我娘是不同的兩種人。我娘慈悲善良,而我爹,他除了對家人好,對其他人都很苛刻。可我從沒想過,他連殺自己親弟弟的事都做得出來。我娘臨死前對懷遠說,我爹當時不是故意的,隻是不小心,沒人希望事情會發展到那一步。她讓懷遠徹底忘了那件事,等她離世後,我們仍然像一家人一樣,開開心心的生活。懷遠不是個聽話的孩子,他或許會違抗我爹和葉叔叔的意思,或許會跟我對著幹,但是唯獨對我娘言聽計從。他從小就很聰明,他一直分得清誰真的對他好,並且,誰對他好,他也對誰好,所以他在我娘麵前一直都很乖很懂事。那是我娘臨終的遺願,懷遠便一口答應下來。就在那時候,我爹從鋪子裏趕了回來,聽到了我娘和懷遠說的那些話,知道懷遠已經恢複記憶。我娘看到我爹回來,便要他保證,以後要視懷遠為親子,我爹答應了。我娘還交代,我們三個以後,也要像以前一樣相親相愛。她親眼看著我們三個點了頭,這才放心的閉了眼。但是血海深仇,又豈是說放下就能放下的?我娘的喪事剛辦完,我爹就和懷遠攤牌了。懷遠說,我爹當時手上拿的一定是爺爺留下的書,我爹說那隻是他去叔叔那裏時,隨手帶去的一本賬冊。懷遠說,前段時間,他對大家說去山裏打獵,在山裏迷路兜兜轉轉幾天這才出來。其實那次,他是騙人的,他趁那幾天偷偷跑回了澤州老家,將老宅子翻了個底朝天,卻有找到爺爺留給叔叔的那本書。等他回來後,卻在爹的書房一道暗格裏找到了。懷遠從懷裏掏出那本扉頁上浸血的書給我們看。我爹就再也賴不過去了。”

秦賞夕聽到這,忍不住歎息道:“原來謝懷遠的身世這麽可憐。”

謝雲起也道:“是啊。如果不是發生的事太多,他也不會走上一條不歸路,任我怎麽拉都拉不回來。如今是唯一的機會了。可是,這機會來得太過凶險。萬一懷遠最後的下場不是被罷官這麽簡單,那我豈不是害了他?”

秦賞夕冷笑道:“這樣就叫害了他?那芷容的公道誰來還?我本來以為,你告發謝懷遠,雖然有想幫謝懷遠的意思,但也總該有些幫芷容的意思。如今看來,你從頭到尾都隻是想著謝懷遠罷了。”

謝雲起一怔,嘴唇蠕動兩下,卻終於沒有做出任何解釋。

秦賞夕不再糾纏這個問題,她問道:“雲起,你還記得豐寧嗎?”

謝雲起目中驀地閃過一絲堅定:“記得,怎麽會忘呢?我向他保證過,有一天要讓全天下的人都吃得起鹽。”

秦賞夕道:“我也記得很清楚。我那會在牢門外,一直在想你跟豐寧說話的樣子,你的眉毛,你的眼睛,曆曆在目,清晰的好像觸手可摸。那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溫馨的畫麵。”

謝雲起苦澀地一笑:“你現在是不是很失望?”

秦賞夕搖搖頭:“失望還談不上,那得先看看謝公子你接下來有什麽打算。”

謝雲起伸手去握秦賞夕的手:“賞夕,我騙過江上玄,但那是不得已的。至於洛小小,我當時是真心答應她的,隻是,我後來並沒有第一時間將她的下落告訴江上玄。除此之外,我謝雲起從沒放過空話。我答應豐寧的事一定會做到。”他說到這裏,麵色愈發凝重,“我謝雲起在此立誓,若我有生之年不能讓鹽價降低到現在的一成,我就不得好死!”

秦賞夕隻是輕輕抽了手:“這種事光說不行,最重要的是看你接下來要做什麽。”

謝雲起看著空空如也,空握成半圈的雙掌,又是一怔。

賞夕,你終於是再也不會像以前一樣全心全意的相信我了。

不能怪你,隻能怪我。我騙你太多次,很多事隱瞞了你太久。

也好,也好,本來,我們也就不可能。你隻是隱約猜到了袖袖死去的真相,就鬧得差點與謝家水火不容,若以後真給你知道了所有的事情,你隻會慶幸,沒有跟我走在一起。

秦賞夕突然輕笑,不見喜色,隻見苦澀:“謝雲起,原來你也有撐不住的一天。你也會有被這麽多事憋在心裏,堵得你難受到必須找人傾訴的一天。原來,你也不是鐵打的!”

