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晟這次在雲州足足逗留了半年。

溫柔鄉是英雄塚,深以為然。

貪戀和順溫暖的尋常日子,閑暇時和她一同躺在院子裏曬太陽。

仿佛一生就這樣過下去,也沒什麽不好。

京裏多次來信催促他啟程,薛伯爺斥他胡鬧,把成婚當兒戲。刑部尚書親筆寫信來,問他打算什麽時候回去幫忙處理公務。

他把信隨手扔在案上,沒有理會。

他的小妻子還在鬧脾氣,需他細心安撫。

成婚後他沒了往日的節製,不分時間場合的想纏著她索取。

清早原是照常要去醫館,被他拖住耽擱了一個多時辰。

她坐在妝台前梳頭勻妝,冷著臉不理他。

薛晟湊過去,含笑將她抱著,“我知道有錯,不敢奢求你原諒,罰我麵壁思過,三餐都不準吃,好不好?”

傾城根本不吃這套,推開他起身就朝外走。

門前停著馬車,雀羽跳下車來,喊她“奶奶”。

傾城跨步登車,很快垂下車簾。

薛晟立在院門前朝雀羽點點頭,馬車啟程,朝古先生的醫館去。

一個侍衛模樣的人躬身湊近,“爺,萬歲爺交代的那件事有眉目了……”

薛晟轉身,侍衛一路跟他走進去,“這回查實罪證,爺一回京複職,憑此一案,定能震住那些蠢蠢欲動的人。”

薛晟擺擺手,“把得到的消息飛鴿傳書送回京,要裴尚書自己看著辦。”

這話的意思,是不想居這份功了。好不容易得來的消息,這麽輕易就讓給別人……

他固然猜不到薛晟的想法,更難以明白為何他堂堂一名世家公子要來這窮鄉僻壤找不痛快。

侍衛走後,薛晟靠在牆上凝望天際的流雲,他之前得罪了太多人,行事風格太紮眼。能力已經得到證明,最大的禍患已除,又在最是烈火烹油的鼎盛時期一離朝堂就是三載。聖上對他徹徹底底的放下心來,否則這件事也不會特地交待他去查。

誠睿伯府這幾年經過太多事,風頭出盡,該是時候暫避鋒芒,急流勇退。想要興旺長久,勢必要作出一些犧牲。

犧牲的是官場上的勢力倒還好,他不希望身邊的人再有任何意外。

**

傾城再次踏入誠睿伯府,是她身懷有孕,被接到他身邊照顧的時候。

這一年傾城二十四歲。

成婚頭一年,她沒打算要孩子,他總是要回京,她獨自一人帶著幼童會很辛苦,好不容易過上穩妥日子,她不願意犧牲自己的自由因孩子而受困。

這一胎來得頗意外,她清楚記得那日飲過避子湯,夜裏兩人因分別在即,反複了幾回。次日急匆匆的送他啟程回京。

不到一個月,她就發覺了身上的異樣。

古先生把過脈,說是有了。

她認真思考過,如果一直避得過,她固然欣喜自己不必多照顧一個孩子。可如今這顆種子已經在她身體裏生根發芽,要連根拔除它,是頗殘忍的一件事。

是她和她愛的人的孩子。

是她在這世上,唯一血脈相連的親人。

她舍不得。

想留住它。

薛晟很快得到消息,連夜帶著人來把她帶回京。

到底住在他熟悉的地方,有他的人保護,距離他近一些,有什麽突**況也能第一時間趕到她身邊。

傾城在薛家正堂拜見了薛伯爺。

口稱父親,端茶敬過頭頂。

薛伯爺瞥一眼她彎下的腰,轉頭怒瞪著她身邊的薛晟,“還不把她扶著?”

越過二門,楊氏帶著妯娌幾人等在那。從前身份懸殊,她連與她們同行的資格都沒有,如今被眾人簇擁著,帶去瞧家裏為他們新修的院子——寶寧閣。

夜裏傾城躺在薛晟懷裏,幽怨地跟他說:“說我矯情也罷,多心也好,不知怎麽,我就是覺著不那麽自然。子穆,我能不能在水月巷的宅子裏養胎?”

