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冬天薛晟再來雲州,已經可以登堂入室,陪傾城一塊兒用晚膳。

傍晚從醫館出來,兩人攜手去集市上選了幾樣菜肉。她在廚上處理飯菜的時候,他在房中打量著內室的布局,將一條經常晃動的椅子腿修好了,加固了被大風吹斷了一塊的窗。

屋裏點了燈,炭盆暖融融烤著內室氤氳的光霧。屋外北風清冽,吹得簷下燈籠搖擺不定。

簡簡單單四菜一湯,算是招待客人的規格,平素一個人住,隨意在街角買個肉包甜湯便算一餐,怎麽簡單方便怎麽來。

薛晟對吃食一向不挑剔,山珍海味不覺欣喜,粗茶淡飯也不嫌輕慢。他原是個很簡單的人,少年時一心撲在書本上頭,長大後隻圖興旺門楣,他對自己一向要求很嚴,克己自律,在生活上不驕矜,能安享富貴也不怕吃苦。更可況,身畔有心上人作伴,他覺著這間小小鬥室,滿載著溫馨幸福。

晚飯後的時光,二人對坐飲茶賞雪。

窗子推開半扇,細碎的雪花爭先恐後地湧進來,傾城望著這雪,想到誠睿伯府後頭那片梅園,“這時節,京城的梅花已經開了吧?”

薛晟頷首,“鳳隱閣東窗前你擺放的那支梅瓶還在,雀羽偶爾會采摘新的花枝來。”

她靜靜聽著,如今這一走,竟有近兩載了,因有個他時時在間做連接,好似也才隻走了沒幾日似的。

“問句不大合時宜的話,希望你別介意。”她麵容隱在茶煙後,透過朦朦的水汽打量他的神色。

薛晟挑挑眉,笑了笑,“你想問林家的事?”

他其實早已不在意了,出身顯貴,一生榮辱都在他人傳言裏滾了一遍,事隔許久,那些譏笑嘲諷,絲毫左右不了他的情緒。

見傾城點頭,他便將自己知道的與她說了,“林氏被送到外頭的莊子裏去,聽說曾一段時日,林家又想為她張羅婚事,不知怎麽親事說到一半,她的情況越發不好了,連自家人也不認得,滿嘴的胡言。都說這是‘瘋症’,鄭尋告訴我說,這叫‘心魔’,她自己鑽了牛角尖,走不出來,藥石無靈,就是大羅神仙也解不了。”

他知道的這樣詳細,固然是有人特地來他麵前說與他聽,依著他的脾氣,怕是一輩子不想再過問林氏與林家的半點。

她對此是有些歉疚的,畢竟是她一手促成今日的結局,給他和薛家都帶來不少麻煩。

“林俊那邊,情況似乎挺不好,他素日養尊處優慣了,一到北地就落了寒症,不知怎麽還斷了一條腿。如今半死不活吊著一口氣,林家托人送藥送錢,消息有去無回。”他抿了口茶,抬眼瞥她,“你許是不知,這些年陸景陽在外戍邊,林俊流放之地,就是他的勢力範圍。”

傾城有些驚訝,當年林俊的案子,京兆尹應是暗裏與他打過招呼的,偏偏這麽巧,流放出去的林俊,落在了陸小姐的二哥手裏。

“還覺著滿意麽?”他托腮靠坐在案上,神色慵懶地端詳她,“心裏那口惡心出了不曾?”

傾城抿抿唇,“算不上多滿意,他們這是咎由自取。比起他們做的惡,這樣的結果當真便宜他們了。林嬌瘋了算怎麽回事,她應當清清醒醒地給我記著,當年自己是怎麽把人折磨死的,再經曆十遍我姐姐遭受過的那些恥辱,我心裏這口惡氣才算真正消了呢。”

她還是頭一回,在他麵前表露出這樣惡毒的心思,薛晟不覺過分,甚至唇邊噙了抹略顯寵溺的笑,“你有這樣的想法,應當早告訴我。你知我是做什麽的,旁的我不在行,折磨人要死要活我最擅長。”

傾城搖搖頭,道:“沒必要,你與她畢竟夫妻一場,我的仇與你沒幹係,不必髒了你的手。”

她又說:“有幹娘在,她的日子好不了。”

薛晟不言聲,垂眼摩挲著手裏的粗瓷茶盞,“你這些年懷著複仇的心思,還要對著仇人笑,伏低做小的奉承她,我有時想到,覺得特別虧心。如若我們早一點識得,如若我早點明白——”

“那是我的事,五爺。”傾城望著他,認真地道,“我報我的仇,用我自己的方式,我不覺得委屈,也不怕辛苦,是我欠姐姐的恩情,我有義務替她討個公道。五爺不必為我難受,也無需因此而怪罪自己,您原本就不欠我什麽。論起來,我還應當向您說一聲對——”

她的話沒說完。

薛晟伸指,掩住她微啟的唇。

“傾城。”他說。

“喚我名字,我不是五爺,你也不是通房。你是顧傾城,是我薛晟的心上人。”

指尖熟悉的溫度,仿佛相擁親吻不過發生在昨日。

兩載光陰,他從未走遠。

傾城覆下眼睫,沉默不語。

薛晟輕歎一聲,收回手,持盞以飲茶的動作掩住麵上明顯的失落。

窗外吹了細雪進來,雪籽落在案上很快化作一滴淺淺的水痕。

傾城此時開口,“子穆——這樣喚對的嗎?”

