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兒此時正是心智最薄弱的時候。程思稷承認這件事做得有些小人,但他顧不上是否卑鄙。

如果要做正人君子,那麽他的商業帝國早就毀於一旦。

“我可以注資,保住你的戰隊。”程思稷說,“如果你成為我的家人,那麽我的父親,包括其他股東,對我這筆投資,都不會再有異議。”

“而且我給過我爺爺承諾,要照顧你。江爺爺也希望你能過有保障的生活。”

“我想不出比結婚更好的方式。”程思稷補充道,“假如你願意的話。”

“當然,我可以給你時間考慮一下。”他伸出手。

對江新停來說,他需要這筆錢,但不想無緣無故接受憐憫,而如果有一場婚姻做背景,那麽對他來說則要心安許多。他有所付出,而不是一味索取。更重要的是,他在這一刻忽然意識到,他對程思稷的心思並不清白,而這或許是一個機會。

十年的時間,程思稷已由笑意溫煦的青年變成獨當一麵的中年男人,他克製、棱角盡收,免不得陌生,更叫人看不透,可對江新停而言,十年前程思稷闖入他的人生,從未退場。

不過他拿不準,程思稷作為這個提議的發起者究竟怎麽想,是出於憐憫還是責任,是一時衝動的兒戲,還是深思熟慮的結果。

他們見麵的次數屈指可數,他不敢自作多情,認為程思稷對自己有感情。

就算有,恐怕也淺。他答應,就是在賭。

像程思稷這樣的有錢人,結很多次婚、包養情人,都是常事,也許有一天程思稷憐憫心耗盡,會鬆手,而從雲端墜落的隻有他一個人。

但賭這件事,對他來說並不陌生,每一槍開出去,都是賭。這個時機、這個地點、這個風向開出去,下一秒是否會按照自己設想的方式擊中。全是未知。

他依賴直覺,自負慣了,向來贏多輸少,倒不介意再賭一局。

江新停眼睫顫了顫,搓了一把泛紅的眼尾,將手遞過去,被程思稷牽住往上一帶,他順勢站起來,腿泛起麻木的刺痛,再次提醒他一切的真實性——江岷走了,這世間就剩他一個,還好程思稷在這一刻握住他的手,說要做他的家人。

“不用考慮了。”江新停說,“結。”

程思稷給了他一些時間收拾東西,安排工作。

一個月後程思稷驅車來接他,車停不進去,泊在巷口。昨晚下過一場細雪,一路踏來,腳底都是綿密的喀嚓聲,有人門外放一盆赤紅的冬青,積過雪,戴一頂白色的冠。

院門虛掩。這裏一貫如此,白日不閉戶,戶戶都認識,誰家小孩沒飯吃,塞進旁邊一家讓照看一下都是常事。江新停小時候也沒少嚐別人家的手藝。

程思稷推開門,映入眼簾那一隻虎皮鸚鵡,身量大不少,有點兒老態,站籠裏歪著腦袋覷他。

又換一邊歪,鳥喙一動,怪裏怪氣叫出一聲“程哥哥”。

程思稷愣怔,旋即又綻出淺笑,抬眼看見江新停趿拉著拖鞋慌慌張張從裏麵走出來,看起來氣色好些,就是說話磕絆了一下:“你……你來了。”

鸚鵡又開腔。

“程哥哥。程哥哥。程哥哥。”

“它叫小啾,鳥如其名特聒噪。”江新停又快步走過去,離得近了看出程思稷眼下盈起一對臥蠶,但眉眼疲憊,眼白有血絲,似乎昨夜沒有睡好。結果注意力全在對方身上,江新停冷不丁被自己大一碼的拖鞋絆一下,踉蹌地栽到籠子底下,飛快地添了食,才讓它閉嘴。

“是嘴甜。”程思稷扶他的手懸在空中,沒派上用場,又落回腿側,順便糾正他的用詞。

沒戳穿這鸚鵡得聽主人說多少遍,才能學會一個詞。鸚鵡倒識人,偏偏江新停看到他,卻不知道喊了。

江新停臉熱,低頭將籠子取下來放在地上。

“想把它帶走,可以嗎?”他提起眼瞼瞟程思稷,有一點撒嬌的成分,可憐巴巴地征求意見。

自從說好要結婚,氛圍就變得微妙,他做什麽都得考慮這個人,他接不接受養鳥,這套睡衣帶不帶,他會不會不喜歡,這條**會不會太幼稚,被他看到嘲笑。江新停腦海裏有很多關於婚姻的想象,緊張、未知、自我懷疑,比遊戲複雜太多,他的主機早就燒宕機。

“可以。”程思稷欣然同意,又問,“我記得還有一籠芙蓉鳥,一對兒的。”

江新停說:“前年死了。”又指院裏光禿禿的玉蘭樹:“埋在底下。”

程思稷跟著江新停的目光往那裏看,但泥土覆著雪,也不可能長出新的芙蓉鳥。

“金魚給了鄰居。就帶鸚鵡,麻煩了。”

說完又鼻酸。江岷生前最寵這隻鸚鵡,吃要吃好的,下午再添一頓果泥,喂得皮毛明亮。

自己不在家的時候,也是這隻鸚鵡陪著江岷,從清晨到日暮,江岷有時候對著他嘮嗑,有時候就在他籠子下的藤椅上睡著,煦風將晾衣繩上的床單揚起,遮住他褶皺蒼老的眼皮上一方晴亮的日光。

程思稷不愛聽他語氣裏這種寄人籬下的小心翼翼,皺了皺眉,脫去外套,卷起袖子:“想帶什麽都可以。我幫你。”

兩個人就搶著搬行李箱,手忽然覆在一起,搭在提手上。程思稷的手掌寬大,手背的顏色要更深一些,而江新停的纖長、白皙,置在一處顯出微妙的和諧。短暫的觸碰過後,江新停先撤開手,又說:“謝謝。”

程思稷手臂一抬將厚重的行李箱拎起來跨過門檻,手背青筋突出,大臂繃出結實的線條:“要結婚了還這麽客氣嗎。”

“我又沒結過婚。”江新停小聲嘟囔,意思沒有經驗,也不知道怎樣才合適。

程思稷眼尾掃他一眼,鼻腔泄出一聲極輕的笑:“我會教你。”

那時候,江新停不明白程思稷要教他什麽。

後來他在程思稷那裏,學會如何接吻,如何做|愛,如何愛與被愛,他被教成他忠實的信徒,不渝的愛人。