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雪！”
突然身後有人叫我，我應聲回頭，看到閻隱向我走來。雪花如飛絮般飄落在他發上、肩頭，薄薄的一層，閃著瑩白的光。就在他的視線落在我臉上的時候，他停下了腳步，眉頭微微蹙起，對我抱歉地笑笑：“不好意思，我認錯人了。”
我微微低下頭，用力眨了眨眼睛，將眼淚憋了回去：“我很醜是不是？”
他愣了一下，說：“不會啊，你眼睛挺好看。”
我扯著嘴角笑笑：“謝謝。”
他走到我身邊，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著我的臉看：“我怎麽好像以前沒見過你。”
我別過頭：“你這樣盯著我的臉看，不會覺得惡心麽？”
“誒？你怎麽這樣說呢？還好啦，你也不是很醜，比你醜的人多了去……”他好像突然意識到了什麽似的住了口，“不好意思，我沒別的意思，你不要……”
我打斷他：“你不是不喜歡和醜人說話麽？”
他有些詫異地睜大了雙眼：“咦？你怎麽知道？你認識我？”
我說：“暗夜宮裏能有人不認識你麽？”
他聳聳肩：“那倒也是。不過，你到底是誰？不可能是我哥新收的那個吧？”
我說：“當然不是。”
“你住在哪裏的？”
“就這裏。”
他的眼睛睜得更大了些：“這裏？這裏是暗影殿，你住在這裏？”
我點點頭：“嗯。”
他的眸子突然一亮：“那你知不知道滄雪？和你一樣，頭發是白色的，身型……似乎也和你差不多。”
“你找他做什麽？”
“有些事情，我想他可能誤會我了，你知道他在哪裏麽？”
我說：“我不知道。”
“哦，那我去問我哥。”他說著，轉身欲走。
我忙拉住他：“別去，你哥現在……很忙。”他有些疑惑地看我，我說：“藍印和他在一起。”
他低下頭：“哦。那我回去了，改天再來找他，你也早點回去吧，這外邊涼。”
我點點頭：“嗯。”
漫天飛雪席卷蒼茫大地，視野所及之處均是一片瑩瑩的白。閻隱的身影逐漸隻剩下一個黑點，雪花在他身後飛揚亂舞，寒風揚起他的衣角，銀灰色的發絲在風中飄飛，如一道道蜿蜒的細碎流光，撕裂了昏暗陰霾的天。
閻隱走了，我一個人坐在噴泉池邊，飄落的雪花落了一身。天色漸漸暗了下來，被瑩白覆蓋的重樓殿宇被夜色染上了一層淡淡的藍，暗影殿裏亮起了星星點點的燈，是溫暖的橙紅色。隻有我呆的地方，越來越暗。
出來的時候本就隻穿了一身薄衫，現在骨頭似乎都已經凍僵了，本想回到殿內即使是在回廊裏也會暖和一點，可是凍僵的雙腿根本不聽使喚，我試了好幾次都沒能夠站起來。於是我就隻好繼續坐在那裏，一手撫著隱隱作痛的肚子，環抱住雙膝，把身體蜷成一個圈，希望可以取得一點點溫暖。
藍印現在一定在那張有著閻夜的氣息的床上舒服地躺著，輕輕依偎在閻夜溫暖的懷抱裏安然入睡，兩人相擁而眠，溫暖的身體相貼，一定暖和極了。而我卻要一個人在這裏，忍受天寒地凍，無處棲息。
身體依舊冰冷，眼淚不可抑製地盈滿了眼眶，我將頭埋進雙膝。過了一會，有人輕撫我的頭，我有些欣喜地抬起頭來。
眼前是令人眩暈的火紅色，赤紅的發絲，在夜空中如絲線般糾結纏繞，浸了血般的暗紅色雙眸，靜靜地凝視，那裏麵是深不見底的溫柔。
“緋、緋彌？”
他沒有說話，隻是皺著眉頭靜靜地看著我，他一定很失望吧，見到我這個樣子。我低下頭，不知道怎麽麵對他。
當初是我離他而去，現在我被夜拋棄了，又變成這個樣子……他難道也是來看我笑話的麽？
他溫暖的手掌輕撫我的頭，語氣輕柔至極：“你這段時間去哪了？我到這裏好多次也找不到你，我甚至還去了人界。”
我突然鼻根一酸，眼淚如泉般湧出。