薛晟怔了下,方才還滿是失落的眼眸一瞬滿溢光華。“傾城?”

她低著頭,茶水早在清幽的風裏涼了去,茶煙散盡,她麵容映在燈火雪光之中,真切而溫柔。

薛晟推開案幾,試探靠近一些。

她沒有退縮,也沒有掙紮。

他探出手去,輕輕按住她雙肩,“再喚一聲?”

她抬眼回視他,眼波裏沒有猶疑,滿是堅定。

“子穆——”

他溫熱的手掌落在她腮邊,將清秀的臉托起,“……”話到唇邊,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他低眉將額頭抵住她的,挺拔的鼻梁與她相觸。

唇淺淺抿了下,是小心翼翼的試探。

傾城抬手勾住他的脖子,在他詫異疑惑的盯視下直起身,朝他的方向貼覆過去。

唇被軟軟的一片雲輕點,而後慢撚細磨。

他連呼吸都輕了,半身後仰,抬手箍住了她的細腰。

她從來不是膽怯不前的性子,既相處得合宜,他向她邁開九十步,她如何不能迎上一步?

薛晟翻身將人壓下來,抬手拔掉她頭上那枚古樸的垂珠銀簪。細軟豐茂的長發鋪在軟墊上,像一條條纏人的鉤子,勾扯著他的人,瓦解他的理智。

這一吻漫長至極,已然分不出誰更沉醉、更主動。

夜色深沉,薛晟迎風走出巷子,指尖落在唇上,仿佛還能感受到前一刻停留在上的溫軟。

雀羽靠在車前烤火,早困得打哈欠,聽得踏在雪上的腳步聲,他精神一振,忙跳下車迎上前。

若是顧傾肯回轉,這樣的寒雪天,應當至少準許五爺留一晚,兩人畢竟早有那種關係。此刻既然出了來,怕是又受了冷言冷臉,這兩年五爺在顧傾麵前,可沒少吃苦頭……

可待他瞧上薛晟的神色,卻又不像是铩羽而歸的模樣。

主子雖未露出半點笑,可眉眼間,似乎平添了幾許悅色。

——他似乎心情極好。

此時此刻,傾城披散長發,坐在妝台前摘耳環。

銅鏡裏倒映著她不加妝飾的素淨麵容。

唇瓣微微腫了些許,未染唇脂也泛著誘人的朱紅。

從前在一起的時候,薛晟就很喜歡吻她的唇,或是閑閑用指頭描畫著唇瓣的形狀,溫柔撥開唇珠將指抵在舌尖……

她如今行事全憑本心,不為自己隨意設置障礙,不自苦,不自尋煩惱,一切隻為活得痛快隨心。

這兩年她嚐試相看一些人,在救死扶傷的時候也曾遇到過誌向相近的男人,他們出現在她的生活裏,又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成為過客。

她一直沒遇到,能令她心動的那個。

薛晟靠近的時候,她知道他們之間會發生什麽。

擁抱,親吻,溫暖……許久不曾試過。

略有那麽一絲……期待。

心跳也跟著躍動起來。

分不清,是長久的孤單令她想有個伴。還是被他的誠意打動,決心再給彼此一次嚐試的機會。

那一瞬她沒有多想,想吻便吻了,想做便做了。

為什麽要忸怩不前,又何必給自己框死在莫名的禁地裏。

指頭輕拂過唇瓣,屬於他的氣息和溫度猶在。

她起身,走去炕邊關闔了窗子。

這一晚薛晟睡的很沉。

長久的疲憊奔波,堆積如山的待處理的公務,數不清的雜事,睡眠越發顯得奢侈。

他毫無怨言,甘之如飴。但說不辛苦,那是騙人的。

愛情便是令人又煩惱又甜蜜的一種滋味。你在其間,必然受它所擾,可偏又絲毫離不得。

今晚算個不大不小的進步,至少她不再如從前一般抗拒,甚至願意與他試著開始。

三年為期的賭約,還餘最後一年。他有信心,他想做的事,一向都不會中途放棄。

明日清早送她去醫館,然後尋個好玩的去處,接她出來一塊兒去散散步……這般想著,心頭紛繁的思緒都安定下來,他陷入難得的沉眠裏,這一夜連夢都沒有做。

次日清晨,一匹快馬踢踏著擊碎雲州的寧靜。

雀羽顧不上規矩禮儀,走上前急切地拍響了薛晟的房門。

“五爺,京裏遞消息來,大夫人……情況不大好,大爺著您立即啟程回京。”

門從內打開,薛晟一身素錦立在門內。

前去,母親危在旦夕。

他來雲州堪堪一日,三年賭約竟是守不成了。

作者有話說:

還有最後兩章,辛苦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