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地相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日常缺少感情的聯係,為令自己的存在感加深一些,往來的信件不可少。

回京後,薛晟依舊以每五日一封信的頻率與傾城保持著穩定的聯係。

有時公務繁忙,連飯也顧不上吃,回家的馬車裏,或是清晨上朝的路上,信筆寫下自己近來的生活,那些平凡而繁瑣的小事,被鄭重仔細的記錄下來,仿佛也變得極有滋味。

福寧堂的**開了,竹雪館拆除了院牆做成內院的學堂,請了知名的西席先生,二房的文哥兒和族裏幾個同齡的孩子一道在裏頭上課。薛芙兒的婚期定在下個月初,被二夫人拘在房裏做針線,不許她再出去拋頭露麵。霍小公子見不到心上人,日日湊到戶部去向薛勤打聽對方的動向。……薛勤上回賑災有功,如今在戶部頗受重用,自打有了孩子以後,他似乎也成長了許多,不再隻顧尋花問柳飲酒享樂,在家裏的的時候明顯更多了……

傾城折好信紙,放回信封中塞進紅木箱子裏。

這箱子原本是放衣裳用的,如今裏頭堆滿了信紙。一年來他寄來無數書信,她極少回應。

她從他寫來的字裏行間看著那些熟悉的人熟悉的生活,仿佛她從來沒有離京,沒有離開誠睿伯府。

這趟回來後,她與周夫子認真聊過一回,說了自己對未來生活的一些想法,也把自己過去的事,尤其是與林氏和薛晟的這段,簡單地與他講了。

她不想瞞住他人,以如今光風霽月的模樣抹掉從前的那些陰暗,她做的事,她如何為人,從前亦是她的一部分。

薛晟再來雲州時,發覺傾城與周夫子不來往了。

他不動聲色,也沒有去打聽。

傾城清早去山裏采藥,他早早牽馬候在巷口。

她背著竹筐出來,天色隻微亮,濃霧中男人一身淺藍錦袍,長身玉立靠牆等待著。

她朝他走去,二人誰也沒有開口,一前一後無聲向著上山的方向去。

昨晚下過雨,山上的路有些泥濘,他靜靜跟在她身後,偶然伸出手來,扶住她的胳膊。

她手持鐮刀,辨認草藥,一叢一叢的割下來,裝在身後的竹筐裏。

太陽慢慢升起來,山頂的雲海仿佛鑲了一層金邊,她直起身仰望美景,身後男人無言接過滿載的竹筐。

古樸的小城裏,時光仿佛流逝得格外慢。下山的時候天色方大亮。

他將竹筐放置在馬上,牽著韁繩緩步走在她身旁。

聽她問起薛芙兒的婚禮,便含笑與她細說。

“家裏頭都很舍不得,三日回門時二嬸哭成了淚人,不知道的,還以為離家許久……”

二房人口眾多,二夫人一向很護著孩子們,大家感情都很深,聚在一起時也熱鬧喜氣得很。

大房就顯得冷清些,大夫人身體不好,薛晟和薛誠的性子也都隨了薛伯爺的寡言沉悶。

“大奶奶可還好?”臨行時,楊氏命人送她出去,備下了不少東西,在薛家這些年,大多數主子奶奶們待她都算和氣,可論細心體貼,還屬楊氏。

薛晟道:“前些日子兄長私下與我說,似乎大嫂有了……”

見傾城一臉驚訝,他無奈地笑了笑,“不是我喜歡打聽內宅的事,是兄長太欣喜,忍不住跟我透了口風。還瞞著沒告訴家裏,怕又是空歡喜,叫娘跟著擔心。暗裏找了大夫調配安胎方子,希望這胎能平安降地。”

說起楊氏的私事,薛晟臉上有些不自然。

“難得有這樣的好消息。”傾城道,“大爺跟大奶奶盼了多少年,真是不容易。我記著大奶奶的年歲,怕也有三十幾了吧?”