他的視線移到我捂著肚子的手，微微皺眉：“你肚子不舒服？”我趕忙將手拿開，使勁搖頭。他抓過我的手，瞬間睜大了眼睛，“你……
孩子是誰的？是小夜的是不是？”
“……對不起。”我低下頭，眼淚大顆大顆砸在腿上。
他鬆開我的手，後退著一下一下地點頭：“好，很好，我那麽珍惜你，到處尋找解蠱的辦法，你就這樣糟蹋你自己，你明明知道你……好，我不說，你一直都這麽任性，我說的話你總不會聽，我以為你知道他是翼王後至少會改變些什麽，沒想到你還是……還是那麽不可理喻，你居然……我問你，這個孩子，你想生下來？”
我低著頭，一時無言。
以前，他一次又一次地克製自己的欲`望，為的就是不讓我變成今天這個樣子，可是我卻在他百般的嗬護和包容下，在那夜和閻夜發生了關係，變成今天這個樣子。我覺得我自己簡直不可原諒。
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拿掉他。”他的語氣很平靜，聽不出一絲感情起伏，但卻威嚴得不可抗拒。
我咬著唇，一言不發。
“你該不會真的想要生下來吧？
“他、他畢竟也是一條命，我……”
他搶過我的話：“不要給你自己找借口，你就是想生下他對不對？”
我咬咬牙，將眼淚憋回去，對他吼道：“對！我就是想生下他，你看到我這張臉也不會再喜歡我了對不對？我這麽醜，沒有人會喜歡我了，我已經什麽都失去了，現在我隻是想留下唯一屬於我自己的東西而已，難道這樣也有錯麽？”我大口大口地喘息著，心髒快要不能負荷淚水的重量，每呼吸一次，心髒都如同針紮一般的痛。
“你在胡說什麽？”他緊緊皺著眉，眉間擠出深深的溝壑，語氣稍稍有些不耐煩。他一直都不是個有耐心的人，我知道。可是不知道為什麽，我現在就是想要觸怒他，我情願讓他打我一頓，或許那樣，可以緩解一下窒息的感覺。
我捂著胸口，任淚水在臉上肆意地流。
“我這麽醜，你看到這張臉會覺得惡心的對不對？你們都會覺得惡心的對不對？前世的我破壞了你們的幸福，是老天爺要故意懲罰我，讓我永遠也得不到自己所愛，這是報應！報應！我活該！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
他按住我的雙肩，皺眉看著我，手上的力道大得似乎要將我的肩骨捏碎。
“你在胡說什麽？什麽活該什麽報應？我什麽時候說過不喜歡你了？你再發瘋我可不能保證我還能這麽平靜地跟你說話，你先給我冷靜一點！”
“你不嫌我醜麽？”
他輕輕勾起嘴角，放輕了語氣：“傻瓜，我要是嫌你醜，我今天就不會來這裏找你。”
“真的？”
他輕抿著唇，點頭：“嗯。”
我猛地推開他：“我不信，你要是真的不嫌我醜，那你當初為什麽要弄那麽漂亮的一張假麵給我？”
他靠近我，蹲下身將我攬進懷裏，在我耳邊軟語：“這些事情我以後再給你解釋好麽？你先冷靜下來，跟我走。”
我拚命地搖頭：“你知道的，我當初離開你，是因為我很清楚地知道我喜歡的是夜，我的心已經被他填滿了，我……”
他將我摟得更緊了些：“其實你是喜歡我的，隻是你自己不知道，因為你的心已經被他帶給你的痛苦所麻痹了，所以察覺不到自己真正心之所屬的是誰。再說，就算你現在喜歡的是他，我也有辦法讓你喜歡上我，隻要你跟我走，好不好？”
“夜他不會同意的，我要是跟你走了，他不會放過鳳翎他們的，我不能走，我不能走……”
他雙手捧起我的臉，輕輕擦去我臉上的淚，凝視著我的眼睛：“夠了，夠了，你做的已經足夠了，你沒有必要為誰付出那麽多，他們自己的命運、以後的路要怎麽走，還是要靠他們自己決定，你隻要做到你能力所及的就好，不要太勉強自己。跟我走，我會給你幸福，相信我。”
