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氏身邊那個清秀愛笑的婢女病了,連同去上院請安的幾個奶奶小姐都瞧出了端倪。

短短幾日功夫,她瘦了好些,臉色白得像紙,動作失了從前的伶俐,仿佛一陣風吹來,都能將她拂倒在地。

林氏帶她來上院晨省,席間,就連有孕的吳氏都忍不住問,“五弟妹,你身邊的顧傾姑娘是怎麽了?可是家裏出了什麽事?”

林氏含笑飲茶,擺手道:“沒事兒,這丫頭一入冬就犯懶,回頭吃個棗子茶,調理調理便好了。”

對座薛勤眉頭緊蹙,視線越過浮動的人叢,朝刻意避在角落裏的人影看去。

林氏不動聲色飲著茶,笑容越發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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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這日,薛晟提早下衙,要去上院的福寧堂昏省。伯府門前,薛勤正踩著從人肩背下馬,見著薛晟,含笑攬著他肩膀並行。

罡風凜冽,薛勤立在影壁後,抄手喚住薛晟。

“上回我與你提的事……?”

薛晟抿唇,默了三息,方答:“內宅之事,我素來是不過問的,畢竟又是林氏的家生奴才——三哥不妨寬限幾日。”

點到即止,言明難處。薛勤臉上掛不住,隻笑了笑。畢竟為個下人,不值當兄弟爭論。

到底是不痛快的,眼見到手的人,偏生瞧得見,摸不著,好不容易那妮子態度有所鬆動,林氏卻是拘得太緊,全沒施展的餘地。

“說得是,倒是我一時糊塗。”薛勤拍拍弟弟肩膀,示意此事揭過,不必再提。

可薛晟了解他。

此事不提,隻是不在明麵上提起。但凡他瞧上的人,無論丫頭媳婦,尼姑戲子,軟硬兼施,半哄半嚇,沒有弄不到手裏的。

公然要人不來,便暗裏去弄欺。

幾年前二太太房裏的景兒是怎麽死的,府裏許多人都忘了,薛晟一向記性都很好,他沒有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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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晟在鳳隱閣卸下官袍,換了件家常衣裳,與同樣換了衣裳過來的薛勤一前一後進了福寧堂。

侍婢掀開簾幕,濃重的檀香味撲麵而來,黑青石磚、紫檀木陳設,烘著的地龍,寧靜而溫暖。

二夫人此時也在老太太跟前說話,尚還沒離開。屋裏笑語晏晏,氣氛正好。

薛勤行了禮,坐到自家母親身邊,“瞧娘跟大夥兒笑得這樣開心,是什麽好事兒?”

二夫人抿嘴瞥了眼對麵端坐的薛晟,拍了拍薛勤手臂,“跟你沒關係,今兒有好事兒的人是你五弟。”

瞧薛晟微微蹙了眉,仍是端茶慢飲全沒想湊趣問一問的意思,二夫人暗裏輕哼了一聲。大房三個孩子裏她最不喜歡薛晟,鎮日一副陰鬱沉肅的樣子,下頭的幾個弟妹並小輩侄兒侄女往往不怕老大薛誠,卻都很怕他。就連自家兩個年長些的兒子薛勤薛謹,在他麵前也總是不大自在的模樣。

薛晟不苟言笑,大夥兒便都不好出言打趣了,屋子裏本來歡悅的氣氛沉了沉,片刻二房眾人便陸續告了退。

薛老太太留下薛晟,佯怒斥他:“屋子裏這些個比你輩分高的在,你鎮日板著臉做什麽?”

薛晟站起身,坐到她榻前替她斟了盞茶,苦笑:“孫兒不敢,隻是惦念著衙門裏的事,一時走了神。”

老太太哼道:“衙門裏的事固然重要,可也不能全然不顧家裏頭,你二嬸你嫂子們多久才見你一回麵,知道的自然不會怪你牽掛公事,可不知道的,瞧見你這幅苦大仇深的模樣,誤會你倨傲不恭,可怎麽好?”

