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回想,當年一路經風沐雨,姐姐做出過怎樣艱難的抉擇,吃過多少她不知道的苦,才護著她全須全尾的走進京城。她那時太年幼懵懂,根本未曾想過出塵背地裏有過多少犧牲。

在姐姐死去的那個晚上,她一夜之間被迫長大,失去家人庇護,從此後唯一能依靠的隻有自己。

她望著眼前渾身是傷的姑娘,她能感同身受,止不住的心疼。

但她落針的手很穩,她需要盡快縫合好那些傷口,才能讓雅慈姑娘少受一些折磨。

縫合,清創,敷藥,包紮,傷處實在太多,她足足用了兩個時辰才將所有傷處處理好。

古先生帶來了傷藥,仔細吩咐用法,哪些是內服的,哪些是外用的。

送二人出來,鴇母心心念念的還是會否留疤一事,古先生道:“細心調理,按時用藥,興許不會留疤,我明日會遣顧娘子來幫忙換藥重新包紮。今晚上雅慈若發起高熱來,用我先前留下的退熱方子,兩碗水熬成一碗喂她服用。這些日子要讓她多休息,萬萬不可強撐著起來再接客。”

鴇母一一答應下來,熱情地送二人離開。

出來時天色已晚,傾城替古先生背著藥箱,走在昏暗的小道上,她沉默了半晌,終是把心裏的疑問脫口而出,“先生不告訴那位媽媽這樣的傷勢必然會留疤,是擔心她不肯為傷者醫治了麽?”

古先生點頭,“若是知道必然去不掉傷痕,雅慈於那鴇母倪娘而言,便是一顆廢子。不能為花滿樓帶來盈利的姑娘會是什麽下場你可知?她不僅再也得不到醫治,隻怕連基本的吃喝休息都是奢望。”

“可先生允諾不留疤痕,屆時若是做不到,我擔心您……會否惹禍上身?那位媽媽並不像會善罷甘休的人……”傾城的擔憂不無道理,她與古先生親近,自然更盼著古先生平安少禍。

古先生笑了笑,負手迎風走在前,溫聲說:“那又何妨?醫者仁心,隻要雅慈姑娘安妥,我聲名受些損累又有什麽?被倪娘指著鼻子罵幾日,也不過影響些許生意罷了。我開這間醫館,本也沒想指望靠著它令我發家致富腰纏萬貫,再說,我與娘子安居在此,遠近鄰人都知道我古鈞山的為人。”

前方一盞小燈,在幽暗的巷子裏徐徐靠近。古先生加快了步伐,迎上來人,從她手裏接過燈籠,“不是要你別出來見風?仔細夜裏又犯頭疼症。”

來人正是古先生的妻子欒氏,她朝傾城打了聲招呼,與古先生相互挽著手換步朝前走,“怎麽去得這樣久?雅慈姑娘的傷勢很嚴重麽?”

“有一些嚴重,那些富家子弟德行不修,終日以折辱人來取樂,我見著那傷,滿心狂躁,恨不能把人揪過來打一頓。”古先生邊說邊握拳比劃,引得欒氏白他一眼。

“你呀,什麽年歲了,看了多少這樣的慘事,還不能習慣麽?”

“習慣不了,你也知道我自來就是這樣的脾氣。”

“這麽說,晚上飯菜可省了?料你氣也氣飽了。”

“那不行,再怎麽生氣,飯是不能省的。”

“你這把年紀,還說這樣孩子氣的話,也不怕人家顧娘子笑話……”

兩人相偎著一路絮絮叨叨的說話,一路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積雪朝前走。傾城跟在後麵,不知如何突然有些感傷。

她仰頭看了一眼細雪紛飛的陰沉天幕,又快到年關了,一年一年度過去,不知何時才能有個屬於自己的家。

翌日,從花滿樓背著藥囊回來,傾城在醫館門前聽見隔壁的伍大娘和欒氏說話。

“……古老弟天天帶著這麽個年輕小婦人四處走,說什麽閑話的都有,你就半點不防備麽?到底是外鄉人,不知根底的,若是存了什麽心思,將來你上哪兒哭?”

欒氏替她按摩腿骨,抹一層藥膏,雙手合十搓熱,攏在藥膏上令藥滲入皮膚,“我有什麽可不放心的?人家顧娘子年紀輕輕,找什麽人找不著,哪裏瞧得上老古?”

