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速之客

之前中斷的音樂重新演奏了起來,每個吸血鬼臉上的表情亦各自恢複平常,他們三三兩兩地散開,重新交談或者起舞,所有人都假裝似乎什麽都沒有發生一般,訓練有素的仆從很快就將殘局收拾幹淨,恢複原樣的長桌光鮮一如變故之前。

我一步一步離開了那張桌子,高跟鞋每踏一步在大理市地麵上的聲音清脆可聞。我像是一滴無法融入水中的油,每前進一步周圍的吸血鬼都會自動散開,替我讓出路來。安赫在不遠處擔憂的表情落入我的眼中,我咬咬牙,朝他相反的方向走開——無論下一夜結局如何我都不能再因為自己的緣故為他在同族中造成更多的猜忌。

我一步一步地邁著步子,試圖讓每一步都看起來輕盈靈動,大廳中四處布置的長桌就像是一塊一塊的地雷區,須要小心避開麵的再度發生剛才那樣的鬧劇。這偌大的空間中,我竟無一處可停歇,無一人可依靠,唯有漫無目的腳下不停地前行,再前行。

“你要走到哪裏去?”朱安擋住了我的去路,挺拔的身形如一株雲杉。

“走到不能再走為止。”我仰起頭,隨興答道。

他沒有再多說話,複又牽起我的手,合著音樂的拍子翩然起舞。

與方才輕緩而柔和的華爾茲不同,隨著音樂的改變,這次朱安帶領我所跳的是更為激烈的探戈。這樣仿佛是爭鬥一般的舞蹈,即使是作為舞伴的兩人之間,也有著難以言述的微妙**在作用,我一開始為了適應舞步幾乎沒有什麽機會開口說話。

而身邊一對一對旋身的男女,也紛紛流露出比方才華爾茲更為激烈而妖冶的表情來,說實話,如果華爾茲是吸血鬼華麗而迷人眼目的風采的話,探戈才是真正符合這種生物嗜血而狂躁本性的舞蹈。

“不謝謝我嗎?”朱安借著轉身停頓的瞬間突然發問。

“謝什麽?”感謝空氣對於吸血鬼並不那麽重要,不至於讓這劇烈扭動身體的舞蹈令我氣喘籲籲。

“如果不是我,你是不是要一路走到撞上牆壁為止?”

“那又怎樣?你們的所作所為,不就是為了讓我處處碰壁麽?”我任性地以一語雙關諷刺著自己的舞伴。

朱安沒有立即對我的挑釁做出反應,在幾次旋身後,他露出了幽暗的笑容,那種陌生而熟悉,夾帶著誘惑與嘲諷意味的笑容:“你剛才那個樣子,實在迷人。”

“哦?”

“這樣鮮豔的一身紅衣,偏偏又裹得這樣的密不透風,這樣撩撥人像毒藥一樣的笑容,這樣奪人心魄的一雙金色吸血鬼之瞳,偏偏又散發著一身閑人免近的鬼氣,就好像——好像——”他故意停住了嘴,要勾動我的反應。

“如何?”我順從他的意願,惜字如金地吐了個單詞出來。

他笑意悠然一蕩,原本清冷孤高的模樣中頓時生出幾分邪魅來:“就好像,一隻畸豔孤零的紅衣女鬼,隨時要擇人而噬!”

我就著舞勢湊近他的頸間:“你怕麽?”

他宛若調笑般回答:“中國不是有句老話麽——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我定定地看入他的眼以及他額頭的金色印記:“這麽說來,你是執意要與我爭那個位子了?”

“即使沒有我,也會有別人——”他的笑容中難掩一絲輕蔑:“你以為,除了我以外,就沒有別的競爭者了?”

“可是少一個好一個不是麽?我變成石像的幾率就更小些。”

“你這是在向我求情?”

“我隻是在敘述事實。”

在這曲結束前,我們再也沒有開**談,直到曲終人散的時候他才斂起了笑容,恢複了一貫的冷傲:“我們,在宣召時見吧。”

我怔怔地站在原地,站在這空洞的大廳中間,麵對著無形中嗤笑的命運,無法運力抵抗。

門口負責迎賓的侍從高昂的報門聲適時地打破了此刻的迷思——“尼亞薩族之長西莫伊斯?蘭恩?尼薩亞大人駕到!”

這聲報門猶如平地驚雷,其效果不亞於我在這個大廳中初次出現於拉德爾一族時的震懾。

手持水晶杯的讓長老在第一時間出現在了大門口,然後是阿米利亞長老,隻有伯希不知道在哪裏鬼混,遲遲沒有現身。

出現在大門口的希臘青年堅毅沉穩,深橄欖色的發瞳毫無意外地以希臘黑暗神祗宿命的美展現出其魅力的一麵。

“什麽風把西莫伊斯大人給吹來了?”阿米利婭長老今晚的打扮可謂美豔到了極點,波浪般的黑色卷發以纏著水晶的金絲發網挽住,金色與黑色的薔薇織就的禮服盛開了一身, 開得極低的胸溝,豐滿的**上畫有不對稱地各自振翅欲飛的兩隻蝙蝠,,若她肯開口來一段花腔女高音,毫無疑問是《夜後的詠歎調》的最佳演繹。

西莫伊斯回以紳士的笑容,不卑不亢地答道:“我以自己的到來表示尼薩亞一族與拉德爾一族結盟的最高誠意,同時希望,拉德爾一族願意讓我等旁觀試煉的全程,以顯示爾輩相同的誠意。”

“您親自前來,這也太——”阿米利婭長老還待冷言冷語幾句,被讓長老低沉的聲音製止——

“西莫伊斯大人能親自前來,實是我族無上的榮幸,然而——”他話鋒冷冷一轉,“由於血族之中眾所周知關於拉德爾一族下一任族長的選出問題,讓這次試煉變得非常敏感,您如果堅持想要參與此次儀式的話,實在讓我族感到為難。”

西莫伊斯對於麵前這個軟釘子並不感到焦躁,他語氣平和而誠懇:“我以為,結盟的意義正在於能夠在非常時刻互相幫助,更何況——難道關於下一任拉德爾女王的誕生,在場的諸位還存在任何疑義麽?”