世界陷入一片寂靜，耳邊隻剩下雪花不斷墜落的聲音。我用力地閉了一下眼睛，眼淚順著眼角滑下：“我相信你，我一直都相信你，隻是，我無法相信我自己，我怕如果我忘不了他，大家都會痛苦，你可以忍受我一天兩天，一年兩年，但是如果我始終不能愛上你，你又能容忍我多久？我不想到時候連你也討厭我。現在這樣，至少讓我知道，在這個世上我還是被人喜歡著的。即使有一天你不喜歡我了，至少，你不會討厭我，厭惡我，恨我。”
他突然緊緊擁住我，將臉埋進我的頸項，熾熱的呼吸似乎要將頸部的皮膚灼傷。他的聲音微微顫抖：“雪，對不起，是我沒有保護好你，我當初應該帶你回慕雪宮的，即使你不願意。那樣，至少不會讓你受這麽多苦。給我一次機會讓我彌補，好不好？”
我輕輕搖頭：“你不需要彌補什麽，我知道你對我好，但是我沒有辦法……”
一個聲音突然打斷我：“看來我打擾兩位了。”
一聽到這個聲音，我的身體就反射性地顫抖起來。緋彌放開我，擋在我的前麵：“我要帶他走。”
閻夜看著緋彌挑了挑眉：“哦？為什麽？難道你還喜歡他？”
“小夜，我們已經完了，你不要再做這些沒有意義的事，就算沒有他，我也不可能再跟你在一起。”
閻夜勾起嘴角，笑得有些輕狂：“緋，你還是太看得起你自己了。沒錯，我曾經是很喜歡你，但是我現在所做的這一切都不是因為你。”
“那你為什麽……”
閻夜打斷他：“因為我愛上他了，我已經不愛你了，我現在愛的人是他，是滄雪，懂麽？他現在有了我的孩子，我會好好照顧他，等我們的孩子出世，然後和他一起將我們的孩子撫養長大，我們會很幸福。你不能給我的天長地久，他都能給我，你說我為什麽還要繼續喜歡你？”
那一瞬間，他的臉上露出像是憧憬著美好未來的溫和的笑容，讓我恍惚覺得，那笑容，是發自內心的。但是，恍惚也隻是一瞬。
緋彌說：“不可能！”
閻夜靠近緋彌，挑釁地看著他：“為什麽不可能？就因為他醜？我告訴你，我一點都不介意。”
緋彌冷笑道：“你說你愛他？他在這冰天雪地裏受凍，而你和別人在床上翻雲覆雨，你就是這樣愛他的？”
閻夜無言以對，憋了好半天，才握緊了雙手朝緋彌吼道：“我的事不要你管！”
緋彌加重了語氣：“這不是你一個人的事！”
閻夜幹脆不理他，直接看向我：“雪，到我身邊來。”
我往緋彌身後縮了縮，避開了他的視線。
他對我伸出手：“雪，過來。”
我緊緊攥住衣角，低下頭。
其實，我也想到你身邊來，可是，你一次又一次地騙我，你要我怎麽相信你？我怕了，我真的怕了，就算你真的愛我，這種愛的方式，我受不了，因為會痛。
緋彌握住我的手，與我十指相扣，手心的溫度傳來，似要將我的心融化。他扭頭看著我，微笑道：“雪，跟我走。”
我亦是回看著他，點點頭：“嗯。”
緋彌握緊了我的手，對我微笑，然後，火紅色的羽翼在他背後伸展開來，雪花隨著強勁的氣流在空中無序地翻飛。這還是我第一次見到他的雙翼，巨大的緋色羽翼在黑夜裏隱隱泛著紅色的光暈，如燃燒的火焰，欲將空氣點燃。
“雪，你不願意留下來了嗎？你不願意相信我了嗎？”閻夜的語氣裏透著一絲驚慌。
我緊緊握住緋彌的手，平靜地看著他：“不是我不信你，隻是我不知道要怎麽信你，你一次又一次地欺騙我，我怕了，真的怕了，即使我的心是鋼鐵鑄的，也已經被腐蝕得千瘡百孔了，再紮一刀我會死的……對不起，夜。”
“那……你要怎樣才肯留下來？我以後好好對你不行麽？”他緊緊皺著眉，露出好像有什麽摯愛的寶貝將要消失的慌張神色。