伍大娘道:“話不是這麽說的,她畢竟孤身一個人,女人麽,誰不想有個依靠,古老弟有本事,也沒多大年歲,你倆到如今還沒個孩子,難保人家不從這上頭下手。古老弟再怎麽嘴上說不在乎,心裏頭保不齊也想著傳宗接代……”

“大嫂子您可別再說了,別說顧娘子,就是我聽著,心裏頭都不痛快。顧娘子是個正派人,我家老古我也了解他的,他說不計較就是真不計較,他什麽脾氣我最知道,他和顧娘子清清白白,萬萬不會做出任何越矩的事來。外頭傳瞎話那些人,那是他們自己心髒,咱們自己的日子,該怎麽過還怎麽過,日子過在自己身上,不是過在人家嘴上的。”

她拍拍手,用浸透熱水的紗布替伍大娘擦幹淨餘下的藥膏,“好了,您起來試試,看腿上輕快些沒有?”

伍大娘扶著她手爬起身來,正說著話,傾城撩簾走進來,含笑與她寒暄,“伍大娘來了?”

將藥囊放在櫃台上,走進屋去洗了手,繼續去摘上午沒摘完的草藥。伍大娘臉上訕訕地,傾城回來的時間太巧,也不知有沒有聽見方才屋內的交談。

欒氏倒是一臉坦然,含笑把人送出門,回身朝顧傾揚揚下巴道:“伍大娘跟我們是老鄰居了,她沒壞心,就是嘴碎些,你別往心裏去。”

傾城點點頭,笑道:“到底是我給您和先生添了不少麻煩,虧得您心善,還願意收留我這女徒。換在別的藥堂,怕是要攆我走了。有您這樣的東家,我心裏感激,也知足。”

欒氏走近來,抬手撫了撫她的肩,“你勤快能幹,幫襯了我們不少,你能來,是我倆的福氣。你也知道,我們倆這些年一直沒孩子,世上的親人也都去了,我當你是我親妹子一般,我這一手推拿,還有老古的醫術,你要不嫌棄,盡數傳給你。”

開誠布公的談一回後,她和欒氏的感情更親近了,世俗偏見總會在,流言蜚語總會有,若在從前,傾城也許會悄然離開,盡量不給旁人帶來麻煩。可遇到古氏夫婦,讓她知道這世上總有心中磊落、活得坦**、不流於世俗的人。

在她的料理下,雅慈姑娘一日日好起來,大大小小的傷處皆已愈合結痂。花滿樓裏的一些姑娘,偶爾也會來找傾城替她們療傷醫治。

她對療治外傷上手很快,心思細,記性好,肯下功夫,她一日日進步著,有時古先生不在,她也能獨當一麵,替人續骨療傷。

時光飛快流轉,年節前不久,古先生接到一封來信,說是臨近的宜城近來因著雪災,引起不小的傷亡。他舊年行醫結識的友人希望他能前去幫忙。

欒氏什麽都沒說,在古先生開口提出出行之前就替他打點好了行裝。古先生坐在門檻上背對她道:“若是事情棘手,興許過年也不能回來陪你。”

欒氏邊疊衣裳邊道:“誰稀罕你陪?四鄰都是舊相識,你不在,我跟他們摸牌喝酒,更自由痛快。”

古先生又道:“我在外頭,那些長舌婦少不得又來聒噪,說我有外心,想跟別人生孩子。”

欒氏翻了個白眼,把包袱仔細紮好,“誰能瞧得上你,我替她惋惜。半截身子入土的老東西,又窮又邋遢,你要是有了新人不回家,我獨個兒在家裏頭偷著樂。”

倆人說說笑笑,絆著嘴,倒把別離的感傷衝淡不少。

欒氏回身看見端著飯菜走來的傾城,朝她擺擺手,道:“這是現成的偷師機會,老古那個朋友,醫術比他高明不知多少倍,妹子你要是願意,隨他一塊兒去,也替我看著他,別叫他不著調喝太多酒。”

幾日後傾城隨古先生上路,走五日陸路來到宜城。

宜城在雲州南邊,是個水鄉。這裏常年溫和如春,像今年這般大雪,數十年未曾得見。

宜城房屋多是單薄結構,經不得積雪壓覆,幾場大雪下來,許多民房倒塌,造成很大的死傷。

沿街不少斷瓦頹垣,失去遮蔽的百姓拖著一身傷患蹲在街角。

傾城跟在古先生身後,也不先去找友人安頓,沿路遇見能診治的傷患,就停下來幫忙查看一番。

二人在城北沿途醫治傷者,施醫送藥,不取分文,漸漸傳開名聲。不少傷患家屬特地來尋二人,希望能替自己的家眷驗看傷處。

古先生索性當街擺檔,由傾城先將傷者按輕重緩急分成幾等,先療傷重者或急需止血的人,那些瞧上去可怕但並不致命的傷患其次,輕傷或骨裂者再次。

兩個年邁婦人架著個個年幼的孩子大聲嚎哭著擠進人群,“大夫,求求您先給我這孩子瞧一眼。”

