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慘死在林家內宅。
她一直是知情的吧?
所謂失蹤,不過是林氏自以為是撒下的彌天大謊。
一切仿佛都能說通了。
所有的巧合,道允的出現,道允和林氏的苟且,甚至……
與他之間,也都是事先計算好的麽?
他明知道她和他之間一定存在一些他所不知的欺騙。
他明知道道允和林氏之間的事存疑。
為什麽不能幹脆明白的對他說呢?
她想報仇,為什麽不能借他的手呢?
提早告訴他真相,他不會介意動用自己的力量為她達成心願。
如今想想,她不曾對他提過任何要求,不曾貪圖過半點他的給予。
她和他在一起,並無所求,她貪圖的不是榮華富貴更不是他這個人。
她隻是利用他,來達成打擊林氏的目的吧?
往事一幕幕回溯。
為他披衣時不經意的觸碰。
總是縈繞在他身邊的隱約香氣。
花園裏的偶遇。
一同喂過的奶貓。
剛好被他撞見的“失態”。
她受傷流血的額角。
達成共識說好一起瞞住眾人的“承諾”。
伏在他膝頭入夢受驚醒來時濕漉漉的眼睛。
恐懼下“不小心”勾住他手掌的指頭。
為守住貞潔而狠狠剜損的手腕。
踩著繡鞋偶然露出的一截白嫩的足踝。
床帳裏潮濕的長發和酥軟令人沉迷的身子。
引著他一步步墮入重欲之中不願醒來的旖旎……
是計劃好的吧?
是她一步步用細小的鉤子鋪成的路,待他走上去。細心去瞧,才發覺蜜糖裏全是荊棘。
她從很久以前就已在編織這張網。
她太知道自己的優勢和長處是什麽。
也太知道該怎麽利用自己的優勢和長處。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
從去年深秋他回京?還是她走進薛家那刻就已經拉開帷幕?
在林氏不曾動過心思要為他立一名通房的時候,她的接近試探和引誘就已經初步達成。
他數次在獨處的時候想到過她。
因為薛勤的索要,他甚至有些動怒。
早在他自己還不知情的時候,她的影子就已經烙刻在他心頭。
可那個時常向他吐露出“不得已”引得他憐惜不已的女孩,在知道自己脫了奴籍重獲自由的那刻,並沒露出幾分驚喜。
薛晟揮揮手,雁歌行了一禮,退出房中。
窗格將陽光分割成冰裂紋的形狀,他閉上眼,硬朗的麵容上落進那片交織的光影裏。
**
林家的鬧劇仍在繼續,越來越多知情的仆從供出了更關鍵的消息,鄧婆子夫婦也被帶去問過幾次話,沒幾日,盧姨娘的兄嫂在衙門前擊鼓鳴冤,帶著眾多家中有兒女被林氏母女毒害的人家共同狀告林府草菅人命。
按照仆從們指引,共在各地刨出風幹掉的屍首七具,有林參議父子的姨娘,有無辜枉死的侍女,更有一個尚在繈褓裏的小小男嬰。
林參議後知後覺的知道,原來數年前,自己愛妾誕下的幼子不是被生母和仆人不慎遺失,而是早就被發妻害死了。
所有矛頭都指向林太太。林參議一怒之下,將其交給了官府。
林太太的屍首從獄中被帶出來那日,天上下起了暴雨。
林嬌獨自帶著人,前去為母親收屍。
父親不顧夫妻情分見死不救,外祖母在母親被帶進衙門那日就激動的病倒了,母親最愛的寶貝兒子林俊遠在千裏之外的苦寒之地服刑,嫂子早在哥哥走的時候就躲回娘家去了,兩位姐姐被夫家下令不準再與這個丟進顏麵的娘家往來,仆從們一個一個的背主,就連舅父舅母都不敢再靠近……樹倒猢猻散,她從未想過,一夕之間,她不僅沒了丈夫沒了婆家,更連自己的親娘也失去了。
命運何其不公,給她這樣出眾的容貌,卻不肯叫她得意風光一日。
暴雨衝刷著膝下冰冷的石磚,她跪在母親屍身前回想自己失敗的一生。
原本她什麽都有,原本她該是活得最幸福最恣意的那一個,究竟是哪裏出了問題,是哪裏做錯了呢?
