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7章 不識愁味

現在總在子時以後了,今日船工們忙了半晌,都是累得可以,將樓船檢查了一遍,覺得沒有妨礙,便拋了鐵錨停靠在岩下,這會兒隻怕都睡熟了。

楚煌引著赤飛霜來到後艙外,夜風吹拂,波瀾相擊,自有一番寧靜的感受。白天雖然說了出來看海,楚煌也隻當是玩笑話,以往這時赤飛霜都是寒毒攻心,要緊護心脈保命,如同假死,萬事不知的。

赤飛霜扶著船舷站立,迎著海風,輕輕閉上雙目。夜風吹得衣袂和發絲獵獵作響,她卻渾然不覺。

踢踏腳步聲漸漸走近,卻是兩個船工前來巡視。赤飛霜嬌軀一震,頓時麵如紅霞,這金縷衣是左右開襟的,她現在穿不得紈袴,不但修長大腿若隱若現,兩截小腿也露在外麵。她隻道夜間甲板上不會有人,哪裏想到還有巡邏的船工。

楚煌靈機一動,抓起一把金砂當空一撒,化作一件流光四溢的披風,將她身體裹住。赤飛霜心頭一暖,抖顫的嬌軀軟倒在他懷中。

“誰?楚公子。”船工走近,認得楚煌是船主的好友,連忙恭身問好,“公子還沒休息呢?”

楚煌點點頭,笑道:“兩位辛苦了。”

“這位是尊夫人吧,真是大家閨秀,貌美非凡。”

“過獎了。”

兩個船工客氣幾句,便繼續巡視去了。

赤飛霜望了望天空,淺笑道:“沒有了羽翼,還真是不習慣呢。”

“等你祭煉起畢方鎧,還如同往日一樣。”楚煌如是勸慰。

“是吧,不過我現在更像人了呢。”赤飛霜轉過身來,嫣然笑道:“聽說人都有七竅,雙眼可以辨別黑白,雙耳可以辨聽美惡,雙鼻可以辨識香臭,嘴巴可以陳說道理。我們赤鶴族多一羽翼,勇捷好鬥,用力時多,用智時少,雖有六竅,一竅未通,往時,我自詡神通為族中第一,今日才知道神通不足為恃,一竅未通,就是一敗塗地呀。”

“難得你有這番體悟。”楚煌大感驚訝,輕歎道:“六竅皆是天以遺人,惟有一竅乃是人以報天。天以遺人者,五音、五色、五味,人以報天者,道也,理也,實在是天下之大經,大本。”

赤飛霜恍然道:“原來羽族去了一個鬥,就是人了,怪不得倉頡造字,武即為止戈之意。”

“是啊,”楚煌笑道:“若是哪一日,羽、毛、鱗、介、人五族不再相互侵伐,而是開誠布公的講道理。三界大同之日便不遠了。”

“哦,”赤飛霜盯了他一眼,不由粉臉一紅,轉過身依著船舷,心頭砰砰直跳。

“怎麽了……”楚煌見她有些異樣,一時倒有些摸不著頭腦。

“楚煌……你……你……”赤飛霜吞吐了半晌,悄然一歎,“風變大了,我想回去了。”

“好,那我送你。”

“嗯。”赤飛霜輕應了一聲,卻沒有挪動腳步。

“鹿酥,你躲在這兒做甚麽?”

“啊,小姑姑。噓……”

“怎麽?”

楚煌聞聲看去,卻見一個嬌小的身影倏的縮回艙口的暗影裏去。他本沒想到這時甲板上還有旁人,心中毫無戒心,鹿酥又無歹念,兩人的魂識便毫無所覺。

“楚公子?……”

鹿靜走到艙口,自然看到楚煌站在船舷旁邊,心中微覺尷尬。鹿酥推門出去的時候她已經知道,初時還不以為意,許久不見她回轉,才暗暗奇怪起來。一出房門,就看見她躲在艙口鬼鬼祟祟的探頭探腦。

這深更半夜,孤男寡女,躲在外麵,那是幽會無疑了。鹿靜娥眉微蹙,又是氣惱,又是好笑,暗恨鹿酥這鬼丫頭讓自己不知就裏鬧了笑話。

楚煌卻無慍意,反而笑道:“鹿小姐,真巧呀,你也出來觀賞江景呀。”

“……是啊,”鹿靜麵頰一燙,心頭暗惱,明明是我撞破了你們,怎麽好像是我和人幽會被撞見了一般。眼眸不由地瞟向赤飛霜,正巧她也妙目的的打量過來。四目相撞,鹿靜不覺露出微笑,點頭示意。

赤飛霜微微一怔,口唇微動,也點了下頭。

楚煌笑道:“我們正說要回去呢,不打擾兩位鹿小姐的興致了。”

“哦,兩位請便。”

鹿酥眼見兩人走遠了,搓著手臂叫道:“外麵風真大,小姑姑,我回去睡了。”

鹿靜沉著俏臉點了點頭。

兩人一前一後回了房間,鹿靜隨手解下披風,和衣躺到床上。

鹿酥怔了半晌,爬到她身邊,小聲道:“小姑姑,你生氣了。”

鹿靜扭身不答。

鹿酥坐起來自語道:“想不到楚煌這麽喜歡沾花惹草,上次在奢樂島,他就跟那個竹穀六友中的漣嵐眉來眼去,不清不楚。這次又深更半夜領一個妖女到甲板上鬼混。真是氣死我了。”

鹿靜微吃一驚,詫異道:“你幹嘛這麽關心他的事?”

