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未亮。

冬日的晨陽總是遲懶。翳翳的霧籠罩著伯府前院一排排翠瓦朱閣。

雁歌打著哈欠走進鳳隱閣前廳,一手端著軟巾胰子,一手提著盛清水的木桶。

他身後快步跟來一個仆役,瞧服色是前院的粗使。

雁歌“哎”了兩聲,擔心吵嚷鬧醒主子,刻意壓低了嗓音,“你幹什麽?誰叫你進來的?”

仆役堆笑奉上手裏拎著的炭爐,“對不住,今兒早上管炭火的小子鬧肚子,怕爺晨醒穿衣裳冷著,我趕緊替他送了新炭來。”

雁歌這才不追究,揚揚下巴道:“東西放著,你趕緊出去,鳳隱閣不比旁處,再不要進來。”

那仆役連連躬身,賠著笑臉退出去。

步聲傳來的時候,顧傾已醒多時。她起身探一眼窗外,見院裏立著個灰撲撲的人影,似乎瞧見了她,立時快步溜出院子。

雁歌拐進薛晟的宴息處,見屏後背身立著頎長的人影,穿著單薄的軟綢裏衣,手握劍柄隨意揮挽了幾下。

雁歌喚聲“爺”,把水桶提到另一側的淨室。屋裏清早就窗扇大敞,那炭火幾乎已熄了,他走進來沒感受到半點熱氣。

薛晟卻麵無表情褪了裏衣,沉步走到他身邊,將軟巾投入淬著冰碴兒的水裏。

雁歌隻想象那般冰寒,就忍不住齜牙生懼,“爺,這種天氣,井都結冰了,您還用涼的衝身,可不怕……”

話未完,薛晟已將冒著涼氣的軟巾搭在堅實的脊背上,在水盆中浣了麵,又舀一瓢冰涼的冷水衝在肩背上頭。

他側過臉來,鬢上滴著水珠問雁歌,“怎麽?”

雁歌擺擺手,擠出個笑退開一步,“沒、沒事兒。”

他下意識瞥了眼外頭鋪疊整齊的床帳。

昨晚眼瞧著顧傾姑娘進來,屋裏沒一會就吹了燈,顧傾又整晚沒離去,他心裏還琢磨,未必爺終於開竅,肯憐香惜玉了?

這般一瞧,竟是什麽都沒發生。

他猜不準薛晟到底是為什麽由頭這般苦熬,換做是他,顧傾那樣的出眾顏色主動送上門,是絕不可能不出手的。

視線不免去瞧薛晟腰下,他也撞見過不少五爺晨起的模樣,不像有什麽病症。

想不通,也不敢多說什麽,在薛晟目光掃過來前,乖覺地退到淨房外頭立著。

片刻,屋外傳來女孩柔細的嗓音,“爺可起了麽?”

雁歌瞥了眼薛晟,見他整衣正冠,已然穿戴停當,便笑著去掀簾子,“爺起了,姑娘有事?”

顧傾還穿著昨天那身衣裳,頭發一絲不亂,鬢角略有點潮,應是才洗漱過,臉上勻的妝淨了,美貌卻半點不減,她疊手一福身,輕道:“我來給爺請個安,預備回內園去了。”

雁歌回身瞧薛晟,等他示下,偏生那人一點聲音都沒有,連個表情也吝嗇賜予。

雁歌堆笑道:“爺正著裝,姑娘有差事盡可自便。”

顧傾立在落地罩前行了禮,這便告辭去了。

雁歌望她嫋娜纖細的背影,不免感慨五爺不識珠玉。

此時竹雪館裏,林氏還臥在帳子裏,天氣陰冷,賴在被子裏就不想挪地方。薛家的晨省多半在卯時,早一點晚一點都不打緊,薛老太太是個慈愛和氣的長輩。她又不必服侍去上早朝的男人穿衣洗漱,偌大個竹雪館裏,上下都是她的人,做出勤力的樣子又給誰瞧。

婆子立在簾子外頭回話,“老奴當家的壯膽闖進去瞧了,爺獨個兒歇在房裏頭,那丫頭被打發在東暖閣。瞧模樣是什麽事都沒有,不過也不敢保,興許隻是爺不耐煩身邊有人擠著。奶奶也知道,鳳隱閣不比別處,實實在在尋不著能探口風的人。”

正說著話,外頭傳來掃院丫頭的聲音,“顧姐姐回來啦?”