傾城替人接上斷骨,站起身走到孩子身邊。

不過是個五六歲的男童,臉色蠟黃,已入昏迷之態,額頭燒得厲害,婦人將他腿上的衣裳揭開,露出已經腐去的小腿。

“有七八天了,沒錢醫治,朝廷的醫官久久不來,大夫您行行好,先給我這可憐的孩子瞧一瞧吧。”

傾城知道這傷勢自己處理不了,她安撫幾句,命婦人帶著孩子先在一旁稍待,等古先生處理完手上的傷重患者,便上前與他耳語,“已經腐爛化膿,孩子的腿怕是不保……”

古先生沒說話,越過人群走到孩子身邊,他翻看了傷處,又掀開孩子的眼皮瞧了瞧,回身朝傾城點點頭,“拿藥粉和鋸子過來。”

婦人一聽,立時急了,“大夫,您的意思是?”

古先生道:“得將小腿鋸去,再拖下去腐創延伸,整條腿都保不住,甚至危及性命。”

婦人瞬時大哭起來,“大夫,他才五歲,沒了半截腿,將來可怎麽辦?我跟他爹咬緊牙關攢了一點錢,就為了能供他讀書,將來做個有出息的人。”

古先生取了參片,塞在小童舌下,“這位娘子,我知這決定不易做,孩子的父親在哪兒,我與他說。”

婦人聞言哭得更厲害,“房梁倒的那日,是他爹撐住木梁,叫我和孩子撿了條命……”

人群發出唏噓之聲,百姓們哭著大罵天道不公,降下這樣的災禍令人受苦。

古先生冷靜地道:“既如此,更要留下性命,好好活著,方不負這孩子的父親一片苦心。”

婦人哭了半晌,眼望著周圍尚未得到救治的人群,終於狠下心來,點了點頭。

古先生道:“顧娘子,替我按住孩子的膝蓋。”

傾城點點頭,從婦人手裏接過瘦削昏睡的孩子,雙手按住他伶仃的腿骨。

鋸子橫拉過來,發出令人驚懼的碎骨聲。

孩子翻著眼白,想哭又偏哭不出,渾身劇烈抽搐,被傾城死死按服住。

人群中發出一聲聲悲切的哭聲,替自己,替那小童。

不遠處,一頂轎子停下來,官差上前回道:“大人,前頭就是那兩個民間醫者的設的攤檔,這幾日二人已經救治了一百多名百姓。”

穿深藍錦袍的男人撩簾步下轎子,眼望前頭擁擠不堪的街巷,回身對從人道:“朝廷撥過來的藥材,還有幾日能到?”

“回大人的話,約莫還得三五天。”

男人憂心忡忡地望了眼頭上越發深沉的天色,“瞧勢頭,今兒晚上又是一場大雪。不能再等下去了,跟鄭尋說一聲,先給附近的幾個城州去信,能搜集多少藥先弄多少進來,百姓們等不得。”

從人應了聲,自有傳話的人去報信。

男人率眾走向古先生的檔口,人群發覺官兵前來,瞬息變得鴉雀無聲。

滾燙的鮮血從創口中迸出,濺紅了傾城半邊麵容。

她沒有躲開,手上一瞬也沒鬆勁,睜開明亮的眼眸,緊緊盯著男童被鋸開的腿骨。

古先生飛快在創口周圍灑進更多藥粉,隨著他額上豆大的汗珠淋落,男童細瘦的小腿從鋸子另一端垂了下來,沉悶地落在地上。

傾城為男童包紮好傷處,婦人上前擁住失去小腿的孩子痛哭。傾城筋疲力盡地站起身來,一抬眼,驀然撞上對麵街角訝然望來的目光。

重重官兵圍攏著一個年輕高大的男子,他穿官服,頭戴網巾紗帽,麵容白皙俊秀,正是久未謀麵的薛勤。

作者有話說:

還沒來得及修改錯別字和重複的語句。

薛三先出場一下。

2022最後一章,祝大家新年快樂,2023健康平安幸福。

親們有沒有出去浪漫跨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