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的所求

桌上有酒瓶,酒瓶裏新鮮的血液——是安赫送的睡前晚餐。

浴室放好了水,水溫有點涼——裏麵躺得是希臘的海妖塞壬,全名是迦尼墨德斯。

床鋪的正好,倒上去就不想起來——上麵是身體與精神都疲憊到想尖叫的我。

浴室與臥室連接的門完全開著,從一開始認錯似的靜默到逐漸等的不耐煩試圖引起我注意的打水聲漸起,當我猜測那大半浴缸的水應該都被那條巨大的魚尾拍打四濺的差不多的時候,聽到水龍頭重新被擰開嘩啦啦放水的聲音。

看來如果沒有一番溝通與對話,浴缸裏的那位應該不會識相地自動從水中離開了。

強抑住歎氣的念頭,眼下重要時刻臨近,我不想自己的意誌老呈頹靡狀態。掙紮著從床上爬起,走到浴室門口靠在牆上,與迦尼墨德斯四目相對,他眼神定定,情緒複雜。

他不主動開口,我便自動先講——早談早休息,“我記得,離我們約定見麵的時候,還有三天之久?”

他見我嘴角一絲笑意並不發怒責問,隱隱地打了寒戰,魚尾在浴缸裏又劃了個大弧,帶出好大一圈的水聲,似乎像普通人類一般想通過換個姿勢來減少尷尬與緊張。

我赤著腳踏過一灘一灘的水跡,走到浴缸邊慢慢擰上了水龍頭:“——雖然我不知道這裏的自來水有沒有人負責出錢,但畢竟節約些好。”

迦顯得越發的緊張,他的驕傲不容許自己對我有任何哀求之色,但我的態度卻令他無所適從,加上方才地下水的毒素的效力並未完全消失,他那種水妖特有的蒼白肌膚下隱隱浮出不健康的淡淡青紫色,與他那水色的長發碧眼互相映襯,使這個倔強的海妖少年看起來有幾分楚楚可憐。

我雖暗自心軟了一半,臉上卻不動生色,繼續擺出那種要笑不笑的虛假麵孔,聲音也冷冷淡淡地不帶絲毫感情:“剛才——不知道有多危險,那地下有一隻我還沒摸清底細的墮天使,城堡裏的吸血鬼來來往往又分外比往日的要多,他們雖對東方咒術毫無經驗,但我也實在沒把握是不是那些咒術對吸血鬼到底幾分有效——況且,你也不是一盤小小的清蒸帶魚或糖醋鯉魚,一路運你進來實在不是簡單的事情。究竟是什麽事情,讓你魂不守舍如此,非要在這個時候出來找我?”

迦徒勞地張了張嘴,欲言又止,終於抵不過我冷淡的笑意,倒先放低了態度:“我隻是——很擔心你,雖然不知道你被帶來這裏究竟要做什麽,但總感覺是危險的事情,我生怕——生怕真要到了你定下的日子再來找你,便再也找不著你了。”

我這才想起,生活在水中的迦對陸地上的吸血鬼圍著我在忙碌些什麽基本是一無所知,但斟酌之下,事到如今卻也沒了對他從頭說起的興頭與力氣,坐在浴缸邊沿上,看他水中的尾巴輕輕地擺來擺去,像足了渴望得到認同的小孩,我似著了魔一般,被那條晶瑩水碧的魚尾吸引,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了摸。

迦“啊”地小小驚呼了一聲,沒想預料到我這不按理出牌的舉動,我轉頭去看他,倒也隻是驚異,沒有其它的什麽尷尬神色,看來還不至於因為生物種類不同,在無意間摸到什麽不應該摸的敏感部位。

“真漂亮,”我低聲咕噥道,“在你們眼中,長毛又有十個肉枝分叉的——所謂腿這種東西大概又可笑又難看吧。”

迦慢慢地把身體靠到我這邊的浴缸邊,抬起頭仰視我的麵孔,“也許吧,族裏多少有那種看法存在的家夥,可是對我而言——不過是另一種存在的生物罷了,說不定海裏的魚還常常嘲笑我們呢,明明生活在水中,卻有著陸上生物的上半身。”

“是啊,”我將撩撥水花的手緩緩縮了回來,“吸血鬼的我,與海妖的你,不過是兩種生物罷了,為何對我糾纏至此?我的身上,有什麽東西是你孜孜以求不願放棄的?”

迦的瞳孔因為緊張而收縮了一下,他見我麵色平淡並沒有怨怒的樣子,遂才緩和了身體,輕輕地說道:“我想去一個地方。”

我微微皺眉,“我記得你說過,隻要有水你便可來去自如?”

他不無滿足地點了點頭,神色間對於我有效的記憶頗有些歡喜,“話雖如此,利用水與共振穿越空間畢竟需要消耗大量的魔力,不能做長距離更不能過於頻繁地移動。”

我雖尚無法做不到迦所說的移動,但多少能夠理解之中力量的運轉,他的意思大約是利用塞壬對於水的特殊能力,將自己的魔力的一部分已鱗片的方式植入我手掌之中,然後通過水與魔力的共振進行空間的轉換,這與染塵給我修煉秘籍的記載中五行遁法十分相似,而和吸血鬼追求速度的極致達到瞬間移動的效果截然不同。

“所以,這不僅僅是給我能夠聽懂所有語言的禮物咯?”我自嘲似的低聲笑道,“還是你用來做移動跳板的發信機?”

