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晟此刻是有些失望的。

他從來都知道身為下人的不得已,但這不代表,她就可以無所顧忌的以“主命難為”的理由一次次試探他的底線。

額上青筋隱隱躍動,他閉了閉眼,輕聲道:“顧傾——”

她沒有鬆手。

靠前半步,將自己溫熱的臉頰貼在他沾濕的衣上。

“爺……”分明有千百句話要說,分明有萬般苦楚傾訴,可這一刻,反而一句都無法出口。

少女濕熱的淚滴浸潤衣衫,在他挺拔的脊背上留下漣漣水痕。

她抱住他腰身的手甚至更緊了緊。

薛晟歎了聲,微涼的掌心試探去扣住少女纖細的手腕,欲將她推開。

不待他手掌挨落,腰上那對微顫的纖細手臂倏然鬆開,脊背上溫熱柔軟的觸感瞬間被幽涼所取代。

她搖了搖頭,退後兩步,“是奴婢僭越,奴婢失禮了。”蹲身下去,執禮,久未起身。

薛晟未完的話頓在舌尖。手掌擎在半空,緩緩落回身側。

他與她同樣明白,如果他走出這間屋子,她將麵對些什麽。

他轉過身苡糀來,微垂眼睫,視線落在她蒼白消瘦的臉上。

額角上的傷痕已經結痂,掩在柔軟細碎的額發間。她雖梳著髻,施了脂粉,年輕潤澤的麵孔上純淨稚幼仍難掩。

她還這樣年輕,不該將美好的年華蹉跎在他身上。那雙幹淨如琉璃般的眼睛,不該沾染這段不幸婚姻帶來的汙塵。

他和林嬌之間,不該再犧牲任何人。

薛晟垂了垂眼睛,沒有再言語。他懂她的不得已,可他,也有他自己的堅持。

推開門,無盡的狂風呼嘯著湧入。

顧傾單薄的衣衫被吹拂而起,碎發如輕絮,一縷一縷飄飛在蒼白的麵容之側。

薛晟沒有直接離去。

他跨入東側間,去與林氏交涉。

偶有一兩聲爭執隔著棉簾傳過來,顧傾靠在黃花梨木雕成的屏架上,淡淡的聽著。從她平靜的麵上,幾乎看不出半點適才的哀傷和委屈。

爭執中的男人嗓音一如既往的低沉,醇厚,帶著成熟男子特有的磁性和沉穩,他明顯不悅,可音調並未因情緒不快而拔高。

他這個人,一貫是風資卓然,君子謙謙。

顧傾垂眼望著自己纖細的指尖,驀地笑了一下。

她知道他沒這麽容易接受林氏的安排。

不過沒關係,她要的,是他一點一點,與日俱增的悸動和憐惜。

**

夜色幽涼,原本掛在天際的圓月不知何時隱匿了光輝,烏雲重新浮上來,給本就冰寒的天氣增添了幾許陰鬱的色彩。

位於伯府西南角的宛香苑內已經熄了燈。

薛勤今日留在內院沒走,吳氏身上不便,催他去隔院兩個姨娘宿處,薛勤想了想,還是留了下來。

黑暗中,男人手掌在女人微隆的腹上輕輕摩挲,他側身將她擁在懷裏,胸-膛緊貼她圓潤的肩背。

“這回好生休養,給爺生個健康的孩兒,嗯?”他嘴唇貼在妻子小巧的耳珠上,輕輕從她耳側一路吻至頸後。

夫妻七載,吳氏熟悉他每一個動作和反應。他今晚看似親昵的舉動裏,沒有一絲欲。

不願去想他的反常到底是為什麽,這些年他在外麵那些傳言,她不是半點不曾聽聞。

她自欺欺人的活在他營造出來的恩愛美滿的氛圍裏,甘心做一個不聞不問的傻子。

男人修長的指頭熟練解開玫紅色寢袍絆帶,扣住妻子因有孕而愈加豐腴的起伏。“淑容……”

“今日你們在福寧堂原在說什麽,五弟的好事到底是什麽?”