雷鳴電閃間,仿佛有什麽拂開眼前遮蔽的迷霧。——是顧傾。
她想到自己關在祠堂裏的頭一晚,顧傾身穿華服前來奚落自己的模樣。
是她奪走了薛晟,害得自己落得這個下場。
憑什麽自己如此淒慘,聲名和家族俱毀,顧傾卻可以得意的留在薛晟身邊?
她本是主子,顧傾算什麽?不過是她從沒瞧在眼裏過的一個賤婢罷了。
**
大雨如注,落在地麵上砸起一陣雲煙,馬車前兩盞燈籠搖搖欲滅,車夫身披鬥笠,縮身拱坐在車前。馬蹄踏過積水,濺起水花無數。
薛晟手持一本卷冊坐在車中,眼望著書頁,卻一個字也未看進去。
“什麽人!”
隨著前頭車夫陡然一聲厲喝,馬車劇烈搖晃,強行停了下來。
無人的街心蹲著個身披大紅鬥篷的女人。
她濃豔的妝容被雨水洗刷得不成樣子,長發散亂開,已然濕透,緊緊貼在臉上。
雁歌提著燈跳下車,上前兩步,打量半晌方認出來人。
“林娘子?”
這稱謂好陌生,林氏甚至沒能反應過來他稱呼的是自己。
就在數月之前,他還要恭恭敬敬在自己麵前行禮,喊一聲“五奶奶”。
雁歌回到車前,立在窗邊道:“五爺,是林……”
“嗯。”薛晟應一聲,並不準備下車。
林氏拖著踉蹌的步伐,緩慢地靠近。
“薛晟。”
“薛晟,你出來!你這個沒良心的男人,枉我一顆真心一腔熱忱待你!你連見我一麵也不敢嗎?你是被顧傾那個賤女人灌了什麽迷湯嗎?她是騙你的,她是騙你的!”
她癲狂地衝上來,想掀開簾幕把薛晟揪出來,雁歌眼疾手快,連忙上前撥開她的手。
林氏反手一掌打在雁歌臉上,“狗東西,你算什麽?連你也敢碰我!”
雁歌立定不動,直挺挺擋在她與車之間,他臉上一絲表情也無,隻厲聲道:“林娘子自重,您與五爺已經再無瓜葛,五爺不會見您,何苦自取其辱?”
“我自取其辱?”聞言,林氏笑了起來,“不錯,是我自取其辱,是我自取其辱,我不該嫁你,我不該把滿腔真心托付在你身上,你害了我一輩子薛晟,我這一生、我擁有的全部都毀在你手裏了。”
雁歌瞧她神情不對勁,怕她做出更瘋狂的事,說出更不堪的話來,他回身向車內道,“五爺,要不要……”
車中人沒有吭聲。
林氏續道:“我唯一的朋友,為了你,與我成仇,她父親為了打擊我父親,與他鬥得兩敗俱傷。我為了嫁你,手上染了我最信任的婢子的血……那是我第一回 處死人啊薛晟,巧月,我眼睜睜看著她被婆子們勒死在我麵前,是為了你,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嫁給你!”
她抬手抹去模糊了視線的頭發和雨水,搖搖欲墜地站在雨裏,“你是怎麽對我的呢?你冷落我,疏遠我,辜負我,甚至侮辱我,你寧可碰一個賤婢,都不肯碰我!薛晟,你憑什麽?你高傲什麽?你到底有什麽好?道允比你好一千倍一萬倍!我就是要跟他在一起,我就是要你做王八烏龜!怎麽樣,被背叛的滋味好受嗎?好受嗎薛晟?”
