脫軌的測試
無論有多少的感慨與無奈,我還是不得不讚歎,無論如何,吸血鬼是很懂得享受的族群。在這深廣黑暗的地下城堡大廳中,竟然真的可以布置出這樣一個美輪美奐的盛會來,從精致富麗的巨型燭台到盛有鮮血任人取用的水晶酒杯,從演奏著優美華麗舞曲的仆從樂隊,到足以令好萊塢失色的俊男美女們,讓長老所說的狂歡,當真是名副其實,一聲令下之後,整座大廳立刻化作了舞池,吸血鬼特有的**笑聲不時傳來,男女們陸續相擁起舞,讓我恍然錯覺於置身中世紀的貴族舞會。
一隻白皙而有力的手遞了過來,我不由得一笑,這個晚上,似乎總在被人遞手過來,抬起頭來,是朱安冷然英俊的麵孔。
“你是在邀請我跳舞?”我有些好笑地看著這個沉默的男人。
他點點頭,同樣是黑色的禮服與白色的襯衫,與安赫不同,他看起來像個真正的王子,黑色的長發用金綠色的絲帶係成一束,舉手投足間散發著古老而優雅的氣息,與他年輕的麵容搭配在一起,說不出的神秘而迷人。我看看周圍有些旁觀看戲味道的貴族們,沒有太多的猶豫,把手交給朱安,讓他擁著身體滑入舞池之中。
朱安真不愧是法國血統的血族貴族典範,由他作舞伴,實在是一種享受,我本對華爾茲隻停留在“敵進我退,敵退我進”的行動基準上,而他帶著我起舞時,我卻自覺足可用“翩翩”二字來形容,他圍在我腰間的手臂與交握的雙手力度都恰到好處,與其說我們是相擁起舞,倒不如說是他帶著女伴在展示華爾茲的魅力,進退之間有如滑行,沒有絲毫凝滯猶豫,在大廳中恍若是自在遊弋的水中魚。
要不是彼此對視的眼睛都太過冷靜,任誰都會以為這始終四目相對的兩人是一對熱戀中的男女。一旦思及此處,我忍不住輕笑一聲。
朱安因此用疑惑的眼神示意我進一步解釋。
我笑著搖搖頭,“沒什麽,隻是想到了一些無聊的事情而已。不管如何,我還是要謝謝你,如果沒有你剛才的邀請,我很有可能要做一晚上的壁花了吧。”
朱安靜靜地看著我,領著我又轉了兩圈,才開口道:“不會,你本來就是今晚最令人期待的主角,更何況——是這樣的讓人驚豔。”
我笑盈盈地看著他黑色眼瞳中自己一反常態的倒影——如火焰一般鮮紅的及地長裙,除了領口的玫瑰渾身上下沒有一樣飾物點綴,黑色的長發一溜兒垂在腦後,隨著朱安的領舞偶爾滑開一道弧光,而一直不變的是唇邊若有似無的笑意,似愉悅似譏嘲,放縱而肆意,與平時的低調灰暗截然相反,今夜的我如突然綻放於夜空的一朵焰火,這樣毫無顧忌地張揚,叫所有看見我的吸血鬼們都驚訝到發怔。
“那麽,是否讓你驚豔到願意放棄與我的競爭了呢?”我故意用輕佻地語氣問道。
朱安完美的舞步幾乎在那一霎那出現了破綻,然而他用極高的舞伎以一個轉身掩飾了過去:“你不該問這個問題。”
“哦?”
“無論我最終是否參加甄選族長的試煉,與今夜的你沒有太大的關係。”
他話音冷漠,我卻聽出了弦外之音,心中忍不住有幾分欣喜:“如此說來,你還有猶豫不是麽?你還沒有最終決定是否參加試煉,是不是?”