在那一刻,也許大廳中大多數的拉德爾族人都有被迫吃下一隻蒼蠅的感覺:對於他們期盼了數百年的人終於從預言變為現實,他們應該是興奮而驕傲的;然而這些日子以來,他們或實際接觸或從傳言中了解到我並不似想象中那樣應有的天賦異稟魔力無雙,這不啻是對於拉德爾族而言最大的諷刺與打擊。一方麵,他們指望著憑借明夜那莫名的儀式來確認我的確能力卓絕,一方麵,又因為太久的等待之後的失望,轉而希望產生一名更加可靠而有確實能力的族人繼任族長之位,比如,朱安。

但是,麵對尼薩亞一族最高位者的到來,他們猶如啞巴吃黃連,真真叫有苦說不出,他們無法麵對另一支血族坦誠他們的矛盾與不安,更何況,是一支以我為賭注關鍵而選擇站在拉德爾族一邊的血族。

靜默的大廳中,伯希的聲音突然悠悠響起:“西莫伊斯,你變得羅嗦了。”

“啊,伯希大人,原諒我剛才沒有發現您的存在。”西莫伊斯微微向著伯希所在的地方點了點頭以致意,“我們大約有兩百多年沒見了吧,真高興在這裏重新遇見您。”

伯希似笑非笑地看著西莫伊斯,在離他約十來米左右的地方舉起酒杯遙遙回以致意:“你看起來興致很高,尼薩亞族閑到沒事讓你忙了麽?有空跑來法國找拉德爾族玩?”

西莫伊斯微微一笑——這是他自大廳出現以來第一個看起來稍許真正愉悅的笑容,他向前踏了一步,說道:“我隻是感到,一場足以影響整個血族的異變就要拉開序幕了,而它的起點,應該就是這裏。”

他腳步剛落,安倍雅也便瞬移到了他麵前半米處,右手按在刀上作戒備之姿——虧得他穿的是傳統的黑色和服,配著刀還不甚突兀,加上額頭金色的拉德爾之印倒也可算魔魅動人——隻是在這滿庭衣香鬢影的大廳之中,他仍然時刻將魔力的實體日本刀具象化,未免有些大煞風景,真不知道他的那些仰慕者中有沒有一人能夠成功邀約到他跳舞。

讓此時卻不出聲喝止安倍雅也略顯無禮的舉動了,當西莫伊斯以詢問的眼光探視他的時候,他聲調平平地開口道:“西莫伊斯大人,很抱歉,我們沒有足夠的理由讓您參與拉德爾族內最高事務。”

西莫伊斯並不太意外,他隻是露出事務性的遺憾表情,正待繼續說些什麽,卻被我開口說話的聲音打斷:“讓長老,麻煩請西莫伊斯大人進來,讓客人在門口站太久可不太象話,這樣做的話,恐怕有損我拉德爾一族的名聲。”

讓的表情瞬間變得十分陰鷙,他猛地回過頭來,看著我一步一步走到門口,左手按到安倍雅也的刀柄上,慢慢地往下壓去,直到安倍的手鬆開——“安倍君,對著明確地表達自己誠意的客人摸刀,實在是有些失禮哪,我雖沒什麽資格命令你,但這種待客之道我可實在不喜歡。”

安倍雅也無聲地注視了我三秒,又轉頭去看阿米利婭長老的意思,阿米利婭不知是因為識大體不想在外族麵前爭吵還是其它原因,沒有作出進一步的指示,安倍雅也於是安靜地往後退開了兩步。

“洛西小姐,”讓看了看我額頭的金色逆五芒星,語氣勉強從命令式轉換到了敬體式,“即使您已經決定順應撒旦的宣召,成為拉德爾一族的族長候選人,但這尊貴的身份也並未賦予您權力能夠隨便批準外族參加族長試煉這樣重要的儀式。”

“若我有足夠的理由說服您呢?”

讓皺了皺眉:“您的理由必須足以說服三大長老。”

我低下頭,嘴唇翕動卻不發聲,運用了道教初級的密技之一傳音入密將特定的聲音傳給讓,伯希與阿米利婭——“我的理由是,如果不讓西莫伊斯旁觀的話,我便拒絕參加族長試煉,相信我,以我現在的能力,打不過你們,逃走是綽綽有餘的,你們一定沒有聽過中國道法中五行遁逃吧?——比如,水遁?到時候頭最痛的人,應該不是我。”

伯希要笑不笑的表情始終不變,而讓則是更加陰鷙了幾分,阿米利婭長老倒是出乎我的意料,她深深地看了我幾眼,沒有發怒生氣的跡象。

讓的視線從我麵上移開,他注視著西莫伊斯,緩緩地開口,平板的聲調中聽不出一絲情緒:“歡迎西莫伊斯大人大駕光臨。”

西莫伊斯驚異地看了我一眼,卻也不在我臉上多作停留,旋即移開視線,以他那特有的深沉而穩定的步伐正式踏入了拉德爾大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