薛晟輕撫她的長發。

他想過她許會別扭,若是他在她的立場,想來也不會覺得輕鬆。

“我托餘嬤嬤照顧你,多請幾個醫女穩婆,我盡量天天過去陪你。”

傾城“嗯”了聲,在他臂彎裏尋個舒服的角落,闔上眼安心的睡了。

他這樣疼她,她早知道他定會答應。

肚子一日日大起來,行走都變得吃力。夜裏腿抽筋疼的厲害,薛晟也不叫人,坐起身仔細為她揉捏按摩。

他對著她隆起的肚子說話,“你乖一點,不要折騰你娘……”

這稱謂令傾城怔銥嬅了怔。

十年前初入伯府那會,她絕不會想到自己會有一天成為誰的母親。

*

孩子降生那夜,京城迎來一場久違的大雪。

薛晟一身玄裘,立在院外緊張地沉默著。

裏頭呼聲漸漸軟下去,隔窗聽見穩婆大聲喚傾城的名字。

楊氏帶著人過來,二話不說走入產房去幫忙。

子夜時分,一聲嬰孩的啼哭劃破雪夜的寧靜。

薛晟去探望熟睡中的傾城。

她身體底子尚算好,自己懂醫理,這幾年一向注重保養。產程也算快,不過一個半時辰,孩子就誕下來。但他知道她吃了多少苦。

一聲聲隱忍的呼痛聲,忍不住的眼淚,汗濕的衣裳和頭發,折斷的指甲和抓破的床褥。

他親吻她的眉心,啞聲說“謝謝”、“辛苦”……

**

孩子兩歲後,傾城再回雲州。

她的理想在雲州,根在雲州,家人在雲州,她所有快樂甜蜜的回憶都在雲州。

她離不開那兒。

薛晟不怕勞碌,也不覺辛苦,他願意順著她,瞧她開心愉悅的模樣。

他們坐在山頭的草地上,看孩子和婢子們追逐笑鬧。

天很藍,雲很淡,有時他仰頭望著那風景,就會不由自主地忘了時間。

這世上如果有世外桃源,應當就是眼前看到的模樣。有他喜歡的人,有他的孩子,有河堤垂柳,有湖上輕煙。

多年後,兒女繞膝,薛晟拿著一卷書,與他們講述為人處事的道理。

一抬眼,就能瞧見珠簾另一麵,傾城正細心教授年輕女孩子們推拿之術。

她在雲州小有名氣,是內宅夫人們最信得過的醫女,不方便給郎中瞧的隱傷暗症,找傾城就能看。

也有些窮苦女孩子來拜師門,希望學得幾成功夫,用來補貼家用,或是照料父母。

一個時辰後,她送走女徒們走進來,薛晟驅散三個孩子,朝她招手令她坐到自己身邊。

她靠在他肩上,“上回你說的入學一事,我想清楚了,就讓瑜哥留在京城拜師,他是長兄,將來弟妹們還要靠他護佑,多學些本事總是好的。你要好好教導他,不可由著他性子瞎胡鬧。”

薛晟擁著她問:“那你呢?”

傾城悶聲說:“子穆,我特別怕。”

“我懂。”他輕撫著她的肩,柔聲說,“你離不開雲州,也舍不得瑜哥兒和我,所以覺著為難,是不是?”

她將臉埋在他懷中,悶悶地說:“我怕有一日,不懂自己這些年究竟在堅持什麽。有時候替你辛苦,也替自己難受。”

“慢慢來,慢慢打算,傾城。”他一字一句,緩緩地說。

“現在這樣也很好,我覺得很滿足,也很幸福。你也一樣,不是麽?”

“或許過個幾年,孩子們都大了,都到了入學的年紀,你陪他們去京城讀書,住在水月巷的宅子裏,開一間自己的藥鋪,我夜夜歸來,教孩子們讀書,伴著你入眠。”

“再過個幾年,我稱病退隱,不再理會朝堂上的事,薛家小一輩的子侄興許有建樹了,我隨你回雲州,我們就在這裏過完下半生……”

“孩子們會有自己的抉擇,會遇到他們想要陪伴的人,他們會長大,也許會離開家,追逐他們的理想和幸福。我和你老得花白了頭發,坐在夕陽裏看雲看山,清早趕在人群之前去買你喜歡的醬肉包子,風裏雨裏,我一直牽著你的手。”

“我會一直記得,我愛過一個很特別的姑娘。她給了我一個很特別的家,和一份很特別的感情。”

他在她眉心落下一吻,鄭重而深情。

“顧傾城,娶你為妻,我很榮幸。”

……

(全文完)

作者有話說:

謝謝親愛的們,下本再會。

願所有人美夢成真,新年吉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