“林娘子慎言!”雁歌聽她說得實在粗鄙,隻得出言打斷她,這兩個月來,薛晟雖然看起來平靜,可背地裏傳出來的那些難聽話,他知道薛晟全都知情。身為男人怎麽可能不介意?這是多麽傷損尊嚴的一件事啊。
可是林氏寧可冒雨守在街上大半夜也要等到薛晟出現,她又豈可能輕易住口。她指著馬車,仰頭笑了起來,“哈哈哈,驕傲自大的薛子穆,被全京城嘲笑的滋味如何?被背叛的滋味如何?這種苦我早就受了五年,五年!人人背地裏笑我,奚落我,說我是沒有丈夫疼愛的可憐蟲,瞧我的目光裏帶著憐憫和不屑。是你,是你把我一生的幸福都毀了!薛晟,你以為你能一直得意嗎?你就能要什麽有什麽嗎?顧傾和你在一起是為了報複我,是為了她姐姐!薛晟,你以為你寵愛的女人真的單純嗎?我們走到這一步,是她一手促成!你知道自己枕邊睡的是什麽人嗎?我就從沒見過像她那麽會做戲的人,我把她放在身邊六年,從來沒看出過破綻,她明知道她姐姐死了,她卻能假作高興瞞了我六年!薛晟,可憐蟲!你真可憐!被個婢女玩弄在股掌之間,你不過如此,你不過如此,與我有何分別?哈哈哈,你不過也是隻可憐蟲罷了,哈哈哈……”
一直靜默的車中,傳出薛晟清冷的聲音,“雁歌,走吧。”
雁歌點點頭,望了眼癲狂大笑的林氏,向車夫打個手勢,縱身跳上車轅。
馬車衝破滂沱的雨霧,很快消失在林氏麵前。
她仍在笑,大紅鬥篷濕淋淋的滴著水,唇脂花了,嘴唇像糜豔的殘花。
她驕傲張揚的一生,在這場春日的暴雨中落幕。
世上再無昔日那個美豔跋扈的貴婦林嬌,有的隻是一個偶然被人提起時,被惋惜地喚上一聲“瘋子”的可憐婦人。
雁歌撐著傘,一路將薛晟護送回鳳隱閣。
顧傾迎出來,殷勤地為薛晟換下衣擺淋濕的外氅。
他沒有急著去洗漱,坐在榻前案邊,手捧熱氣騰騰的碧螺春,喚住身後忙碌的女孩。
“傾城,你坐。”
她放下手中的濕衣,坐在他麵前的空位上,“怎麽了,爺?”
“有些事,可能你會想知道,我恰好聽說一些,便說與你聽聽。”他隨意地開口,語氣輕鬆,像話家常。
“林太太過身了。”迎著她澄淨柔和的目光,他淡淡地說。“死在京兆府大獄裏。”
短暫停頓了一瞬,他繼續道:“林家這陣子鬧鬼的事,你聽說了吧?挖出七具屍體,審出被林太太害死的下人和妾室、嬰孩共二十六人。你姐姐也在其列。”
他抬眼望著她,伸手覆住她養得日漸白細的手背,“你姐姐當年不是與人私逃,她是被林家害死的。她沒有拋下你,傾城。”
顧傾安安靜靜聽他說,她知道,也許自己該露出幾許動容的表情。
可對上他淡漠的眼睛,她恍然明白,他是故意說給她聽。
他垂眼摩挲著她的手,從前做粗活留下的傷痕雖然不會消失,但細細養上數年,它們會變得越來越淡。她本該是被人好好疼寵著長大的姑娘,他知道這些年她過得不易,心疼她遭過的罪,憐惜她受過的苦。
顧傾定定的望著他,她沒有動,也沒有開口說話。
薛晟緩聲道:“隻是她臨死咬定,事情都是她一人所為,林嬌興許不會受波及。”他苦笑了一下,握住她的手湊在唇邊輕吻她的指尖,“不過你不用擔心,你那位鄧幹娘手段頗高明,隱在那些與林家有仇的下人們背後,隻需煽煽風點點火,相信林嬌亦不會好過。”
鄧婆子的名字從他口中說出來的瞬間,顧傾臉上露出一個自嘲的笑來。
“多謝五爺告訴我。”她淡淡望著麵前,親吻自己掌心、手腕,摩挲著自己腕間舊傷處的男人,“那麽想來您,也有話問我的吧?五爺不妨直言,傾城不會瞞騙您半句。”
“是麽?”他理好她翻折的袖角,一字一句地說,“我等了很久,我一直在等,等你主動開口與我坦白。為什麽不說?傾城,你為什麽不告訴我?”
