墮天使灰
那生物有著一張人類的麵孔,確切的說,是美麗到不似人類的麵孔,而我之所以無法把對方當做人類,是因為受到驚嚇的“它”除了抬起一張皎潔的麵孔之外,半伏在地上的身子還唰地一聲從背後張開一對巨大的羽翅來!
我震驚到下意識地張開一層金色的火焰來圈住自己,猛然地大放光明讓長期習慣黑暗的那生物駭得急忙捂住麵孔背轉身去,卻讓我對他背後的那對物事看的越發的清楚,那對為了遮光而豎起攏住自己整個身體的翅膀,如同鳥翼一般長滿了豐滿的羽毛,我腦海中立刻跳出兩個字——天使,然而這對巨大而豐美的羽翅,卻不是純潔神聖的白,而是迷蒙暗沉的灰色,右邊的翅膀有一處不知道是因為暴力所致還是其它因素,脫落了一小塊的羽毛,露出粉色的肌膚,以及周邊慘白的羽根來。
而這灰暗的羽翼不知為何,看起來有一絲些微的眼熟。
“你是誰?”圓潤動聽的聲音中帶了些許的顫抖,“這裏不許人輕易進來的。”
“對不起,”我收起幾朵火焰,隻餘兩朵左右身側作照明之用,“我叫洛西,我來這裏並無惡意。”
“——洛西?”它有些茫然地重複著,中文的發音令他吐字有些生硬而可笑。
“是,洛西,洛陽的洛,西方的西。”明知道這樣的解釋並無多大意義,我隻是希望能夠用柔和的語調來安撫這惶恐的生物。
事與願違地是,那生物反應更為激烈,旋然回身——“你,你不是這大陸出生的人!你是——你是東方人?”
那驚鴻一瞥的美麗麵孔再次重現在我的眼前,與傳說中的天使亦十分相似,美麗絕倫,自麵容至聲音都非男非女,然而讓人驚豔無比,“它”那惶急而不失優美的五官起初讓我有這說不出的違和感,然而注視久了,我便發現的原因所在——可能因為在黑暗中生活的太久,那雙幽暗澄澈的眼睛,幾乎是全盲的,對於光的反應僅剩下了極為模糊的感知,“它”隻是大致知道我所在的方位而已,我那標準的東方麵孔,“它”已是無法看清楚的了。
大約我靜默的注視令“它”感到不安,“它”用手撐著往前爬行了幾分,試圖伸出手來觸碰我,那種不安而又想掩飾住的急切讓人忍不住心生憐意,我慢慢地跪坐下去,把沒有嵌入迦尼墨德斯鱗片的那隻手交到他手中。
“它”渾身振顫,顯然極是激動,卻牢牢捉住我的手不鬆開,像是溺水之人捉住浮木一般,“你——是真的存在的?讓說的都是真的?來自東方的完全化的血族?自血族誕生以來,第一個,唯一一個擁有純正東方血統卻被完全血族化的吸血鬼?”
“它”的語氣令我皺起眉頭,這樣的不肯定,難道“它”不是伯希口中那隻做出預言的生物?可如果不是的話,朱安何苦在試煉來臨之際,誘我深入地穴來與“它”見麵?
我的沉默讓“它”越發的不安,“它”伸出另一隻手,想要觸摸我的麵孔確定些什麽,卻又膽怯地停留在空氣中,不敢輕易越雷池一步,我聽說眼盲之人觸覺會分外敏感,因而握緊了自己另一隻手,怕他察覺出手中的鱗片生出事端來,然後輕輕地開口道:“我已說了我的名字,你呢?”
“它”慢慢地收回頓在空中的手,麵上的表情亦漸漸趨於平靜,“我叫‘灰’,灰色的灰。”
“灰?”我注視著“它”背後攏起的羽翼,“叫這個名字是因為你的翅膀麽?你——是什麽?我是說,你看起來並不像吸血鬼。”
“它”的翅膀在空氣中徒勞地撲了撲,除了揚起幾縷金發外,並沒有飛起來的意思,“如你所見——我是個天使,至少,曾經是個天使。”
自稱曾為天使的“灰”嘴角泛起苦澀而自嘲的笑容。
“預言拉德爾族將誕生一名擁有純正東方血統族人的那個人,是不是你?”
