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氏的鋪子和田莊上,調動了幾個管事,一切發生的無聲無息,竹雪館裏,也比往日更寧寂。

林氏在鏡前梳妝,身後立著越發沉靜寡言的忍冬。她時常走神,總是需要林氏再三重複要求,才依言去辦。

這種遲頓和蠢笨,卻沒令林氏不快。

她望著忍冬瘦削下去的臉頰,含笑拈起一朵珠花,漫不經心的問她:“你覺著如果是顧傾給五爺做通房,如何?”

忍冬隻是聽見“五爺”兩個字,就已經恐懼得腿軟,“挺、挺好的,顧傾漂亮、聰明、比任何人都、都合適。”

林氏托腮蹙眉,紅唇輕翹,“那你呢?你也貼心溫柔,給爺送去的衣裳,都是你繡的。”

“奶奶饒命,奴婢不敢!”忍冬咚地一聲跪下來,木然磕著響頭。

林氏在她無措的慌亂中笑得眼淚都飆出來了。

“好了好了,瞧你那沒出息的德行!出去,把顧傾給我喊過來。”

屋中光線昏暗,並不明媚的晨曦透窗映來,博山爐輕煙無言,沉香遠遠逸散開。

自打要為薛晟選人的消息傳出,她身邊許多人蠢蠢欲動,至今唯有顧傾,態度未明。

她不會輕易容許旁人染指薛晟,破壞她死死守住的婚姻,這個人選,必須慎重。

顧傾來得很快。

昨晚是她上值,到此時還未能合眼一刻鍾,才脫了襖子就被從炕上喚起,她倒沒脾氣,利索幹脆地走到屋中行禮。

熬了整夜的姑娘麵容略顯憔悴,眼底微微泛著青,但這並不影響她的美貌。

某一瞬間,林氏心底也曾萌生起幾許豔羨。

羨她芳華正好,羨她天賜麗質。

“顧傾,坐這兒。”

林氏拍拍身側炕沿,露出親切和煦的笑。

顧傾抿唇,稍退半步,態度恭謹,“奴婢不敢。”

這兩年她得林氏有意抬舉,能從粗使裏熬出頭,本就不是易事。她卻沉的住氣,時刻謹記為奴的本分,從來不曾逾矩。

林氏半闔眼,懶懶把玩著袖上繁複的牡丹花紋,漫不經心笑道:“你可聽說了,要為五爺選個服侍的人?我問過好些人,大夥兒都說你最合適。”

顧傾聞言,靜素的麵容抖了一抖,似乎受了大駭,朱唇緊抿,幾乎未曾思索,便鏗然跪了下來:“奶奶,奴婢不願!”

聞言,林氏麵色陡然沉下去。“好大的膽子!”玉手扣在案上,拍得茶盞盡顫。

“你說什麽?不願?”

忍冬半夏從始至終,也隻口稱不敢,她顧傾當自己是什麽東西?

林氏氣得反笑出來,饒有興味地坐直身子,眯眼緊緊盯視對麵那張慘白惶然的臉。

“奴婢……奴婢什麽都願意為奶奶去做,唯有此事,唯有此事——”

“奴婢不能應承。奶奶明鑒,竹雪館上下,出眾的仆婢不知凡幾,請奶奶另擇人選,奴婢實在難當此任。”

她切切哀求,從來靜美矜持的臉上,少見如此惶恐緊迫神色,林氏凝視良久,一時瞧不懂她心思。

是近來自己的警示敲打,令她不敢私生妄念,還是在自己跟前假作矜持,以退為進?

“你倒說說,服侍五爺,何處辱沒了你?”

“奴婢蒲柳之姿,自知卑賤,奶奶如此抬舉,奴婢愧不敢當。奴婢對五爺,從未有過非分之想,求奶奶收回成命,允奴婢明年、明年……”話說到這兒,似乎難以啟齒,雙眸湧出水意,臉色漲的通紅。

許久,方橫下心來,在林氏不耐的盯視下脫口道:“請允奴婢明年……出、出嫁配人!”

林氏如何想不到,顧傾竟是這等心思。是寧願嫁與雜役小廝?放著眼前唾手可得的富貴榮華不要,非要反其道而行之,做個一輩子低賤的奴才?

林氏沒有出言反駁,亦未開口斥罵,她後靠枕上,抬手揉了揉額角。

“你說你要外出配人,對方是誰,可有人選?”

姑娘白著臉,水意漫上清明的眼睛,她垂眸搖頭,“奶奶,奴婢求您,請收回成命。”

**

冬月十一的清晨,日頭尚未高掛,福寧堂外三三兩兩湧來晨省之人。

顧傾抱著林氏解下來的氅衣,立在簷下抖落上頭雪籽化成的水珠。轉過臉來,就見薛勤小心翼翼擁著吳氏走近。

“五弟妹也來了?身上可大好了?”吳氏認得顧傾是林氏身邊的婢女,前些日子聽聞林氏突然病了一場,府裏流言紛紛,她孕中靜養,並不知底細。

顧傾行了一禮,側身讓出位置請二人先行,口中含笑答道:“五奶奶大好了,郎中來瞧過,說是不打緊,勞三奶奶記掛。”

吳氏點點頭,越過棉簾,任由薛勤親手替她摘下鬥篷。

男人聲線低柔,“淑容,你先進去。”

吳氏被婢子迎入,男人便即轉過臉來,手撐在棉簾側的木框上頭,攔住顧傾去路。

“你這是怎麽?”指尖虛點她額角,明顯一處新傷,好好一張臉這麽破了相,著實令人惋惜。

少女懷抱皮裘,抿唇並不言語。

男人見她要走,快一步扯住她手臂,連拖帶抱將她帶到側邊廊柱之後。

“小蹄子,可鬧夠了沒有?”