林氏擺擺手,命那婆子去了。

顧傾在院中與婆子打了個照麵,婆子目光落在她臉上,肆無忌憚的打量。

顧傾頷首與她擦身而過,屋裏傳來林氏的說話聲,“顧傾進來。”

房內沒有點燈,這會子還是朦朦一片昏暗,林氏靠坐在帳子裏,偎著枕頭端茶慢條斯理的飲著。

顧傾上前行禮,林氏不叫起,她便保持著伏低的姿勢。

上首一言不發,等她自己乖乖把昨晚的情形說明。

“奴婢進去後,五爺很生氣,見著湯水便更氣了,反手全潑在地上。五爺叫奴婢滾出去,說自個兒房裏不需要人服侍,還要找奶奶來理論,奴婢說內院都落鑰了,求了許久,五爺還是不高興。後來爺轉身進了屋,奴婢不敢跟著,在案前跪了半宿,後半夜熬不住,才在東暖閣稍歇了片刻……”

見林氏似笑非笑盯著自己,也不知信是不信,顧傾卷起裙子,掀上褲腳,給她瞧淤青的雙膝。

林氏笑了聲,朝她招手,“你過來。”

顧傾上前,林氏拈指重重的戳在她額角,“沒用的東西!”

顧傾忍著一汪淚,不敢哭,又委屈,抬眼望著林氏小聲道,“奶奶,奴婢不濟,能不能不叫奴婢再去五爺房裏?”

林氏立著雙眉,斥道:“連你也不把我這個奶奶放在眼裏是麽?”

“奴婢不敢……”顧傾還待再說,林氏揮手打斷了她,“出去!”

顧傾抿住唇,顫顫起身,挪著步子去了。

林氏靠在枕上,順著顧傾描述的情境,想象薛晟當時無處發泄的惱怒,想象顧傾委屈不已卻又不得不盡力討好男人的樣子,她突然覺得心情格外的愉悅。

轉眼到了月末,林家來帖子,說林俊房裏的姨娘生產,要辦一場簡便的洗三禮。因是庶出閨女,沒有大張旗鼓的邀請賓客,隻家裏人關起門來賀一賀。

林氏獨自回了娘家。

顧傾隨她去給林太太請安,屋中圍坐了不少女眷,見林氏進來,年小的都乖覺地站起身恭迎,林二姑奶奶靠坐在林太太身邊,見著眾人逢迎林氏的樣子,不免翻了個白眼。

“二姐也來啦。”林氏與她打招呼,含笑坐在她下首端起茶來,“聽說前兒二姐夫跟人在戲樓子裏耍,給親家老爺拎著耳朵帶出來了?外頭可傳遍了,說親家老爺不愧是右春坊大學士,當堂教子,世家風骨,值得敬佩。”

林二姑奶奶登時惱了,“你渾說些什麽!”

林太太咳了一聲,擱下手裏的茶斥道:“見麵就拌嘴,還當自己是小孩子?”

二人不吭聲了,林氏便抬手命小輩們都散去。

房裏靜下來,林氏就知道母親這是有話問自己。

便聽林太太道:“聽說你選了顧傾那丫頭,可還聽話中用?”

林氏臉色垮下來,“娘怎麽就隻關心這些,回到家來,茶都還沒喝一盞,大哥新生的孩兒都沒抱給我看。”

林太太冷笑一聲,“你倒還有閑心去瞧別人的孩子?一個上不得台麵的歌女誕下的賠錢貨,很稀罕麽?”

林二姑奶奶笑道:“娘您別這麽說,這不寒磣三妹妹麽,咱們嬌嬌兒可是成婚五年肚子都沒過動靜呢,歌女生的再賤,人家也有人家的本事嘛。”

林嬌氣的臉都歪了,正欲回嗆幾句,又給林太太斥斷,“一個兩個都沒甚用,倒有功夫在這閑鬧口舌!”

揚聲朝外令道:“去,把那個叫顧傾的喊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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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傾拂開簾幕走入,規規矩矩立在炕前行禮。

晴好的陽光下,少女麵容潤澤,秀美端莊。隻是身量太纖細,看起來有點弱不經風。林太太蹙了蹙眉,開口道:“你與五爺,可行過房了?”

這話說得直白粗鄙,絲毫不顧人臉麵,就這麽明晃晃地當眾問了出來。

作者有話說:

前麵字數寫超了,所以這幾章都稍微短小了些,周四以後就會是正常篇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