“你不是喜歡楚煌嗎?”鹿酥愕然道:“他要不喜歡你幹嘛拚命救我,難道他喜歡我呀?”

“你給我閉嘴。”鹿靜臉蛋漲紅,“誰跟你說我喜歡他了。真是豈有此理。”

“喜歡就喜歡嘛,楚煌還不錯呀,除了沾花惹草以外。”鹿酥一臉不屑。

鹿靜呆了一呆,搖頭道:“你可真是少年不識愁滋味。”

“我知道呀。”鹿酥不滿地道:“我這次跟著爹爹出來,就是想除賊平寇,為國立功呀。可是那也不用拋絕情愛,做了姑子才成吧。”

“好了,你小姑娘懂個什麽。”鹿靜輕哼道:“別說我不喜歡楚煌,就算我……嗯?我也不能管著他跟所有女子斷絕來往吧。剛才那個女的修為可是不俗,連我也沒把握勝她。你要是在外麵亂攪舌根,惹惱了人家。她要跟你算賬,你鹿郡主神通廣大,可不要讓我替你出頭。”

“哎喲,小姑姑,你還怕了她了。”鹿酥輕皺瑤鼻,興致勃勃地道:“我叫她妖女可是一點都沒錯,你沒看她打扮的妖裏妖氣的,大腿都露出來了,也不知是個什麽花妖狐怪。糟了,楚煌多半是被她迷住了,你說他會不會被那妖女采陽補陰,這下楚煌可慘了。喂,你真不喜歡他呀。姑姑,小姑姑……”

鹿靜大感頭疼,背過身瞌上雙目。鹿酥扶著她肩膀搖了兩下,鹿靜隻是不理,粘的緊了,鹿靜重重哼了一聲,鹿酥縮縮脖子,不敢再打攪她,爬到另一頭,胡思亂想了一會兒,便昏昏沉沉的睡了。

……

樓船行了數日,所過之處都是些富庶郡縣,人煙稠密,因此上還算風平浪靜。隻是黃天賊四處攻城掠地,頗多廝擾,朝廷廂軍大都一觸即潰,不堪一擊,全靠有聲望的鄉紳糾集一些鄉勇,保境安民。孔琬船上準備了充裕的食物,便不需上岸采買。

這幾日也頗過了幾個郡縣,隻是鹿氏兄妹卻沒有上岸的意思,孔琬雖是暗暗奇怪,卻也不便勉強,依然禮數周道,讓他們衣食無缺。

這日,幾人坐在艙中敘話。孔琬淺啜了口熱茶,若無其事的道:“我聽聞鎮南侯新近已經收複了天河四郡,他雖是和官家有些齟齠,和黑水國也算同殿為臣,多少有些戚誼。鹿將軍何不請他於路護送,這南方數郡除了黃天賊之外,還沒有誰敢不買鎮南侯的麵子。”

鹿鴻臉色微變,輕咳道:“不瞞孔公子,如今天下多端,我們黑水國和鎮南侯相隔萬裏,素來沒有多少交情。況又聽說鎮南侯攻打三山關,中了箭傷,尚在病中,不能理事,他家是朝廷的對頭,連年攻打關隘,早有不臣之心,我黑水則為朝廷經國治民,好比井水不犯河水,我怎好求到他的頭上。”

“原來如此。”孔琬輕輕點頭,岔口道:“再過半日,便要到濟陵郡的地界了,過了濟陵郡一路西行,都是高山峽穀,水深湍急,不知鹿將軍想在哪裏上岸。哦,前日在江中撞壞了鹿將軍的坐船,幾位匆忙脫難,隻怕來不及帶什麽盤費。孔某雖非巨富,也算小有盈裕,一二船隻,還能辦得。況且,撞壞坐船,雖因天時,孔某也萬難卸責。”

鹿鴻連忙謙讓道:“孔公子說哪裏話。這幾日盤桓貴舍,頗多叨擾,鹿某常感不安,區區舫船,也值不得甚麽,豈敢讓公子賠付。我本是在襄州約了幾個師門兄弟,這一次取道南來,頗思一會。另外,也想到樊城拜謁一下高大將軍,隻是南下路斷,水路又頗悠迢,始終未得如願。俗話說,既來之,則安之。既是天有湊巧,公子一語點醒我夢中之人,金秋十月,天下仙道龍門盛會即將開始,我不如搭乘一下公子的順風之船,直接上巫山上善峰天一閣,拜會我掌門師尊,再求教退兵之計。”

“鹿將軍既是如此說時,孔某也樂得成人之美。”孔琬淡淡一笑。

“大船慢行,接受檢查。”外麵傳來一陣吵鬧。

這兩日,江上的兵船漸漸多了起來,時常有兵船截住檢查,說是怕暗藏敵軍奸細,其實,多半是想盤剝往來航船一些油水,如今兵慌馬亂,綱紀廢弛,在外的隻能自求多福,委曲求全而已。

孔琬借機告辭了出去,果見幾個兵丁趁著船速放慢,搭了繩索,攀沿上來,孔琬交待老艄工上前打發,自顧轉過艙道,搖著羽扇,順著木梯上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