薛晟點頭,“所以二人都很小心,兄長托詞嫂子身體不適,暫請二嫂幫忙管著家裏的事。”

薛家這一年來,似乎所有的厄運都消解了,一件接一件的好事發生,每個人都得償所願。

她不由回眸望向薛晟,大抵猶處在水深火熱的煎熬裏的人,唯有他一個。

他送她回醫館,將裝滿藥草的竹筐遞還給她,“我在對麵茶樓裏等你,順便處理幾件公事,等你忙完,在樓下向我招招手,我來送你回家。”

傾城不置可否,背了竹筐跨進門裏。

欒氏躲在一邊,一把拽住她胳膊,低聲道:“你還說你不認識那人?你倆這是一起上山去了?”

“嗯。”傾城不多解釋,把藥草翻出來,攤開在簸箕裏挑撿。

欒氏笑道:“怪不得你瞧不上周夫子和竇鐵匠,敢情早有這麽個人比著,模樣又俊,身世又好。”

傾城也不忸怩,抬頭笑道:“嫂子哪裏瞧出他身世好?”

欒氏揚了揚眉,“你別瞧我日子過成這般,早年也是見過市麵的。他那身衣裳雖然簡便,用的可是上好的料子,放眼咱們雲州,統共也沒幾個人穿得起。再瞧他那身氣度,不怒自威的模樣,那是長日被人捧著奉承著的上位人才能有的。你連我也不說實話?到底是什麽人?什麽時候好上的?”

傾城歎了聲道:“我原也沒打算瞞著嫂子,隻是覺得與他不長久,遲早是要散的,覺得沒必要多談。嫂子真想知道,我都告訴你便是。”

欒氏聽她這樣講,連忙擺了擺手,“等會,你先別說,叫我猜猜看。”

傾城笑著搖頭,將藥材摘拾幹淨,去拿掃帚將地掃了。

欒氏亦步亦趨的跟著她,“前幾個月就見他常來,在茶樓裏一坐就是一小天,你冷冰冰的不理人,裝不識得……這人,莫不就是你從前的男人?這是千裏迢迢的,追你來了?他想跟你重修舊好,你不樂意?”

不等傾城答話,欒氏就激動地拔高了聲音,“你可真能狠得下心,條件這麽好的人,你說不要就不要了?人家什麽身份,咱們什麽身份,你還跟人擺臉色拿喬?你就不怕他哪天膩味了,不稀罕你了?”

傾城笑了聲,“不怕,他膩他的,我忙我的,沒誰還不能活了?他不在的時候,我還不一樣過日子?”

欒氏直搖頭,“話不能這麽說。你如今是仗著他喜歡你,心裏明白他放不下。等真到了有一日他耐心用完了,興許不習慣的是你自己。妹子,我跟你說句心裏話,過日子過得是兩個人相互體貼、相互包容,倆人得往一個方向使勁奔,一頭熱的關係,永遠長久不了。我瞧他待你確實有誠意,京城離這七八百裏,換成別人,跑兩回就累去半條命了。他能這麽豁出去來回奔,對你肯定是真的。一輩子咱們遇上的人很多,可真能掏心窩子相待的,能有幾個?嫂子不是說叫你是個男人就隨便應承跟人好,嫂子是過來人,不忍心瞧你們這麽消磨感情。”

她抬手拍拍傾城的肩,歎一聲回身往後院去了。

傾城偎在櫃台裏,透過敞開的門瞧對麵的茶樓窗口。

男人坐在那裏,麵前立著兩個眼生的屬下,應當是在談公事吧?

他每隔一段時日就來雲州,公務定然耽擱不少。回去後難免又要整夜整夜的翻卷宗,馬不停蹄的與同僚們議事。還要分出時間照顧大夫人和老太太。

她也替他累,替他辛苦。

欒氏覺得她不識好歹,擺明著折磨一個喜歡自己的人,其實她何嚐不知?

