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聲蕭瑟,涼意更濃,已是冬初時節,夜晚的空氣中,蘊著令人喉頭生痛的凜冽。

林氏腳步很疾,成婚數年,這是她為數不多的幾回貿然闖入薛晟“領地”的時候。

剛成親那會臉皮薄,他不來後院,她便也不好主動來請。不是沒試過用送湯水送衣物等方式來關心試探,也曾想過要好好做個溫柔賢惠的妻房,可薛晟是個十足不解風情的木頭,什麽法子都用過後,她徹底認清了自己不被丈夫所喜的現實。而後他一去不歸,徒留她一人,守著空寂寂的院子,蹉跎著年華。

縱使心急如焚,且帶了幾分怒氣,她也仍是好生梳了鬢發,換上最瑰麗的裙子。

初冬寒氣氤氳的庭院裏,甬道深處風燈搖曳的光照著一抹濃豔的殘紅,一路蜿蜒至鳳隱閣外。

林氏停住步子,在門前頓了頓呼吸。

顧傾忍冬勉強跟上她的速度,鳳隱閣外守著薛晟的長隨雁歌和雀羽,見得林氏前來,露出意外之色,慌忙奔過來行禮,雁歌壓低聲道:“奶奶怎會來此?五爺此時不便,奶奶可有要事?不若由小的代為轉達……”

林氏一掌搡開麵前攔路的人,怒喝道:“滾開!”

她幾步踏上石階,一麵口喚“五爺”,一麵猛地推開房門。

廳中數人,皆吃驚地回過頭來。

薛晟眉頭微沉,並未言聲。

雁歌雀羽二人一臉為難跟隨在後,小聲道:“五爺,五奶奶許有急情……”

廳堂正中,圍坐數名男子,官服官帽,未及卸除,聚集於此,顯是正在商議急難大事。

林氏未料他竟當真有要事在辦,本因憤怒而微微泛紅的麵容,此刻寫滿窘色,她扣在門上的手垂下來,不知當用什麽言語緩和此時的尷尬才好。

“薛五夫人看來是有要事相商,不若我等先行告辭,餘下的細節,我們私下商議著辦。”一名年紀稍長的大人含笑為林氏打了圓場,眾官員紛紛起身,客氣地向薛晟告辭。

燭排曳動的火光映照著薛晟沉默的影。

閑人散盡,連雁歌二人也退了出去。林氏扶著門扉緩步踏入進來。

撞見他與官員們議事之時,她是懊惱的,甚至有一絲絲悔疚。可薛晟不耐的沉默再次點燃了她心中的恨和怒,他連問一句她為什麽如此急切前來都不肯。

敞開的門外吹進冷嘯的寒風,案上卷帛被拂得淩亂紛舞。

“五爺沒什麽要對我說的嗎?”赤紅裙袂飄起,林氏聲線微微戰栗。

薛晟抬眼望過來,視線落在她美麗而倔強的臉上,隻一瞬便移開。

他按住袖底翻飛的卷帛,垂眼道:“你若有事,不妨直言。”

林氏舉步靠近,陰影罩在男人冷肅的麵容上。她望了他許久,終得無奈開口,“我哥哥的事,可是真的?”

薛晟沒有答。

沉默便等同承認。

她抑著滿腔的痛悲聲發問,“你為何不與我說?為何不許娘家與我遞消息,為何瞞我?”

薛晟緩緩歎了一聲,衣袖稍抬,卷帛隨風飄落於地。

“林俊橫行跋扈,已成禍患。說與你知,與此事何益?”

林氏悲聲道:“可那是我哥哥!我親哥哥!究竟是誰跋扈?五爺如今連娘家的消息都不許我知道了麽?”瞞她若此,連二房的小姑們都在暗中譏笑她不被夫君重視的窘困。

夫妻不睦難道都是她的錯嗎?為什麽始終承受奚落痛楚都隻有她一個?

薛晟靠後偎在椅背上,閉上眼睛淡淡地開口,“你現在知道了,準備怎麽做?”

林氏一時語塞,她一心隻為質問前來,並沒思索太多,此刻他這般相問,她倒不知該怎麽說。

以往林家有事,做為姻親,薛家自不會不理,何況這次兄長落到大理寺,那正是薛誠勢力所在。但她剛剛向薛晟發過脾氣,如何好開口請他出麵幫忙。她頓了頓,負氣地道:“林家百年榮耀,世代纓簪,處理這等小事的本事還有,便不需五爺費心了。”

薛晟聞言,薄唇輕勾,竟笑了笑。

“如此。”他說,“那麽願此風波,早日平息。”

語畢,薛晟起身,負手踱開步子,道:“來人。”

雁歌雀羽二人矮身而入,薛晟指著滿地亂旋的帛卷,“整理一下。”

提步走向側間一瞬,方察覺到院中一直注視在自己身上的眸光。

他望過去,見數名衣衫單薄的婢子守候在外,呼嘯的風卷起那女孩子額前細細的碎發,蒼白的麵容籠在寒霧中瞧不真切,出塵的氣質令她樸素的影子脫眾而出。她穿著素舊的薄棉夾襖,兩手交握不時冷得輕搓。

也隻瞥了一眼,便踱開步子走出她的視線。

次日一早,林氏回了趟娘家。

林太太早派人去了五六回信給她,見她如今才上門來探,不由又是一通申斥。

“你親哥哥的死活你都不管了嗎?薛五爺怎麽說?有他大哥在大理寺周旋,論理早該放人,如今卻不許家裏人前去探看,這是什麽道理?人已經蹲在裏頭三日了!吃不飽睡不好,還不知受了多少苦頭,你這自私短命的丫頭就一點不為你兄長著急?”