謝雲起自嘲地一笑:“我以為,我可以扛一輩子呢,不過,真的......真的很累呀,很感謝你聽我說了這麽多。”

秦賞夕道:“那不如索性說個痛快吧。你把所有憋在心裏的事都告訴我吧。你是怎麽知道你爹謊報製鹽成本的?你為什麽不阻止他?為什麽等你接手謝家鹽場以後,竟然還要學他?”

謝雲起已經沒有再做過多隱瞞的必要了,他道:“那次,我爹和懷遠差點鬧到殺了對方的地步,幸虧被我和瀟華勸住了。懷遠答應過我娘,不會報仇,但他又實在不願意麵對我爹。便提出,要帶著叔叔的家產和那本書遠走。但是我爹不肯,我爹舍不得那部書,也不敢給懷遠那麽多錢。他怕懷遠有了資本,以後可以跟他對峙,更怕懷遠拿了錢和書,日後自己也開鹽場,那他的財路就被擋住了。他不但不給懷遠本屬於懷遠的錢,還命人奪了懷遠手中的書。我那時候跟著我爹學做生意有段時間了,鹽場的事,我早就隱約覺得有些不對。看到我爹那麽重視那本書,更覺得不對。隻是當時我不便過多開口,隻是勸爹和懷遠各自回房,先靜下心來好好想想,以後到底要怎麽辦。當晚,我趁我爹睡著後,偷偷翻看了那本書。第二天一早,我就去了鹽場,好好的調查了一番,這才發現,我爹至少每年向朝廷謊報了至少一倍左右的成本。”

謝雲起說到這裏,緩了好半天,這才接著道:“我當時很生氣。天下人吃鹽有多困難,我爹他不是不知道,也不是沒見過,他怎麽能昧著良心發這種財?除了生氣,還十分慌亂。這是滅九族的大罪,一旦被人發現,謝家所有的人都要死。參與此事的人,也統統都得死。事情一旦敗露,必定牽連甚廣。”

秦賞夕此時才又弄清楚幾個疑問:“你不準瀟華插手生意,還讓他四處遊曆,不會就是為這個吧?你怕有一天事情一旦敗露,謝家的人都要死,到時候,或許聖上開恩,隻追究當事人,那麽,‘毫不知情’的瀟華就會幸免於難。即使瀟華無法幸免,但他總是周遊各國,朝廷即使下令誅你九族,瀟華也未必會被捕!"

謝雲起點點頭:“不錯,我就是這個意思。”

秦賞夕接著道:“團素走了,你不派人去找她,就是為這個?”

謝雲起點點頭:“不錯。”

秦賞夕再問:“你那時候趕我離開,其實,也有這方麵原因?”

謝雲起沉默片刻,終於緩緩點點頭:“有。”

秦賞夕歎道:“謝雲起,你不是鐵打的.......你是金剛鑽打的。你是不是覺得你一個人扛這麽多包袱,很英雄呢?”

謝雲起道:“不然怎麽辦?這是我爹造的孽,我是他兒子,我不去扛誰扛?”

“你扛得起嗎?這麽大的事,根本沒有人能扛得起!”

謝雲起又沉默不語。

秦賞夕不給他歇氣的時間,隻想一口氣將自己知道的事情問完:“那為什麽後來,你接手後,沒有結束謊報鹽價的行為?”

謝雲起道:“不是我不想,而是時機不到,我辦不到。這件事牽涉的人太多,就算我想,別人未必肯。如果操之過急,萬一哪裏處理不周,事情敗露出去,你知不知道會死多少人?謝家如果垮了,又有多少人會沒飯吃。我隻能慢慢的,一點一點來,隔一段時間,降低一點成本,這樣,大家都容易接受些。隻是,那些錢,我不想要,我拿在手裏,會覺得燙手,放在家裏,會覺得礙眼。你明白那種感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