他沒有直接回答我,空氣中傳來小提琴的弓在弦上幾個美妙的滑音,他領著我停在一張長桌邊上,微微地行了個鞠躬禮:“這曲結束了。”
我看著他優雅離去的身影,隻好悻悻作罷,這個矜持的老派男人,何必這樣含蓄守禮?在桌上取過一杯鮮血慢慢地啜飲,一麵繼續欣賞這大廳中的布置。長桌上除了鮮血外還有其它諸如水果與葡萄酒之類的普通飲食提供,一律用水晶容器盛放,不知是否出於血族傳說中對於純銀器皿的忌諱,但水晶的精致華美也足以令人目眩神迷。但這並不是桌上最吸引注意力的所在,讓我不得不注意的,是兩具交錯相臥的人體。與希臘的夜宴十分相似,在巨大水晶盤子中以絲綢蔽體的半裸男女是被奪去心神的普通人類,由仆從負責不時從切開的脈管中取得新鮮的血液盛入杯中供人取用。
然而,關鍵在於,這對男女的膚色,是泛著象牙黃的蜜色!我感覺得到周圍打量著我神色的視線,他們的確是在等待著我的反應。桌上被當作食物供放著的男女,絕對是因為與我擁有著相同的東方血統而刻意捕捉而來的。
我用眼角餘光粗粗地掃過整個大廳,在讓長老宣布狂歡開始後長桌上才一一奉上布滿的飲食皆由東方黃種人作為新鮮血液的來源,我不知道由誰負責供食這部分的工作,但毫無疑問,這並不是一兩個人的私怨問題,而是大多數的拉德爾族人在測試著我的反應!
無聊——但是的確是一道不容易解答的難題。
我一麵將水晶杯放回長桌上,一麵思索著是選擇裝聾作啞還是當場發作一番,由喉嚨流入胃中的血液從甘甜變得隱隱苦澀,還未等我真正做出決定,變故就如設定好的軌跡一樣立刻發生了——
那對本應被完全奪去心誌直至鮮血流盡而死的男女在我將酒杯放落桌麵的同時,恢複了神誌!起初我因打量四周吸血鬼的反應而沒有在第一時間注意到這點,隨著一聲高亢刺耳的尖叫,我才發現那對東方人已經脫離了精神控製,而正為周圍那些為了達到最佳恐嚇效果而露出尖牙利齒的血族們發出滿意的尖叫來!
而在這群人中間,唯一正常又熟悉的同為東方人麵孔的,就是我而已。那女子看見我的麵孔就好像看見救命的稻草一般,完全沒有多一秒鍾考慮地掙紮著朝我撲來,嘴裏大聲喊著救命,本來為了避免**有失風雅而隨意鋪纏的絲綢,因為她的舉動不住地滑落,一邊掃到桌上的布置,乒乒乓乓地摔落了許多水晶器具連帶著其中的食物,鮮血與美酒在她姣好的身體上落下各種鮮豔的顏色,而她也不顧一地尖利的碎片,直接踩著廢墟試圖接近我,整個場麵狼藉萬分。
我輕歎一聲,不過如此嗎?左手放出一道焰盾阻止那女子的接近並借著那股衝力將其反彈到地上,右手則畫出一道金色的火焰疾射而出,圈住那名比較冷靜試圖偷偷逃跑的東方男子——以免他死得更加難看一點。
這就是東方與西方的區別了,精巧而縝密的勾心鬥角與直接而粗暴的暴力衝突,千百年來,兩塊大陸主要的權力鬥爭方式莫不各自以此二者為主要方式。而對於前者而言,後者要省事輕鬆得多,尤其是,個人為操作對象的範圍內。
那跌倒在地上的女子此時終於看清楚我一身鮮豔到刺眼的紅衣,恐懼到了極點,全身簌簌發抖到說不出一句話來,我再釋出數道火焰形成金色的牢籠完全困住那名男子,同時將雙眼運起魔力,在周圍吸血鬼低聲驚叫著“真的是吸血鬼之瞳”“真的是金色的!”之類的感歎的時候,重新震懾住那女子的心神,直到可以看到那女子的意識被完全抽離於精神表麵,漸漸昏迷過去之後,才走近一步,準備著手處理那名男子。
那男子倒也膽量過人,在知道自己無法活著走出火焰之牢後便幹脆放棄了掙紮,看著我一點一點攝走那女子的神誌,待我走向他時,他立刻牢牢閉起雙目,反倒開口對我講起話來,他說的是:“放過我!”
