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命奴婢送湯點過來。”

淡淡收回目光,她仍是伶俐懂事的婢女模樣,將食盒蓋子掀開,小心捧出一盅湯水和幾樣點心出來。

“爺趁熱,嚐嚐?”

薛晟冷眼瞥了眼那湯,汁水濃稠,尚還散著熱氣,切成薄片的藥材呈淡褐顏色沉在湯底。

他不由冷哧了一聲。

山參鹿茸湯。補陽強骨,壯腎益精。

林氏果然不會放過任何給他難堪的機會。

他疏遠冷落她,她便努力從各個方麵來想辦法激怒報複。

在這段無望的婚姻裏,他看似是那個可以掌控全局的人,實則何不是在處處受困掣肘。

五年來,他也同樣沒有舒心和痛快過。

“爺?”顧傾手裏捧著湯碗,瞧他望著碗內出神,不由開口輕喚了一聲。

薛晟舒開眉頭,淡淡道:“放著吧。”

顧傾應“是”,將碗留在桌角,淺步稍退。

屋中沉靜下來,隻聞燭花燃爆的嗶啵聲響,和他袖角擦過帛卷時簌簌的輕音。

半晌,薛晟站起身來,顧傾後退數步,躬身候他從麵前走過。

輕推窗格,月色如銀流瀉而下,他立在那兒,周身鋪了一重清幽的芒影,肅然負手與月對望。

“這時辰,內園已落鑰了吧?”他突然開口,低沉的聲音在清寂的空氣中漫漫擦過耳際。

顧傾對他的初印象,就是這道聲音。

三月的陽春細柳裏,她蹲在林家信明堂後的空地上,隔窗聽他用溫淳悅耳的語調答林參議的問話。

那時她年紀尚幼,即使踮起腳來也無法從後窗瞧清楚屋中說話人的麵容。隻依稀記得那座絳紗屏後,隱約透出一片挺拔端直的側影。

“是。”顧傾說。

林氏打發她來的時間剛剛好,踩著落鑰前一瞬的時辰,等她進了鳳隱閣,就無法再回到內園去。

如果薛晟不肯容留,那她隻得自個兒尋個避風處凍一晚。

她是否受凍不打緊,林氏是要逼迫薛晟做抉擇。人若被薛晟攆出去她自然快活,人留下來,也勉強合意,明兒少不得在他麵前,又有話柄奚落。到底婢子命賤,在她眼裏算不上緊要東西。

薛晟嘴角勾起一抹嘲弄之色,顧傾在後瞧不見他的麵容,隻覺他背影看來孤高而冷寂。

她小步跨上前,停在距他幾尺遠處,抿了抿唇,低聲道:“爺不必為奴婢費神,今晚奴婢歇在外間替爺看茶水,爺忙自己的事就好。若覺著仍不便,奴婢去側麵廡房與雁小哥作伴也沒關係。”

薛晟側過臉來瞧她,顯然有些意外她的答案。

她一向忠心護主,幾番在他麵前替林氏周旋美言,林氏命她凜冬寒夜隻身來送鹿茸湯,她不會不知何意,卻也甘心從命。眼前,卻又體貼他的立場,一時之間,倒有些瞧不懂她。

稀薄的燭影映在她光潔姣好的麵容上,那雙眼睛溫靜清明一如往昔。視線一晃,落在她袖角分明的一點紅上,他朝她走去,在她困惑的注視下牽起她的左手,將窄袖推卷,露出她腕上滲血的棉紗。

“左邊書立架第一排屜子裏有傷藥。”

他淡淡說,鬆開她的手坐到適才坐著的書案背後,而後斜眼睨過來,“還不去?”

顧傾慢了一拍才緩過神來,跨步到櫃前,打開抽屜,裏頭果然有幾瓶藥在,另有張方子,寫著傷勢病情,用藥劑量、換藥時間。

“你認得字?”他聲音從背後傳來,許是發覺她的目光在屜子上停留得久了。

顧傾說“是”,拿了兩隻藥瓶捏在手裏,“奴婢在林家跟著管事娘子讀過‘增廣賢文’和女誡書,抄林祠家訓,粗淺識得些字。跟著姑娘們做陪嫁的婢子都是這般。”

不外乎為著擔憂未來姑爺嫌棄身邊伺候的人粗鄙,連婢子也跟著識文斷字。

林家在維護外頭名聲上一向肯下功夫。隻可惜生養了林俊這麽個混不吝,醜事究竟掩不住,一樁一樁泄出來。

薛晟點點頭,見她立在架子旁攥著藥垂眼,似乎有些無所適從。

“過來。”默了片刻,他開口說,“我這沒有女孩子當值,雁歌是個小子,粗手笨腳不合適。”