這次輪到灰沉默了,他慢慢地鬆開了我的手,身體往後退開呈正坐姿態,我注意他的衣衫襤褸,破舊到根本看不出原來的色彩和質地,僅供遮住私處而已,大部分的肌膚**在空氣之中,胸部平坦無物,但雪花石膏白的肌膚十分皎潔,成為與這昏暗空間截然的反差。
“……不錯,做出那個預言的人,就是我。”他終於開口回答了我,“——‘自今日起第五百次太陽的大輪回,拉德爾一族將有使者遠涉東方日出之大陸,在那裏有一名暗夜行走的人類女子,使者在第一眼便可辨認出她就是那個女子,使者應就地提擢她為血族的一員,她蘊有無與倫比的光芒,將她帶回來,她將是血族中不可取代的存在,她是所有血族至高無上的光芒所在。’——確切的是說,這就是預言的全部。”
灰木然地複頌者預言的內容,就好像在背一本熟爛到麻木的課本一般。
“那個做出預言的人——真的是你?”我有些震驚又有些不信遞問道。
“是我,在這裏,能夠做出預言的生物,隻有我而已,”灰冷漠而肯定,“因為,吸血鬼沒有這種能力,而我,是一隻天使。”
“墮天使?”我試探地問道。
“是,我是墮天使,稍微有點腦子的人都想得到吧,”灰的臉上充滿了矛盾,悲傷,自嘲,而又試圖以冷漠掩飾的神色,“我翅膀的顏色,我現在的處境。正是身為神的使者,所以才擁有傳達神的旨意的使命,揭示未來的能力,雖然我現在做的事情違背了我所尊奉的信仰。”
“哦,這樣子啊。”我曾經以為當我見到這個將我的命運在五百年前就釘死的生物的時候,我會激動,會憤恨,會不甘,會怨憎,但事實上,在我麵前的灰,渾身散發著絕望與麻木,如同囚犯一般的灰,讓我突然覺得平靜了——這個世界在某種程度上遵從著守衡原則,與公平無關,隻是所有的能力與獲得都會有某種程度上的代價與付出,而灰的處境,實在無法用快樂形容,他已為他的預言能力付出了相當的代價。
我站起身來,準備回程——“很高興認識你,灰。如果你願意的話,我以後會來這裏看你的。前提是,過了後天我還可以像現在這樣自由活動的話”
他驀然一驚,仰起頭來:“你要走了?”
“是啊,明天晚上就是試煉前最後一個夜晚了呢,你應該知道明天作為前夜祭,會有拉德爾之族的舉族集會,我會在那上麵正式在一族麵前露臉。不好好休息準備一下不行呢。”
“你就這樣走了?難道你不恨我嗎?讓跟我說過,你目前的處境並不好過,對於現在的這一切,你難道一點也不恨我嗎?”灰露出一種奇異的失落來,這使他在我眼中顯得越加的可憐。
“有一段時候,我對你有過不滿的情緒。”我斟酌著用最恰當的語句,以免刺激到他,“可是在被問過太多次對於注定的命運是否不滿以後,我覺得這一切都沒什麽了,畢竟,我的生命還是我的,我隻要知道,我對每一次的選擇處於自身自由的意誌就可以了。”
“你喜歡這樣被矚目的期待?即使這種期待很有可能成為致命的壓力?”——灰飛快地猜測著我的心思,雖然我知道他似乎不想我就這樣離開,但這種猜測依然令我產生了些許的不快,就像至今為止幾乎所有的血族對我的質疑,灰作為天使,即使隻是一隻墮天使,潛意識中同樣有著將人類視為低於自己的物種存在的想法。
“我不認為我的虛榮有膨脹到為了得到重視而不惜付出變成石像的代價。”
我聲音中的冷硬傳給了灰,他立即道歉:“對不起,我隻是——隻是覺得,你好像和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樣。”