是啊，緋彌不介意我的臉，我將要回到緋彌身邊了，他怎麽不緊張？其實我也不想這樣的，如果當初他放我走，我將不會再介入他們之間，可是如今，我又有什麽辦法？
我搖搖頭：“算了，夜，不要再糾纏下去了，如果一直抓著你永遠也不可能得到的東西不放，那樣你永遠也不會得到幸福，有些東西，我想我應該選擇放棄。緋彌不愛你，就好像你不愛我，太過分的強求，隻會讓彼此更加痛苦，與其一直痛苦，倒不如提早放棄。”
閻夜皺眉，眼中閃過一絲寒光：“你言外之意是要我放棄緋，然後你就好和他雙宿雙棲？”
我無奈地笑笑：“我就知道你會這麽想。夜，我隻問你，這麽多年，你快樂過麽？如果你覺得不快樂，為什麽不多注意一下你身邊的人，其實在你的身邊也有很多值得你去珍惜的人，多看看他們，努力讓自己快樂一點……”
“你不是喜歡我嗎？你現在卻要我去珍惜別人？你還說你不喜歡他？”他了然地點頭，“啊，我知道了，我如果喜歡上別人，你就可以和他無憂無慮地在一起了是不是？哼，你的算盤打得倒挺精。”
“你為什麽要這樣想呢？我隻是……”
“我不會讓你得償所願的，我想要的就一定會得到。不管用什麽方法、以什麽樣的方式把你留下，如果你今天執意要走，那麽我希望，你不要後悔。”
“我不會留下的。”
他的眼中寒意更甚，然後，他笑了，笑得釋然，笑得狂傲，笑得令人毛骨悚然。
緋彌緊緊握住我的手，將我護到身後。閻夜靜靜地看著緋彌，臉上沒有什麽表情，聲音微微顫抖：“緋，其實我有辦法把你留在身邊的，隻是，我從來沒有想過要用那種方式，是你們逼我的。”
閻夜的雙翼在身後靜靜地展開，散發出暗紫色的光芒，巨大的羽翼將暗影殿溢出的零星光輝遮蔽，他的臉沉在陰影中，看不清表情。
緋彌突然放開我的手，往前衝了幾步，：“小夜，你想幹什麽？”
“是你們逼我的……”
“小夜，不要！！”
接著，是鋪天蓋地的咒語吟唱聲，渲染了寂靜的夜。
“吾以最忠誠黑暗之民的名義，以血為咒，翼為誓，召喚沉睡的暗之魔神，借與吾小小法力，將羽翼化為枷鎖，縛敵於無形——”
那一瞬間，空間被撕裂，大地在顫抖，世界如困獸般哀嚎，轟鳴聲震耳欲聾。緋彌退到我身邊，緊緊握住我的手，大地在腳下不安地顫動，他的聲音在呼嘯的風雪之中顫抖得愈發的厲害：“小夜你瘋了是不是？快停下！”
閻夜沒有理會他，隻是一味地吟唱著那繁複的咒語。黑色的羽翼發出暗紫色的光，越來越亮，越來越亮。然後，我親眼看到他的羽翼在身後逐漸變得透明，直至化成零星的粉末，如同漫天的碎星在空中旋舞飛揚，最後湮沒在無邊的夜空。
身體無力下墜，緋彌用力拉住我，卻因無法承受兩個人的重量，最後兩人雙雙癱坐在地。
整個世界恢複了平靜，沉在黑暗之中的閻夜的臉，似乎更加蒼白了些，但掛在他臉上的笑容，卻詭異得讓人不敢逼視。
緋彌歎了口氣：“小夜，你這是何必呢？”
閻夜的身體晃了晃，聲音極小，顯得有些飄渺：“我隻想知道，你們兩人，究竟願意為對方付出多少。”
閻夜想要控製我在他身邊，為的就是不讓我接近緋彌，而現在，我選擇了緋彌，將會成為他最大的障礙，這出戲，也將毫無意義。所以，他動用了魔族的禁術——永恒枷鎖。
永恒枷鎖可以縛住除了天神和魔帝之外的任何人，而代價就是要用自己最珍貴的東西來做為締結契約的交換。而夜做為翼王，放棄了他最引以為傲的雙翼，那是他身份權貴的象征，隻為了鎖住兩個人。
一個，是他深愛千年，卻無法得到的人。
另一個，是他恨之入骨，卻義無反顧深愛著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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