“我該說什麽,五爺?”她從他手中,用力抽回手腕,緩緩站起身來。
“我該怎麽對您說,五爺?是說我身上背著血海深仇,要向您的妻子報複?還是說當年因為您和林氏的婚事,害我姐姐枉死?”
薛晟從袖中抽出一本書來,是本梵文古籍,他攤開來,隨意丟在桌案上,燈火搖曳間,他冷峻的麵容上劃過一絲不易捕捉的落寞神色,“不如,從你的綺蛇香說起?”
顧傾笑了,她早知道,他們之間終會有這一日。
她不曾後悔過,隻要能報仇,她不計較她與薛晟之間是何結局。活著已經太奢侈,難道她真會奢望能騙一個人一輩子?
“不錯,五爺對我的情意,便是從這香開始的。我稍加改良,做成了袖中雪,平素不易給人察覺,是專門為了接近您,調製了這味香。”她仰頭看向暴雨滂沱的窗外,水煙迷蒙如霧,好一場大雨。“為了讓五爺注意我,喜歡我,我廢了不少功夫。”
她聲音淡淡的,一絲恐懼也無,平淡的像在述說別人的事。薛晟手掌落在書頁上,蜷起指頭又舒開。
綺蛇香,能使男人情熾,可前提是,他需先有情,才能受香激發,令情更濃,意更盛……
他像個提線人偶,一頭栽進她早就布好的局中。
“傾城,我並非介意你曾對我用綺蛇香,我亦可不計較,你一直以來的瞞騙。我知道你有苦衷,知道你不得已。”他抓住書頁,骨節用力到泛白,脆弱的古籍在掌心裏皺碎成一團,“隻是你……你這樣痛楚,為什麽不試著告訴我?你不相信我會幫你?還是……你對我隻有謀算,並無情意?”
知道她姐姐如何慘死,明白過來她為何痛恨林氏之時,他第一個反應便是心痛。
心痛她背著這樣沉重的仇恨,一步步在後宅裏困苦掙紮,日日對著仇人強顏歡笑。她本不必如此辛苦,她明明隻需要對他開口求一求,別說對付林氏,便是再為難十倍百倍的請求,隻要她說出來,他難道會皺一下眉頭?
除非,除非她從始至終,從未相信過他們之間的感情。或是……她對他,從來就沒有過任何愛意。
顧傾望著薛晟的臉,那張臉英俊,冷硬,線條分明,他是林氏愛了五年的男人,是世家貴勳,是如玉公子。
他這樣好,原不該卷進這段不堪的仇恨裏,成為她拿來對付林氏的棋子。
她利用了他,欺騙了他,也傷害了他。
薛晟凝眉道:“傾城,道允和林氏被發現的那天,你站在人群之後,聽到他們議論薛家,奚落於我之時,可曾有過一絲悔?”
他垂首,搖了搖頭,“不,應當問你,當你做這一切的時候,可曾有一刻,想到過我?傾城,你心中,可曾有我?”
那日曠野之中,蒼穹之下,他問過她是否真心。
但這一刻,他已然知道了那個真正的答案。
可他偏不死心,他定要再問一回。
隻要她說喜歡他,哪怕曾經有那麽一瞬,為他動搖過,心悸過……就當一切都沒有發生,就甘心這一生做她的囚徒。又何妨?癲狂的愛一場,又何妨?
“五爺已知真相,又何苦?”她負手在背後,手指掩在裙中緩緩握成拳,“我顧傾城,自知身份,從不敢奢想……仇恨滿心,拿什麽盛裝感情?”
她扣住袖中的手,仰頭提聲道:“傾城……未曾悔過。亦不曾,愛過任何人。”
她緩緩蹲跪下去,雙膝落在光滑的磚地上。
“懇請五爺大人大量,放我走吧。”
作者有話說:
反噬卷終,下一卷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