林氏垂首立在榻下,任母親疾聲斥罵。等上首的人罵累了,她才緩緩站直了身子,扶著忍冬的手坐在一旁椅中。“此事五爺不便插手,您也知道,他才從外頭回來,隻領了個虛銜,如今許多雙眼睛盯著薛家,總得等他官職定了,位子穩了,這才好替哥哥奔走。”

見林太太瞪著眼又要罵,林氏端起茶盞開口打斷她,“二姐的夫家一向在朝中也說得上話,娘親便沒有問問她?爹從前那些同僚屬下,難道這點小事也辦不了?醉酒失手傷人,多大個事?哥哥這些年闖的這類禍事還少了?”

以往闖禍,瞧在薛家麵上,多半私下便了了,這回鬧到大理寺去,事態必然嚴重,絕不是林太太說得那般輕描淡寫。薛晟的態度,明顯是不想再助長林俊的氣焰,她在薛家已經完全沒了臉麵,難不成還要她低三下四去跪求薛晟替他哥哥出頭?

林太太見她將事推到旁人身上,登時惱了,她重重摔下茶盞,怒道:“如今伯府的奶奶做久了,家裏的事打發不得你了?你二姐的情形你又不是不知道,姓陳的畜生鎮日隻會在外胡天胡地包戲子玩粉頭,他能救你哥哥?你大伯子本就是大理寺的官員,如何舍近求遠?說到底還不是你無能!”

她指著林氏道,“你說,是不是你又惹惱了薛五爺,他才不肯施以援手?”

林氏飲茶不語,林太太瞧得生氣,一揮手,將她手裏的茶盞摔爛在地。

眾婆子侍婢驚得斂息禁聲,隻一個年邁的體麵嬤嬤小聲出言,“太太息怒,有話好說……”

林太太怒道:“你瞧瞧她這幅油鹽不進的樣子,我還要怎麽說?出嫁五年毫無建樹,虧得為她求了這樣一門好姻緣,為了不給夫家瞧輕,舍了我半副嫁妝去,她就是這樣報答我的!”

林太太越說越氣,隨手拾起榻上的枕頭就朝林氏丟去。

那嬤嬤見勸不得林太太,隻得又來勸林氏,“三姑奶奶別跟太太置氣了,回頭太太又犯心口疼的毛病,三姑奶奶何嚐不心疼?”

林氏別過臉,吞下滿腹委屈抹掉眼角的水痕,“不是我不幫哥哥,是五爺惱了我們家,怪哥哥一而再再而三的找麻煩。這些年,我舍了臉皮,一次次去求大伯,求公爹,不知為哥哥平了多少事。哥哥也不是小孩子,爹娘如此縱容下去,難道便是為他好麽?”

林太太冷笑,“你隻承認自己無能便了,你算什麽東西,也配來評說我與你父親如何教子?你哥哥便再沒本事,也為咱們林家開枝散葉生了十個八個孩子,你呢?成婚五載肚子始終沒有動靜,我都隨你丟盡了臉麵,出去見著人問起你的事,我當真是沒臉說!”

“五爺緣何惱了你哥哥?還不是你這廢物連累了他!連你自個兒的夫君都瞧你不上,你在世上活著還有什麽意思?也就是你厚顏無恥不知羞,換做是我,早一根繩子吊死了自己,也免活在世上拉著娘家陪你丟盡顏麵!”

這話說得極重,林太太的聲音像刀子,一下一下紮在林氏心中最痛的角落。

不被丈夫所喜,無法誕育子女,她早就成了世家之中無人不輕視的笑話,可她還倔強地不肯服輸,以為等得他回來,總有一天能夠守得雲開見月明。

終究是她太傻。

林氏站起身,捂緊嘴唇踏著滿地碎瓷奔了出去。

林俊的妻子何氏上前,扶住氣得發抖的婆母,“娘,現在怎麽辦,三妹妹說薛五爺不肯救大爺,難道薛家就真這麽狠心?”

林太太沒好氣地瞪她一眼,轉過臉來望著窗外奔過的人影出神。

老嬤嬤明顯是知道林太太心事的,一麵揮手命小丫頭們上前掃清地上的碎屑,一麵上前扶住林太太的另一隻胳膊,“姑奶奶身後跟著的是忍冬和顧傾。老奴打聽過了,倆人都是十七歲,沒許人家。”

林太太眉頭緊蹙,似乎並不滿意。

老嬤嬤笑道:“兩個丫頭是瘦了些,勝在年輕底子好,模樣也不算差。太不像樣的,五爺那種人物又如何瞧得上?再說——”

她聲音低下來,緩緩地說:“咱們三姑奶奶需要的,也不是能生養的丫頭,抱來的賤種哪有親生的好?隻需那兩個小蹄子能替姑奶奶留住五爺在房裏,姑奶奶遲早會有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