他有些難過,卻也避開我的目光,“要是簡單的說,是那樣子沒錯。”

“為什麽挑中我?”我有些煩躁,突然間有了想抽煙的衝動,這才想起,自我離開亞洲起,便再也沒有抽過煙,如此說來,直到此刻,我的煩躁才積累到了一定程度麽?

他疑惑地看著我,並不明白我問題的用意。

“為什麽挑中我?”我又重複了一遍,“我是說,選我作你魔力的接收端跟你要去的地方有什麽聯係?”

他看著我,苦笑著搖了搖頭:“隻有你而已,我沒有其他的選擇。若非我要去的地方實在太過遙遠,我在族中又處處受製無法自由行動,我也不會冒險和一個僅見過兩次麵的吸血鬼下這種賭注的方式來離開希臘。”

我回想一下倒也是,身為黑暗的魔物,他不可能指望靠人類幫忙,而那時候在尼薩亞族中,大約對塞壬沒有懷有輕蔑之意的吸血鬼,也隻有我這一隻了吧。

講得好聽是命運安排的結果,講得不好聽就是病急亂投醫的做法。

“我在血族之中也不過是個處處受製的新人,能不能活過三日後還是個問題,你寄望我是沒多大用處的,不如早點找下一個移動發信器吧——不如,我把安赫介紹給你,他性格溫和,對我大概多少還有點歉疚,萬一我不小心嗝屁了,你就說是我把你托給他的,他多少會幫忙帶你去想要去的那個地方吧。”

他愣愣地看著我,不知何言以對,半晌才怔怔出聲:“我說過,我可以保護你的,你若有事,可通過鱗片來召喚我,我雖然有求於你,但也不是平白利用——”

“有些事情,你幫不了的,”我直接地打斷了他的陳白,“比如,我說的2天後的大事,便是拉德爾一族的族長試煉,這一關,過不了的人就要從此化為沒有知覺無法動彈的石像——你要怎麽幫我?一隻海妖幫我奪取血族一族之長的位子麽?不要告訴我——如果吃了你的血肉便可瞬間增長無敵的魔力,即便真是如此,你心中的那個地方還要不要去?我隻怕就算你沒有被我吃幹淨,也沒有力量一路在水中轉移了吧?”

苦笑一點一點地回到了迦的臉上:“你——到底是不是一個女孩子?思維跳躍的這樣快,居然還分析的頭頭是道算無遺漏!凡事看的這樣子清楚,有意思麽?”

我點頭承認,“的確不是那麽讓自己愉快的能力,但我更遺憾的是,看來族長之選考的不是智商,所以,如果你真的很擔心自己是否能夠成功達到目的地的話,我不介意現在就把安赫叫過來介紹你們認識,畢竟後路是越早鋪好越放心。”

他抓住我的手,搖了搖頭。

“不要麽?你考慮清楚,第一,你我時間都有限,第二,除了時間,我們的能力也都有限的很,若不抓緊機會,你下一次從水裏冒出來我可不保證能像今天這樣有驚無險的了!”

他堅持著搖了搖頭,突然綻放了極為明澈的笑容:“我相信你。”

我還未來得及反駁一句我自己都不知道怎麽相信自己,他又補充道:“或者說,我想要相信你——因為你是不一樣的,你和我見過任何一種魔物都不一樣。”

而特別,就意味著要付出代價,我這樣想到,才一晃神,回過頭來,浴缸中已經失去了迦的身影。我看著一地的水痕狼藉,不由地頭痛起來——這叫負責清掃的下仆看見了要怎麽解釋?一個不顧吸血鬼天性極愛玩水的族長候選人?

無論如何,至少知道了迦的目的,我這樣安慰自己道,目前周遭的生活已足夠混亂,而我需要的就是理清,然後解決它們。

胡亂衝了個澡便爬上床沉沉睡去。

拉德爾城堡巨大而深沉的脈動依然在,我迷朦中模糊地知道自己進入了睡夢之中,那是絕對混沌的純白,好久沒有夢到那個神秘的夢中人了,我迷迷糊糊地在夢中想到,這片混沌,沒有天地的分界,沒有一切的純在,隻有自己的意識,思考的意識存在,卻無法判斷出自己實際的形態。

絕對的混沌,安靜,與寂寞。

卻是這樣的熟悉如一個連續做了千年的迷夢。

隻是,今晚,在熟悉之中,有一絲隱隱的不安,這種不安若有若無,如一根無形的絲牽動著神經,那個夢境,因為太過熟悉,就算有一丁點兒的異樣,我都可以體察得到。

——那是一種,被窺視的感覺。

窺視。

迷夢。

我猛然睜開眼睛,從夢中掙紮醒來。

顯然,有不屬於我的意識滲入我的夢境之中,而這種情況並不是第一次發生。

而上一次,我清清楚楚地抓到了自夢中而來的某種東西。

摸索著打開床頭矮櫃的抽屜,那樣東西正靜靜地躺在空無一位的抽屜中間。

——灰色的羽毛,迷夢的遺留物。

真是讓人眼熟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