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城離開薛家大宅那日,天上飄著雨絲。

她事先沒有對任何人講,自己將要離去的事,知情的隻有鳳隱閣的雁歌和雀羽。與她交好的小圓、明心等人,她並未去告辭說明,既然不會再回來此地,又何苦留下眼淚和牽掛。

大奶奶楊氏派了身邊的侍婢翠玲出來,遞給她一隻裝點心幹糧的口袋和幾身衣裳首飾,說是夫人的意思,感念她陪伴了薛晟一場。傾城聽她如此說,便知薛晟並未向家裏解釋二人之間的事。大抵,大夫人等還以為薛晟仍介意她是林嬌的婢女,所以無法與她繼續下去。

這些年為了好好活下去,為了早日複仇成功,她利用過很多人,未來她想換個活法,更放鬆,更自由,不必負擔任何心理壓力,不必再傷害任何人。

她留下幹糧,將首飾和衣裳退了回去。她與薛晟相處一場,他原不欠她什麽,被她從頭利用到底,又如何能拿取薛家的東西?薛晟給她的那些銀票,也都留在床頭沒有帶走。她想清清靜靜的離開,不能再欠他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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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她並沒有離開京城,在一家藥堂找了個幫忙曬藥打雜的活計,工錢一半自己存下來,一半仍按時送到鄧婆子手裏。當年她求鄧婆子庇佑,曾向其許諾過,會幫她照顧幼文。

轉眼半年過去,這六個多月裏,京城發生了許多事,林氏被家中報了“失心瘋症”,人被遷去林家郊外的別莊上,有人偶然看見夜半時分她穿著大紅錦袍披散頭發坐在牆頭唱著歌,口中咿呀咿呀聽不分明唱的是什麽。林參議在一次酒後墮馬受了內傷,自此稱病在家。林氏一族沒多久就被整個京城遺忘掉了。

廣廈傾頹,不過朝夕。

大半年後,藥堂東家因故回鄉,留下一些藥草和醫書。傾城數了數自己身上剩餘的銀兩,如果省吃儉用一點,這些錢足夠支撐一年半載,她想離開京城,回故鄉雲州去瞧一瞧。

入京之時,是姐姐一路護著她。如今離京而去,孑然一身,身邊連個作伴的人也未有。

她不留戀京城,在這裏的幾年,她沒能留下什麽美好的記憶。

如今帶走的,也隻有幾本醫術,一路為她排遣寂寞。

出城那日,薛晟接到了消息。

雀羽神色落寞地站在案前,不知是自言自語,還是在問他,“顧姑娘還會回來麽?”

薛晟沒有答,甚至沒有抬眼,他執筆在紙上落下批注,仿佛沒有聽見。

他早知會有這一天。

雀羽不知道的是,半個時辰後,薛晟策馬跨越大半個京城,站在安南門城樓上遠眺去往南邊的官道。

行人絡繹不絕,城門樓下熙熙攘攘,猶記得那日他出城親自來迎她回伯府,二人牽著手一同跨過朱紅的門檻,一切仿佛還在昨天。

而今她遠走雲州,不知此生還會否有機會再見。

這半年裏他雖沒有出現在她麵前,可她做什麽,見什麽人,過什麽樣的日子,他一一知曉。他派人暗中守護著她,擔心林嬌的情況反複會對她不利。有時他的馬車會刻意繞路經過她做事的那間藥堂,甚至也派眼生的屬下去找她采買金創藥等。

無數次他撩開車簾張望過去,看見她在堂中忙碌的身影,心裏有一塊地方,雖然隱隱作痛,可畢竟還能見到她,知道她安然無恙。

如今,她離開了。心口那處仿佛被生生挖去,空落落的,隻有無盡的涼風呼嘯著灌入進來。

他站在城樓上對著看不見盡頭的蜿蜒小道發呆,隨行的人不敢擾亂他的思緒。

銀杏葉子落了一地,風拂過鬢邊,又是一個冬天,悄悄地來臨。

傾城一路乘船到雲州,路上耗了十餘日。起初幾天暈船暈得厲害,吃什麽吐什麽,同行的一名陌生大嫂瞧她臉色蒼白,遞了水囊給她,上下打量她道:“妹子,你是暈船,還是肚子裏有了?”

她笑著擺擺手,“我不習慣走水路,從前乘船也是這般。”

夜裏她躺在擠滿陌生人的船艙裏,想起白日裏那名大嫂的問話。

她將手貼在自己平坦的肚子上,突然在想如果她有一個薛晟的孩子,他們會如何?

她會留在薛家,留在他身邊嗎?

如果有一個孩子,這一路走過來,是不是就不會那麽寂寞?

這念頭稍縱即逝,也不過突然胡思亂想一番。她一個人帶著孩子上路,還不知日子要過的有多艱難,她很慶幸她沒給自己機會留下這樣的隱患。

她一向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麽。

要報仇,要自由,要好好活著。

她會努力朝前走,而不是停下來一再回頭看。

讓舊日過去,讓未來發生。

十幾天後,船隻駛達雲州碼頭。

傾城付了帳,先找一家客棧安頓下來。一個女人孤身在外,危險重重。這一路為了安全起見,她穿件寬大粗糙的袍子,裹著破舊的披風,臉上抹了藥粉,遮掩太過奪目的五官,甚至刻意扮老了幾歲。