不知為何,今晚的一切都令他不安。隱隱有種自己的東西正被人覬覦著的危機感。

“是五弟妹……”吳氏按住他的手,細聲喘道,“五弟妹給她房裏的顧傾姑娘開了臉,要給五弟做通房。老太太和大伯母瞧過那姑娘,見是個幹淨懂事的,便應允了,……爺?”

他驟然使力,將她掐得痛極。

薛勤翻身而起,一揮手掀開帳簾跳下床去。

“爺……”吳氏不知自己說錯了什麽,驚愕地望著他驟然離去的背影。

他一麵穿鞋,一麵抓過側旁掛著的袍子。

回過頭來,麵上帶著一絲她從沒見過的陰冷,“你先睡吧,我有事出去一趟。”

“爺,這麽晚了,二門已經……”落鑰二字凝在唇邊,不等她說完,他已經大步離開了房間。

門沒有閉嚴,些微的冷風吹進來,涼得她抬手掩住半敞的衣衫。

薛勤也不知自己此刻該去哪。他煩悶不已,暴躁狂怒,卻不知向誰發泄。

——怪不得薛晟不答應出麵為他討要顧傾,原來他自己早就看上了那丫頭,要留給他自己。

原本舍棄一個婢女倒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若是早幾月,興許他還樂於看到自己這五弟終於開竅肯接納女人。

可如今,他已經開過口,提過議,舍過臉皮,薛晟明知他對顧傾有心,卻偏偏裝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樣拒絕,又偷偷將人據為己有。

他雖一向遊戲人間不思正途,可也不能任由旁人如此戲耍欺辱。

**

薛晟一連數日沒有歸家,他借口公務繁忙,索性在衙門住下。

雁歌來給他送換洗衣裳和府裏為他備的酒菜點心,順勢把自己得來的消息一一告知。

“顧傾姑娘可憐,……被五奶奶罰跪在院子裏頭,現如今這天氣,便是男兒漢在外頭站一刻鍾也凍麻了,更別提顧傾姑娘那樣柔細的人。”偷瞧他臉色,見他並沒露出反感不悅的樣子,方大著膽子續道,“聽五奶奶的意思,若是顧傾姑娘不濟,便叫忍冬姑娘替上,奶奶叫小的傳話給您,說她這回定要做個‘賢妻’。”

薛晟冷笑,他知道,她不過是故意叫他難堪罷了,下人的命在她眼裏便如螻蟻,哪怕顧傾忍冬之流再如何忠心護主,於她看來也隻是天經地義。

雁歌道:“爺什麽時候回去?奶奶這般鬧下去,遲早又傳到老祖宗那裏。”

薛晟捏了捏眉心,推開矮幾站起身來。

雕花窗外細雪絮絮,簷外長街滿目蒼涼。他想到那晚少女俜伶無助的影子,想到她擁在自己身後恐懼不語的戰栗。

林氏說,因為自己沒有選擇,所以隻能出此下策。

垂下眼睫,他輕笑了一聲。

抉擇的機會,他分明給過。

那年三月楊柳堤畔,他問她,是否一定要嫁他為婦。

婚後第四個月圓房那晚,他說也許這門婚事終究是錯,問她可會後悔自己的堅持。

臨去江州上任前,他將絕離書寫好放在她麵前,說好來去自由全憑她願。

如今她卻說,她沒得選。

**

顧傾挽著提籃,緩步經過池邊的拱橋。

天際白雪漫漫,將她挽起的雲鬟也染了一重淺霜。

薛勤立在不遠處的山亭中,負手望著她逐漸清晰的身影。

她穿一襲雪青色的繡花新裙,鬢邊簪了一朵素淨的藍色絨花。

這樣細心打扮過的模樣,他還是頭一回見到。

佳人本已純美天成,如今略加妝點,更豔媚如玫瑰。

薛勤雙眸半眯,兩掌扣在亭欄上,唇邊溢出一抹陰鬱的笑。“去,把她帶過來。”

作者有話說:

女主每一次經過院子,都不是隨隨便便經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