“鎮日忙著公事忘了家,就是回來也都歇在鳳隱閣,你媳婦兒固然是好性,一向體諒照顧你,若換我是親家老夫人,非要喊你跪到堂前去好好問問,做什麽這麽委屈人家嬌養大的閨女。”

薛晟心中一歎,暗道“正題來了”。

自打住回伯府,每隔十天半月,總會有這麽一出戲碼,或罵或令,或軟言相勸,要他與林氏做對恩愛夫妻。

薛誠的公事不見得比他少,偶爾斷案深夜回來,也是歇在前院清暉軒,怎不見祖母時時敲打兄長回後院去陪嫂子?

想到必然又是林氏哭訴告狀過,他心裏略有些煩。

當著長輩麵前,卻不好出言駁斥,隻得不住賠笑道:“祖母教訓得是。”

薛老太太又如何忍心真的責怪他?這孩子自小就心思重,少言語,他跟他四哥自幼感情最好,年紀也相當,當年那件事後,不僅對大夫人劉氏是巨大的打擊,對尚還年幼的他來說,何嚐不是一道難以療愈的傷痛。

可總不能就這樣縱著他,由著他一個人孤孤單單冷冷清清的過下去。哪怕不為傳嗣,身邊能有個知心解語的人也好。

薛老太太臉色柔和了些,“你嶽母親自上門哭了幾場,畢竟冷落了林氏這些年,於情於理,都不能這麽下去。你夫妻倆有什麽誤會齟齬,當麵說了開,人都說,床頭打架床尾和,夫妻是沒有隔夜仇的。林氏如今肯拉下臉來向你求和示好,便有什麽不痛快的,你們小夫妻好生商量。”

見薛晟垂著眼,一副不置可否的樣子,她心中便有些酸楚,“傻孩子,祖母和你父母親,終究不能伴你一世。你母親纏綿病榻這許多年總不見痊愈,你忍心她一直為你懸心?”

十五月圓,勉強算得吉日。

從福寧堂出來時,那月兒已高懸天際,幽幽散發清輝。

踏著霜色月光,他信步跨出院落。不遠處,林氏身邊伴著忍冬,遙遙相望,顯是正在等他。

夫妻之間離心,鬧得長輩們不寧,薛晟心中固然有愧,可每每麵對林氏,總是做不到與她坦然相處。

他曾想過,自己大抵這輩子便是這樣度過了。他誤了林氏一生幸福,便也拿自己一生快樂償還,有拖不欠。

“爺。”林氏上前,將手裏攏著的兔毛繡月桂紋罩子套著的手爐遞上來,“冬日寒涼,爺暖暖手。”

今晚在福寧堂,林氏異常沉默。此時她端著得體的笑,主動溫存地示好,與平日暴躁跋扈的樣子大相徑庭,他知道她為這段婚姻已經付出了許多努力,婉轉下來高傲的性子,軟言向他求和。

“不必。”他說。

邁開步子,自顧朝前走。

林氏快步追上他,在距他半步之遙處鼓起勇氣挽住他的手臂。

薛晟回過頭來,他沒有甩脫她,看過來的目光涼而淡,明顯昭示著不悅。

她仰頭望見他森冷的眉目,隻覺遍體生寒。

她為什麽要過這樣的生活?為什麽如此被他厭惡?

燈影搖曳,枝葉荒蕪,昏暗僻靜的甬道上,林氏屏住呼吸,舍下臉麵細聲哀求,“五爺,往日便算都是妾身的不是,您一走五年,如此冷落,便有氣也該消了吧?”