指著案前放帛卷的小凳道:“坐這裏。”

顧傾霎時麵上染了幾許潮粉,咬唇滯了一息,沒有假作矜持,依言挪過去,瞧他伸手把帛卷收了,輕輕挨坐上去。

“伸手。”他說得很自然,沒半點孤男寡女之間該有的尷尬或是忸怩,見她動作遲疑,狹長的鳳眸略挑,掀起眼皮用沉肅的目光瞟她,又重複了一遍,“伸手。”

顧傾抬起左腕,平放在案上,男人自如地卷起她的袖角,拆開滲血的白紗,“這樣不小心,怎麽能盡快痊愈?”從她手裏取過青花瓷瓶,打開來,熟練地將藥粉灑在傷處。

白嫩手腕上一道窄而長的新傷,白日裏他見過它皮肉翻卷的模樣。顧傾留給他的印象一向是弱小而柔弱的,想不到她發起狠來,對自己可下這樣的死手。

藥粉浸在血痕裏,瞬間洇滿傷隙,薛晟又拿過她另一隻手裏的藥瓶,估摸著用量,動作輕緩地撒上去。

這一瞬顧傾心中情緒有些複雜,她望著他行雲流水般這套動作,卻無法清明的分析出他是何用意。

藥粉的先後順序,用量手法都有講究,方子上寫得仔細,若非認真瞧過藥方,不會記得這樣清晰。

“白天的事,你是怎麽想的?”燭光幽暗,那盞殘燈眼看將熄,他不緊不慢用紗布裹好她的傷,挺直的脊背後仰,放鬆地靠坐在椅子裏。

顧傾默默抽回手,將卷起的袖管撫平。“奴婢沒想什麽,三爺一時糊塗也是有的,往後奴婢盡量遠著,不要再惱了三爺就是……”

她斟酌著用詞,聽得出處處小心。

“三爺與我提過,想要了你去。”他半闔眼,似乎有些疲倦,如玉般的修長指頭相互輕繞,有一搭沒一搭的與她閑談。

顧傾卻顯然被這話嚇著了,她白著臉咬住唇,艱難的斟酌良久,才怯怯朝他望,“那爺您……應了麽……”

薛晟笑了笑,眼角漾起愉悅的輕波,“如果我說應了呢?”

少女惶急地站起來,急得雪嫩的臉都紅了,“我是五奶奶和、和五爺的人,怎麽還能去伺候三爺,這不合規矩,也不合禮。”

她以刀自傷,就是為了不落入薛勤之手,薛晟豈會不知?他若真有心將自己給了薛勤,白天的一幕又豈會發生?他分明可以不管她,卻不僅管了,還主動幫她遮掩。他這樣揣著明白裝糊塗,要瞧她心意是麽?

她自然會乖巧配合,不然這戲如何唱下去?

薛晟笑了聲,抬抬手,道:“你坐,別急。”

瞧她忐忑不安地坐回去,他撐起身子,指頭交握在桌前,側過頭來,認真地打量著她,“三爺與我都是這伯府裏的主子,三爺憐香惜玉,對你有意,而我……很明顯,哪個更對你有利。不若你來告訴我,你的打算如何。”

他看過來的目光溫暖和煦,像春光映湖淼淼熠熠,可她半點不敢輕忽,走到如今,每一步靠的都是小心算計,精心布局。

她眸光曳曳映著燭火,似乎淒涼又有些困惑,“奴婢的身契在五奶奶手裏,奴婢……世上唯一的親人,是林太太房裏服侍的人,五爺,奴婢沒想過離開竹雪館,也沒想過叫您為難。”

今晚的一幕幕快速在腦海中流走,她抬起眼,傾身上前,兩手虛虛搭在他膝頭,“奴婢不想做第二個景兒姐姐……爺,奴婢沒奢求過富貴享樂,隻想好好活著,平平安安順順當當的活著……您別趕奴婢走,奴婢也不會煩擾您,奴婢幫您瞞住五奶奶,您、您也幫一幫奴婢,行麽?”

薛晟眸中溫和的光點一霎散了,取而代之是素來幽冷的沉寂。他在她眼底,一瞬從溫存的假象裏回歸他淡漠的本真。

燭燈忽閃兩下,屋中落入一片漆黑。

暗影裏,男人緩緩開了口。

“東邊暖閣有被褥,自己生盆火。”

顧傾垂下眼,全身的緊張戒備隨著這一語而消弭。

她長長舒了口氣。

今日這關,到底安然過了。

作者有話說:

狗男人也不是什麽純情簡單的人。他是有他自私冷漠一麵的,不過他對女主始終有一點心軟。女主用薛三來刺激他,他暫時還沒有發覺自己莫名的占有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