他瞧她眉頭低垂,今兒倒沒像從前般故意與他作對。當下環視四顧,大著膽子上前,展臂將她攏在懷裏。

“爺已屢次表明心跡,你倒是給個準頭,成是不成?”

顧傾掙了兩下,沒能掙脫,臉上火燒似的發燙,仰頭對上他邪火高燃的眸子。

朱唇貝齒近在寸許,香暖觸感透衣傳來。她能清晰地感知到,薛勤越發淩亂的呼吸。

“三爺說什麽笑話,奴婢這樣的身份,縱是應了,便能自許了麽?”

她微微湊前,精美的唇瓣幾乎貼擦著他滾動的喉結,聲線如收緊的弓弦,懸在他命門關鍵,“三爺待奴婢,似也沒那般心誠。”

薛勤給她勾得意動,腦中轟然如熾,周身更是灼如烈火,端看她秀眉杏目,渴慕得心中泛疼。顧傾覷空掙開鉗製,不等他抬手又來拉扯,閃身上前撩簾,一瞬躲了開去。

“三哥。”

一道清冷男音,煞風景地打破薛勤似夢如幻的綺念,轉過臉來,見自己那隔房五弟緩步而來。

薛晟方才轉進院中,依稀瞧見簾內一片青色泛白的衣角,身影極熟悉。他挑眉望著薛勤,“三哥怎不進去?”

薛勤聲音發緊,喉結滾了又滾。適才溫膩觸感,似乎還殘留在掌心。

他心念焚急,如弦上箭。想到薛晟今日難得休沐在家,既然偶然撞破,不如豁出臉麵提上一提,到底也隻是討個卑賤的婢子而已。

薛勤知道這機會稍縱即逝,與其糾結惦念,夜長夢多,不若橫下心來,這便將事辦了。

“五弟。”他搓了搓手,扯開一抹略窘迫的笑,“三哥有個不情之請,不知五弟可否應承。”

這話沒說之前自是千難萬難,十分丟臉。如今說了出來,倒一瞬覺得如釋重負,心中隻餘期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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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濃,四下靜寂。

林氏側臥在榻,腳底跪著捶腿的胡萍。

壯實婆子閃身而入,小心回闔室門,含笑上前打了個千兒,笑道:“奶奶,老奴查實了。”

“與顧傾那賤蹄子有首尾的人,是咱們二房的那位主兒。”

林氏眸光閃爍,麵色未明。

婆子上前,將幾樣東西擺在案上,“老奴搜了那蹄子的床,下頭帶鎖的盒子裏藏著好幾個男子的香囊扇套。”

林氏噙笑,“這又如何能證明,與她有私的是三爺?”

婆子似乎早料有此問,上前將從或月白或蒼綠的物件裏麵翻出一隻,撐開裏麵,不顯眼的地方小小繡著一個“勤”字。

婆子笑道:“清早燕兒在院子裏掃雪,親眼覷見倆人在廊下又摟又貼,那蹄子竟是個不要臉的,暗地裏早勾上了勤三爺。”

胡萍聽得吃驚,手上不由停了動作。林氏橫眉一笑,抬腳輕踢她肩頭,“怎麽,吃味了?原先在上院請安,你們勤三爺可最喜歡瞧你。”

胡萍連說不敢,林氏並不理會,她摩挲著案上物件,露出抹玩味的笑來,“原來不是不想攀高枝啊……”

婆子又道:“上回朝露寺還願,那丫頭搶著要留下收拾東西,也有蹊蹺。老奴問了當天守門的幾個,開始還不老實,一頓好打便都招了,個個兒收了勤三爺的賞錢,給倆人偷會把風。”

“依老奴瞧,那妮子死命不肯伺候五爺,倒也不是為了勤三爺忠貞守身,多半是身子破了,怕給人家知覺,反丟了命去!”

林氏側臉籠在燭燈未映照到的暗影裏,手裏撚著那一針一線勾畫的小字,久久沒有言語。

一時之間,其實是有些難以置信的。顧傾一貫矜持守禮,如何能想到,她會與薛勤有所勾纏。又想那薛勤麵貌英俊,素有手段,顧傾年紀尚輕,見識男人的機會有限,若是被他巧語哄得動了春心,倒也不出奇。

婆子拿不準她此時是怒是厭,試探問道:“奶奶,這事兒您瞧,如何處置?依咱們林家的老規矩,仆婢與人私通,或發賣窯子,或亂棍打死。就是照著伯府的先例,也勢必得攆出去。”

林氏抬了抬手,打斷她,“不忙。”

婆子笑道:“奶奶心軟下不去手,也是常情。顧傾這丫頭平素伶俐乖覺,倒瞧不出是個不安分的。這樣的人長久留在身邊兒,怕髒了奶奶的院子,依老奴瞧,為免將來她出乖露醜丟了咱們林家的臉,還是早些處置了為上。”

林氏不耐地敲了下桌案,揮手道:“你先出去。”

婆子住了口,躬身行禮朝外走。林氏又喊住她,“這事兒除了今天咱們這裏三個人,我不希望還有第四個知情。那幾個守門婆子你打點好,誰若是跟我娘露了口風,記著前頭那幾個什麽下場,大夥兒自己掂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