我不理會他,繼續往前走了兩步,黑色的高跟鞋走在水晶碎片上咯吱咯吱地響,光滑的漆皮與璀璨的碎片映在一起,倒也好看。那男子聽見我接近的聲音,急道:“放過我!我們有著一樣的皮膚,為什麽要自相殘殺?!”
這話造成的影響是周圍吸血鬼們細細的幸災樂禍的低笑,對於這個額頭浮有金色印記的女子,他們付出了太多的代價,而實際接觸下來,能力卻遠遠低於他們的期望。我倒是對眼前這些惡意的測試並無多大惱恨,他們需要一個發泄口——在完全搞清楚為何預言中人是我這樣的女子之前。
那籠中的年輕男子眉目清秀,頗有些書卷氣,大約是遠渡重洋來法國求知的留學生,卻因我遭受了這等的無妄之災,被拉德爾的族人們掠來,眼看是性命不保了——可是,如果不是他,還是會有別人吧?
他絮絮地說著許多大道理,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試圖讓我放他出去——可是他忘了,這麽一整座大廳的魔物,我有何能力讓他全身而退?
再者,即使不是他,一樣還是會有別人的,我心中浮現出非常冷漠的想法,就算不是黃種人,也一樣會有一名人類躺在這張長桌上作為吸血鬼們狂歡的食物,不管他的皮膚是什麽顏色,也不管我的皮膚是什麽顏色,桌上的,是人類,而站在這大廳中跳舞的,則必是魔物,皮膚下麵,支撐著身體活動的,是完全不同的兩種生物。
而自從我選擇成為魔物的那天起,就沒有什麽資格矯情地自稱善良或者純潔。
沒有沉湎或者被血腥與殺戮吸引,不代表著我會抵死抗拒這些行為,在我內心的深處,有著一股深沉的黑暗,我知道我會為自己想要得到的東西而采取一切的手段。
我在人類男子麵前站定,輕輕地伸出手擦了擦他的麵孔。那男子情知異樣,卻打死也不敢睜開眼睛來看我。
我慢慢地探著頭穿過那些金色的火焰——那些自我身體中釋放出的火焰完全不會傷害到它們的主人,它們在我的皮膚周圍溫暖而無害地跳躍著。我微微踮起腳,雙唇覆上了這個連姓名也不知道的陌生男子的嘴唇。
那男子完全沒有料到自己會被親吻,我一點一點地,輕柔地吻著他的嘴唇,就好像他是我最親密最心愛的情人,我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吻會給他造成何等酥麻與迷惑,而最好的證明是他終於情不自禁而又茫然地漸漸睜開眼睛來。
而他的雙眼在第一時間看見的,就是我散發著金色光芒的吸血鬼之瞳。
我並不急於結束這個用於蠱惑的吻,在他原本充滿恐懼的眼睛慢慢變得迷茫的過程中,我安靜地看著自己妖異雙瞳的倒影,那並不僅僅是瞳色改變的緣故,那雙冰冷而始終帶著盈盈笑意的眼睛清澈靈異如狡猾詭邪的妖獸,不再是我熟悉的那種平和的冷淡。
我慢慢離開了他的嘴唇,他已完全失去了神誌,甚至連自己雙唇被噬咬出鮮血淋漓的傷口也不自知,隻是如同木雕土偶一般呆立在原地,構成籠子的火焰收回我體內之後,也完全沒有逃跑的意思。
我輕輕地一擊掌,召來侍立在側的仆從,冷冷吩咐道:“收拾幹淨,不要破壞了狂歡的興致。”
然後轉過身去,再也不看一眼那人類的男子,我知道自己臉上的微笑是如何的始終如一牢不可破。
可是,即使在旁人看來如何的動人心魄的笑容,那再也無法令我自己真正感到愉悅了,在我心裏,有什麽我原本以為早已死去的東西,在這一刻,真正地化為了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