她在房中簡單洗了個熱水澡,換了幹淨的衣裳,稍作休息,便去外麵逛了逛。

雲州是座偏遠小城,早年受匪患和天災影響,百姓日子過得很苦,她還記得當年她隨父親在街上施粥贈藥,看見無數潦倒的流民和破敗的民房。

如今街市繁華,人流興旺,早不是過去那般頹敗模樣。

她在攤檔前買了隻巴掌大小的銅鏡和珠花,又去街角的攤子上要了一碗麵。

她心裏做好了打算,往後就在此地生活,雲州是她的根,外祖和爹娘留在這裏,她把姐姐的牌位帶回來,也算一家團聚。

她準備先找個藥堂繼續幹活,再多存下一點錢,就在從前的顧家莊邊上買一間小院。

也許她會學著去做一名醫女,再不濟幫人接生也行。她想把外祖教給她的那些東西學以致用,總之,要幫助許多人,要做許多有意義的事。

在街上轉了三四天,大致摸清了雲州地形和風土人情。又過了四五日,總算在南市那邊找了間很小的藥館安頓下來。

坐館先生是個中年郎中,姓古,專瞧跌打損傷之症,這間藥堂開在偏僻的的巷子裏,尋常找來看病的多是附近的貧民,先生隻收很少的診金,遇到格外可憐的患者,甚至不要錢還反送些傷藥。

先生原有五六名弟子,都捱不得苦,也嫌補貼的工錢太少,沒一個做得長遠。

傾城本就是為著學習而來,藥堂供吃住,還有大把時間給她瞧醫術,古先生的妻子待她也很和氣,她覺得沒什麽不好。

轉眼一個多月過去,傾城已經與四鄰熟絡起來。

她不著痕跡的卸去一點藥粉,日漸露出大半的真實麵容。一輩子偽裝是件很辛苦的事,她想長久留在雲州,這是她下半輩子的歸宿,她希望可以不必過得太緊張。

四鄰並沒發現什麽不妥,照常與她寒暄交談。

古先生偶爾也會出診,見她有興趣學,也樂意帶著她去多見識見識。

幾條街外有座名叫花滿樓的楚館,這日一個名叫雅慈的姑娘被人打傷了,鴇母派了小丫頭匆匆來請人。

繞過錦屏彩畫的廊軒,傾城隨在古先生身後來到內裏一間小樓前。

幾名姑娘懶洋洋地坐在大廳裏,看見古先生帶個年輕姑娘,紛紛含笑打趣,“古大夫哪兒來的這樣年輕美貌的徒弟?這麽出雙入對的,古大娘不吃醋嗎?”

濃重的脂粉味縈繞在整個廳中,傾城頭一回來這種地方,好奇地打量著那些濃妝豔抹的女伎。

古先生脾氣一向很好,被揶揄了也隻是靦腆的笑笑,“不可亂說,這是給我們幫忙的顧娘子。”

隨著小丫頭一路上了樓,拂開重重簾帳,床裏躺著個臉色蒼白的年輕姑娘。

聽鴇母說大夫來了,姑娘虛弱地張開眼睛,眼淚一瞬漫出來,楚楚可憐地道:“古大夫救我……我太疼了……”

鴇母歎了一聲,在古先生麵前掀開姑娘身上的錦被。

但見光滑潔白的身子上,數不清的淤青和鞭痕。每一道傷痕都深深刻在血肉裏,被子裏頭已經被血浸透,褥子上更是深紅的一大片,姑娘頭上滲著汗,咬牙顫著忍熬著傷痛。

顧傾隻瞧一眼,就不忍地別過頭去。

聽鴇母在旁與古先生抱怨,“那些客人根本不懂憐香惜玉,可憐我這孩子一身冰膚雪肌,一個晚上就給折磨成這幅模樣,若是落了疤去,往後可還怎麽接客呀?古先生,您趕緊給瞧瞧,不管用多貴的藥,隻要不留下疤痕,怎麽都成。”

就連傾城也知道,這樣的傷是不可能不留疤的。

姑娘躺在那裏,身上隻虛裹件袍子,大片受傷的肌膚露在外頭。

若是在尋常人家,郎中給女子診脈,多是要隔著簾子,蓋著手帕的。

到了這種地方,全沒這些講究。

古先生診了脈,又瞧了幾處格外嚴重的傷,他讓開位置,對傾城點點頭,“顧娘子,你來。”

鴇母立刻不依了,“古大夫,這是誰?她會瞧傷患,會醫病嗎?萬一一個手抖,叫我們雅慈落了傷疤,我找誰說理去?”

古先生收了笑,挽袖從藥箱裏取出棉紗、針線、剪刀和一些簡單的傷藥,“韓媽媽,這是我們藥館做事的顧娘子,跟著我學了幾個月醫理,處理外傷是絕無問題的。我還要回去取些藥來,雅慈姑娘傷勢很重,咱們盡量不要耽擱功夫。”

鴇母聞言,忙喊了小丫頭來,叫她一道隨古先生去取藥。

傾城為傷者用藥粉止血清創,有些傷口太深,肌膚張裂開,需要加以縫合。

她站在床邊,冷靜地道:“將四周窗戶打開,再移兩盞燈過來。”

鴇母揮揮手,自有小丫頭去辦。

傾城用熱水淨了手,穿針引線,開始仔細縫合傷口。

姑娘疼得渾身劇顫,咬著嘴唇,哭聲隱忍地從齒縫中滲出來。

傾城心中苦澀難言,當年若不是姐姐拚命討好那拐子,也許她也會和眼前的姑娘一樣,墮入這種可怖的牢籠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