我無意追究,再加上亟於離開,也就隨即放軟了語調:“沒事,我雖然討厭別人用‘因為你是特別的’之類的語句來要求我什麽,但是還有沒有矯情到把‘不是我願意這樣,是命運無情的捉弄’這樣的想法成天掛在心上怨天尤人。命運之子這種名詞對於我來說,不過就是一種客觀的存在罷了。”
灰靜靜地思索著我的自白,我輕輕地念出避水咒,在身體周圍形成一個封閉的空氣囊,正準備離開時,水中的景象令我停止了動作——
我來的時候記得清清楚楚,這是一條完全沒有任何活物存在的地下死水水道,而方才水中瞬間在我眼前掠過的一道陰影,分明是某種生物熟悉的身影。
我回頭去看灰,他已察覺了我的去意,卻似乎還沒有發現水中的異樣,“洛西——如果——如果你能順利通過族長試煉的話,請你有空來這裏找我好嗎?我有些話想跟你談談。”
“好啊,”我馬上答應了下來,又回頭去看水潭,那陰影再次掠過,沒有在我麵前掩飾身形的意思,我有些惱怒,但又不好當著灰的麵發作,心中迅速盤算了一番,也顧不得作為墮天使的灰是否會察覺到我的動作,還是立刻在他的周身布下了隔絕之用的結界,以免讓他聽到我接下去的對話以及說話的對象。
“出來,迦,我沒有多少時間可以浪費了。”我沒好氣地對著水潭說道。
先自水中緩緩浮起的,是水色的頭發,然後是蒼白絕色如魅影一般的麵孔,濕漉漉的雙臂自水中伸出,張開的手指間有著薄而透明的碧蹼,那雙手似乎十分費勁地環住我的頭頸,接著是半人的身體脫力一般掛在我身上。
我跪坐在岸邊以固定自己的身體,迦尼墨德斯看起來十分反常的模樣讓我一時間無法興師問罪,反倒先關問他:“迦,你怎麽了?”
他以雙臂掛在我頸上為支點,用力一躍,自水中騰起,重重摔在岸上,光聽聲音便十分疼痛,他卻還強撐著使勁擺了一下尾巴,讓自己全部脫離地下水的觸碰,然後才鬆開雙手,軟倒在地上。
我被他連帶著摔倒在地上,雖然不如他整個身體騰空落地那樣撞擊激烈,卻也不那麽好受,幸而倒在地上時眼角的餘光瞥見灰正慢慢地拖著他那頭驚人的金色長發往地洞的另一邊移動,不然幾乎快要接近四目相對的距離了。
“你這是在做什麽?”我從地上撐起身體,然後試著去扶他,“雖然我不知道塞壬是否能夠離水生活,但顯然現在不是嚐試陸地觀光的好時機。”
迦尼墨德斯的呼吸十分沉重,就像一尾離水的魚一般大口喘息著,他抓著我攙他的手臂勉強支起身來,但還是立刻半個身體靠在了我的身上,“……帶我……離開這裏,水裏……水裏——有劇毒。”
情況容不得我作更多的遲疑,我立刻重新念起避水咒,用力雙手抱住他的腰,真真像拖死魚一般帶著他躍入水中。待到氣泡潛行過了水道重新回到人工修葺的地道之中,才收起了隔絕灰感知的結界。
“你離水還可以撐多久?怎樣才能讓你回到安全的水域?”我蹲在地上問奄奄一息的迦。
他費力回答道:“幹淨的水,離開水不是問題,我需要幹淨的水。”
我算了算從地道到我臥室的距離,又看了看他的身形大小,認命地歎了口氣:“十分鍾,再撐十分鍾,你做得到麽?”
他微微地點了點頭。
我吐字飛快地交待起來:“聽好,接下去十分危險,我現在自身難保,不能再讓你也暴露在血族麵前。我現在拖你到地道入口,然後你必須牢牢抱緊我——你再輕,光靠我一個人還是抱不動你的,我會對你施隱身咒,雖然不知道有沒有用,而你不但要抱緊我,還必須把尾巴用力纏住我的腰,以免發出任何聲響。然後我會用瞬間移動回到自己的房間,到了那裏,就基本安全了,明白?”
他再度點點頭,我看了看他那條漂亮而差不多半人高的尾巴,再度歎了口氣,繼續拖死魚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