可這份喜歡,令她無法安心領受。她有她的顧慮,也有她的堅持。

身份之別,距離之遠,她不想為了一段不知能否長久的感情,放棄自己好不容易得來的一切。真要在一起,難道她能狠心不去為他考慮?她怕自己心軟,會不斷為他妥協。今日是隨他回京,明日是乖乖進伯府,後日又要為他不被人嘲笑“娶了個低賤人”,而不斷的努力去證明自己。——那她又何必回雲州,又何必離開京城?

就容她自私一點,為自己多考慮一點。前些年她是為姐姐而活,如今她想為自己活著。她不是誰的附庸,也不想為誰改變自己。

誠然這對薛晟並不公平,可她從來也沒有強行要求他一定順從和接受這樣的自己。

他們都有選擇的權利。

**

午間,古先生出診歸來,欒氏做了一桌菜,連聲催促傾城去對麵請薛晟一同來吃。

古先生詫異道:“你說的是誰?”

欒氏朝他擠眼睛,“你別多問,待會兒人過來了,你客氣些,好生招待著,是咱們顧娘子的舊相識。”

片刻後,傾城出現在茶樓。

這時候二層雅間一片寧靜,走廊外守著兩個人,其中一人看見傾城就忙不迭奔過來,“顧姑娘!爺在裏頭跟人談事,你稍等,我這就去通傳一聲!”

傾城大大方方喊了聲“雀羽哥”。

時隔一年餘,雀羽多久不曾聽見這熟悉的一聲喚,他刹那有些眼熱,忍不住恢複了往日的稱呼,“顧傾,你當真以後再也不回京城了?明心之前還跟我問起你,小圓她們幾個也惦記你呢。”

從前在伯府,她打交道最多的就是各院的下人,和小圓一塊兒在天橋底下吃過小攤上的餛飩,跟玉柳學過描花樣,幫明心打過絡子補過衣裳,雀羽出門辦事給她帶過梅子糖……

她覺得人心險惡,彼此不過是相互利用,所有的好都是交易一場,可不能否認,在寒冷的冬夜,也曾有零星的火點熨貼過她千瘡百孔的心。

他們對她從來不設防。

“煩請雀羽哥待會兒幫忙說一聲,樓下醫館的東家知道五爺識得我,想請他一塊兒吃頓家常便飯,如果他不忙的話……”她不知該怎麽敘舊,總覺得難以麵對他人不加掩飾的熱情。

雀羽應了聲,“你放心,你來請人,五爺鐵定去。”

話沒說完,就聽見身後一聲門響,薛晟送人出來,幾步走到兩人身邊,“適才從窗口就見你進來了,忙完了?”

雀羽笑了聲,這會兒不需他通傳,五爺自打開了竅,可比從前進取多了。

他退後數步,瞧顧傾不大自在的與薛晟又說了一遍剛才跟他說過的話。

兩人一前一後下了樓,一同走進醫館。

**

下午接了兩個病患,太陽完全落下去了,傾城才收拾東西準備回家。

薛晟獨自一人等在外頭,街頭掛著一排紅彤彤的燈籠,那光色浮在他麵上,給他冷毅的麵容平添了幾許柔和。

並肩走在青石路上,這條巷子遠沒有京城的街道那樣寬廣。迎麵一頂轎子抬過來,傾城靠近他的方向避讓。

薛晟順勢攬住她的肩,護著她避在道旁。

轎子遠去了,他放在她肩頭的手落下,試探勾住她垂在裏側的手掌。

十指交握,傾城掙了下,沒掙開,側過頭去瞥他,他一本正經望著前路,仿佛根本不知發生了什麽。

她在心裏罵了聲無賴,也就任他牽著了。

三年為期的賭約,誰會先先放手還未可知。眼前這一瞬安寧溫馨難得,一時也不忍心,說那些煞風景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