薛晟抿了抿唇,右掌輕輕撫來,扣住她挽在自己左臂上的手。

林氏眸光熠動,那一瞬眼底升起濃濃的期待來。

期待他軟言說句好話,從此怨懟隔閡全消。期待他耐心說出如此冷漠相對的緣由,哪怕給她一個解釋的機會也好。

他一語未發,右掌握緊,生生撥開她的指頭。

失去他左臂有力的依靠,她的身形不受控地晃了晃。

這一刻,林氏再次嚐到舌根泛起的那抹複雜滋味。

苦的,鹹的,酸澀不已。那滋味,叫做失望。

失望一次又一次,一年又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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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晟沒有離開。

二門已然落鑰,又有祖母親自托付,無論如何,這個體麵,他會給。

夫婦二人一前一後進了院子。

半夏瑟縮地站在一角,在林氏足尖踏進視線時,薛晟注意到她明顯地抖了抖,走上來替林氏解披風的手幾乎是哆嗦著,費了好大力氣才將披風順利地解下來。

薛晟回身向林氏點點頭,示意她不必理會自己,長腿邁開,推門撥開珠簾跨去了西邊稍間。

前幾次應付長輩們苦勸,他便是歇在那裏。西邊暖閣連爐火都沒有生,他並不計較。

林氏在簾前怔立了好一會兒。

她已經走投無路,即便老太太、大夫人,每一個人都在幫她哄著他。可她知道,這一生,她都換不來他一句溫言。

戀慕而不得,太痛苦了。

她渴望世間所有人,都能嚐一嚐這令她日日煎熬的痛。

對麵棉簾一閃,薛晟知道,林氏走了。

他起身朝內去,跨進屏後,緊實的肩膊越衣而出。

屏後盆案之下的木桶中,冷水微結著冰碴兒,他自幼走的便是苦修養誌的路子,不論冬夏,都是冷水滌塵。

便是憑著骨子裏這股堅毅,他能熬過江州任上那些陰濕苦寒的歲月,能數年如一日的忍受身畔無人的淒清寂寥。

冷水潑灑在健碩有力的肌理上,皮膚輕輕戰栗,細小的冰碴兒在手臂上、腰背上無聲化成水珠順著肌肉脈絡滾進束腰的緞帶。

隱約間似乎有股淡而幹淨的香氣湧進來。

在濃重的沉香遮覆下依舊分明,依舊凜冽。

他站直身子,眉頭微沉。

隔著雲紗繡屏,顧傾能清楚看到對麵驟然停住沐浴動作的男人的脊背。

薛晟默了片刻,周身沁著冰涼的水珠,抽起屏上掛著的衣裳裹住自己。

整理好儀容,他緩緩轉過身來。

略帶不耐煩的目光在掠見少女的一瞬微頓。

青色泛白的舊衣裙被茜色雲錦替代,素來幹淨清淡的臉上少見地勻了妝。

土裏土氣的辮子束成雲鬟,用鑲了珍珠的簪子鬆鬆別在鬢邊。

她本就是極美的,是幹淨純澈毫無雜質的白璧之美。

如今妝扮一新,竟也有惑動人心豔色流光般的嫵媚。

短暫的愕然過後,薛晟陡然惱怒起來。

近日竹雪館的動向他雖沒有格外關注,偶爾也有一兩個聲音傳到他耳邊。忍冬半夏從前見到他都還自如,如今單隻覷見他半個影子,就慌忙逃得老遠。

加上近來大夫人的溫勸,老太太的責斥,林氏的軟哄,還有今晚眾人口中他的“好日子”,一瞬間,全部串聯起來,推出了眼前的結果。

“你來做什麽?”他明知故問。

少女臉色蒼白如雪,在他麵前楚楚跪了下來。

薛晟不理會她纖弱的模樣,蹙眉簡短地下令,“出去!”

她雙手緊攥軟滑的裙擺,眼裏蓄滿委屈而無望的水光。

然後倔強地,在他的注視下搖了搖頭。

“好。”他咬牙,嗤笑了一聲。

她不出去,他走便是。

他幾步跨到門前。

少女仰頭淒淒喊了聲“爺”,鼓足畢生勇氣衝來,自後抱住他的腰身。

“不能走,奴婢求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